丁真已經被層層保護起來。從20歲的藏族少年在買泡麵回家的路上遇到攝影師胡波開始,短短一個月時間,丁真不光在抖音直播開啟了人生第一場直播,還一直住在熱搜上。在一次直播中,當身邊的主持人替網友問道:「你是哪個省的?」
漢話不太好的丁真聽錯了,回答,我是媽媽生的。粉絲們再一次被丁真的純真擊中。
不久,丁真入職理塘旅投公司,成了正經的國企員工,直播是他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12月15日,丁真在手機鏡頭前、在大群工作人員的簇擁下逛了古街、吃了火鍋、唱了藏歌。直播進行的兩個小時裡,能看出丁真的漢語已經流利了不少,但話依然不多,更多時候是笑。
少數熱情的粉絲們戴著丁真的同款耳墜,前往理塘,踏進古街的民宿,只會撲一個空。旅投的老闆杜冬形容丁真「和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對無數活在職場的粉絲來說,更熟悉而習慣的方式是下班後打開手機,看看「直場人」丁真今天又吃了點啥。
一個來自荒涼地域默默無聞的人,一夜之間,變成活在直播間裡的「直場人」。丁真的魅力在於他的真,而他的爆紅,似乎是直播這一媒介形式發展到今天的必然。
早年,遊戲直播提供的是一種二次元、虛擬、實況的快樂;直播帶貨興起後,直播間又成了商品和優惠的樂園。現在,直播又回到人,各種各樣真實的人。巨大的流量衝刷下,高漲的情緒和實用的目的已經不是唯一的追求,一種更真實的面目呈現了出來。
2020年7月,人社部發布的10個新職業中,「直播銷售員」赫然在列。或許「銷售」兩個字的描述可以去掉。就像丁真這樣,他們在鏡頭前邀請大世界走進自己的小世界,為之付出的時間,早已成為工作、夢想,以及生活的一部分。
文|雷樂
編輯|關卡
鎧甲師與二胡精靈,小眾文化在直播間復活
剛開始做鎧甲時,陳凱沒想過這真的能變成他的職業。一直到2017年,陳凱關掉了月入幾萬、能保證自己穩定生活的手機店,和朋友南下杭州,投身於中國傳統鎧甲的復原工作。
在抖音上,陳凱的網名叫「殿前司-胖虎」,個人介紹裡寫「發掘甲冑文化,再現中華雄風」。殿前司是宋代禁軍官司的稱呼,與侍衛親軍司合稱「兩司」。
陳凱說,他的工作室最擅長的就是宋朝的甲。宋朝的鎧甲在整個中國歷史朝代裡都算是頂峰,「宋朝丟失了燕雲十六州之後,沒有太多好的馬,它就著力發展步兵,以步制騎。因此宋朝的鎧甲就變得非常重要,必須是最好的。而且宋朝也比較有錢。」
最早接觸鎧甲的時候,陳凱見到的都是歐洲的騎士、日本的武士。他想不通中國為什麼沒有像樣的鎧甲,就決定自己做。接下來便是考古、查閱資料、找各種壁畫。第一套作品是金國的鐵浮屠,前前後後從設計到開模製作花了一年時間。
「說正經的,是從去年開始,包括抖音這一塊的宣傳慢慢起來,各種各樣的渠道找過來,我才發現這個事情真的還能當做一個職業來做。一開始談不上有什麼長遠的規劃。」陳凱坦誠地說。
如今每個周末晚上的八九點鐘,一直到十一點,陳凱都會裝配齊整,穿上鎧甲(除了影響活動的部件),化身「直場人」——架好手機和大家七拉八扯地聊。聊鎧甲如何製作,聊中國歷史的戰役,也聊壁畫和雕塑。陳凱的粉絲裡頭有各種各樣的人:學畫畫的、博物館的、做紋身的,偶爾也有一些教授學者跑來跟他交流。
博物館、私人收藏、古裝劇組是陳凱如今的三大客戶構成,其中又以博物館的訂單最多。「去年開始每個月陸陸續續都有人來訂購鎧甲,收入也還行了,能夠比正常上班要好一些了。」
最盡興的一場直播,來了兩千多個人,聊到深夜兩點,很多人還不願意走。以甲冑文化的小眾程度而言,這個人數陳凱已經相當高興。直播間裡,粉絲經常要求看陳凱換不同的鎧甲。最多的一次,他在直播間裡一邊講解,一邊換了8套鎧甲,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但觀眾就愛看殿前司胖虎「在線變裝」。
2020年2月起,傳統文化類的直播在抖音上開始掀起熱潮。最受歡迎的是書法、國畫和曲藝。相比甲冑文化,民族類樂器更受歡迎。根據抖音今年4月發布的報告數據,民樂器的平均每場直播觀看次數是同類別直播增長率的2.5倍。
