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仔細看好像也沒那麼爛

時隔十五年，陳凱歌一句「《無極》是中國首部原創魔幻電影」，驚起了輿論對於這部電影的再一次嘲諷。

《無極》劇照，傾城（張栢芝飾）與奴隸崑崙（張東健飾）

豆瓣對該片給出5.4分、IMDb給出5.6分，它都不及格。如果僅看短視頻拎出來的片段，會覺得它很「不中國」，甚至「爛到家了」。

尤其是「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這個惡搞視頻，一通鬼畜剪輯，給觀眾留下超過《無極》原片的印象。它使大部分人都忽略了《無極》原本要講的，本是被命運捉弄的感情。

被施咒的愛情，可讓人含笑九泉，亦能催人自我成長。

上映15年來，《無極》的豆瓣評分在悄悄緩慢上漲。2017年時11萬人打出4.9分，如今是17萬人評分5.4分

整部劇中女演員極少，只有一個女主，卻有好幾位男主；他們的生死抉擇，如果不看全劇，缺乏中間的人物感情戲過渡，觀眾會感到突兀、進而大加嘲諷。

所以坐穩了，下面夾敘夾議來過一遍劇情。劇情很好懂，只是經不起跳躍。

01

電影開始，就是飢餓的小傾城為了一個饅頭，得罪了小無歡。全能的滿神（陳凱歌夫人親自出演）出現，讓小傾城做出了一個人生選擇：今後將衣食無憂，但永難獲真愛。

這段《浮士德》式的開場，老實說並不好看。

接著，鏡頭從小傾城，一晃到了20年後的馬蹄谷戰場。

山坡頂上，3000名持有鑲花盾牌、長柄砍刀，穿戴絳紅色頭盔和軟甲的士兵（裝束似羅馬士兵），一字排開。

是男主之一，光明將軍在打一場三千人對戰兩萬人的戰爭。

成千上萬匹犛牛在峽谷中狂奔碾過逃散的奴隸隊伍，最終只逃出一個跑得飛快的叫崑崙的奴隸。

光明將軍是鮮花盔甲的主人，他使一副流星錘，擊殺酋首。

打鬥畫面介於魔幻和不現實之間：將軍本人在空中飛旋，以一