二胡精靈婧兒就是平臺上的一位民樂主播。每年,中國音樂學院二胡專業只對外招3個人,婧兒是2017年的一位畢業生。和西洋管樂一樣,民族樂器的班級也是按照一個樂團的規模來招生,但是「時代不同了」,如今很多民樂團正在面臨解散和縮小。婧兒很早就意識到,她得順應時代,往線上走。
「我記得特別清楚,第一場直播的時候,好多人來我直播間說我是假拉。中間我偶爾還得故意停一下,證明我不是假拉。然後慢慢的就吸引來很多很多粉絲。」直播的時候,婧兒會穿不同的旗袍,有時候穿一些漢服,背景也布置上屏風、瓷器。「我會跟大家說,我拉的琴不是流水帳,一定是走心的、有畫面感的。」
「一開始有網友會評價我的曲子,我會覺得你並不是專業的人,有什麼資格評價我呢?但一段時間之後,我開始調整自己。因為我希望讓更多人了解到二胡,而不是好多人來直播間覺得聽不懂。二胡太難了,兩根弦就要演奏出那麼多的音樂。但如果因為難,就沒有人來了解的話,那我們這個群體就會越來越小。」
陳凱也說,他覺得對鎧甲感興趣的人肯定不止「殿前司-胖虎」的18萬粉絲。「這兩年,我遇到過很多以前完全不了解甲冑,但通過直播知道了以後,特別喜歡的人。其他社交平臺是別人需要給你轉發才能看到,但抖音直播能讓更多人看到我們。對這些小眾的文化來說,是特別棒的。」
最讓婧兒高興的,是有人在直播間裡說:以前從沒覺得二胡是好聽的,現在覺得好聽了;以前覺得二胡只能拉《二泉映月》那樣悲傷的曲子,沒想到二胡還能拉輕快的、喜悅的音樂。
想當偶像的「直場人」
瀋陽人井朧從小有個明星夢。初一的時候,他跑到學校琴房,掀開黑色鋼琴的蓋子,看到上面有一層灰。井朧用手指在那層灰上寫下「快男前三」四個字。十年前的《快樂男聲》,相當於今天的男團選秀,很多人在舞臺下聽男孩們唱歌、為他們瘋狂。井朧就想變成那樣的大明星。
後來上了瀋陽音樂學院,井朧參加過各種比賽。大二上學期,他參加了天娛練習生的選拔,50進25的時候遭到淘汰;次年他去了兒時嚮往的《快樂男聲》,進了瀋陽十強;2018年他又參加了《中國好聲音》,沒有導師給他轉身。每次比賽淘汰了回到學校,他的情緒都特別消沉。
唱歌的夢想擱置了好久。今年他想了很多,最開始為什麼沒成功?他得出結論,在某些時刻,自己還是缺乏一些自信。比如,他覺得自己長得不夠好看,手機拍的時候不愛用正臉對著鏡頭;做idol想必還得會rap,「要求更多」,但井朧也不會,他只會唱歌。
「沒有自信你就成不了。現在我有自信了,我現在有很強的自信。我正在參加一個idol的比賽,這個月在拼命地練舞,好累呀。但是我才23歲,我就不能退縮。你知道吧?」
1997年出生的井朧,如今的自信來自於抖音上的1300萬粉絲。
去年夏天,他發布了一條視頻——在地下通道演唱歌曲《把孤獨當做晚餐》,沒想到這支短視頻一下子在抖音爆火,剛畢業的井朧迅速累積起了大量粉絲。每次發完一條視頻,他一定會開直播。從他的經驗來看,拍完視頻立馬做直播,能給視頻漲流量。
大四下半學期,井朧像是突然開了竅,打了雞血。下午三點固定到琴房錄視頻,晚上做直播,偶爾去酒吧駐唱。對比系裡其他決心轉行的同學,井朧那段時間呈現出一股「反常」的熱情。而正是直播的時候聽眾即時的正向反饋,點燃了這股熱情。「有一回我拍了一條視頻翻唱薛之謙的歌。晚上播的時候,進來5000個人,你會知道,他們就想聽你唱這首。」
井朧喜歡在戶外拍,他知道大家喜歡看他蹲著唱歌。那給人提供了一種夢幻的感覺,好像隨時都能在街頭偶遇這樣一個唱歌好聽的男孩。
「你已經開了這個頭就停不下來。我當時有了這麼一股勁兒。就是下一個目標我要『幹掉』誰。」很快,井朧超過了平臺上十二萬粉的音樂人,後來又超過了四十多萬的——也超過了瀋陽音樂學院的校友,他不無得意,「他呀,八百年前就已經幹掉了。」
對流行音樂專業畢業的學生來說,通過短視頻和直播間走紅無疑是一條非傳統的路徑。
一直到現在,井朧還沒有籤任何經紀公司,什麼舞臺都是自己來設計,商務合作的腳本也是自己寫。上個月,他一口氣跑了杭州、武漢、連雲港、邯鄲、阜陽,現在又到了海口當練習生。
但有空的時候,他還是會找個地下通道開播。「這早就成了我的生活習慣了:每天拿出兩小時,給大家唱個幾首歌。」
大棚農民姚大的樸實快樂
江蘇常州的農民歌手姚大發現,在種菜的大棚裡唱歌,效果極好,是「立體環繞音」。手機一架起來,有時候站在蒜苗邊上唱,有時候站在西紅柿後頭唱。而到了冬天,姚大的觀眾除了直播間的幾千人,還有冬天裡最常見的蘿蔔白菜。
靠著一把好嗓子在大棚裡唱歌,姚大用兩年時間成了抖音上千萬粉絲的紅人。第一次開直播的時候他記得清清楚楚,屏幕右邊怎麼還有個「直播」按鈕,他就給點了一下。當時姚大已經有300萬粉絲,一開直播,瞬間湧進來八千多個人。「棒棒糖啊,小禮物啊也都來了。」一下子有了那麼多朋友,他興奮得不行,和他們聊了半個小時。
姚大高中就輟了學,2017年初中同學聚會,姚大一開始不願意去,嫌丟人。飯後大家一起唱KTV,有個同學鼓勵他,你唱得那麼好,可以拍一點作品放到網上去。第二年春季種大棚時,姚大就買了臺三百塊的音響,在菜地裡直播唱歌,網友說他的聲音像劉德華,唱費玉清的歌也有模有樣,他就開始一門心思鑽研模仿秀。
聽眾最喜歡看姚大表演群星模仿秀串燒。別人的直播間是閒聊,姚大的直播間裡清一色都是點歌的要求:從周華健,到費玉清,再到張國榮。姚大說,雖然他的粵語發音不大標準,但一唱經典粵語老歌,粉絲都覺得特別有味道。
2020年初,姚大登上了央視農民春晚;今年,他還受邀參加農業頻道的元旦晚會、《星光大道》的年度盛典。工作慢慢多了,姚大開始理解父親說的:「你就當自己中了彩票,不要把它當作事業,你一定要有自由。」
「我有時候,有一些自己的野心,比如在鎮上招賢納士,找更多有才藝的人來我直播間——我爸給駁回了;有時候我想著,能不能包一點地,自己種點小番茄,做成規模化帶貨給粉絲——我老爸也給駁回了;最火的時候,大棚裡每天都有開著奔馳寶馬來的人……都被我老爸罵走了!」
姚大決定,還是聽老爸的,不光因為老爸有高血壓,還因為他知道老爸在提醒他:不要有太大的野心,要做個樸實的人。
二十年前,姚爸帶著一家人從安徽懷遠縣舉家搬遷到江蘇常州種大棚蔬菜。如今,36歲的姚大在抖音上的個人簡介相當樸素,那是父親為他選定的安穩人生:安徽懷遠人,江蘇種大棚。
老爸最支持的,是姚大做助農直播。疫情還沒來的時候,他就跑遍了全國很多地方。那時他經常收到粉絲的私信,說家鄉的農產品滯銷了,能不能幫幫忙。聯繫好時間地點,經常當地的政府都毫不知情,姚大就跑去了。
「我去過內蒙古、去過甘肅天水、去過贛南賣橙子。天水的蘋果好得不得了,卻全都爛了一地,幾個大爺在旁邊抽悶煙。我看了心疼,還沒到約好的第二天就把直播架支起來了。我也不懂怎麼推銷,嘴又笨,只賣了五千箱。但當地的農民還是很開心了。我都回常州了,他們還聯名寫感謝信寄來。」姚大有咽喉炎,一次直播不能唱太久,但在內蒙古的時候,為了賣貨,他播了足足5個小時。
再回到菜地裡開直播,那種快樂是單純的。「有時候帶著表妹一起唱,純粹給家人帶來歌聲。最關鍵的是交了朋友。現在網絡好開放,很多大明星也來抖音,有一次劉德華看到我模仿他的歌,還在評論區跟我互動。」
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已經在大棚裡生活了16年,那裡「冬天冷得跟鬼一樣」,連大兒子也在大棚裡出生。但現在,生活已經悄然起了變化。最近,姚大忙著錄製各大電視臺的春節節目。演出完他得回常州,過幾天,他的第二個孩子就要出生,他得把妻子接到婦幼保健醫院生產。
回答完採訪的最後一個問題,他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我要進棚了。你把我寫得真實一點、接地氣一點就行了。」
這次,他要走進的,是錄影棚。
抖音直播這三年,形形色色的「直場人」在鏡頭前分享自己的生活。與之對應的,是上億人,在相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從直播中看到更大的世界。
隔著一個小屏幕,一首用心唱的歌曲,被聽眾整天哼在嘴邊;一種冷門的藝術,被同樣熱愛的人找到;一種樸素的快樂,被同樣的普通人分享。
琳琅滿目的生活,通過五花八門的直播間串聯在一起。
打開抖音,開啟直播。對「直場人」而言,直播間既是舞臺,也是和同好相遇的窗口。
這是每一個個體的美好生活,也是屬於6億人的美好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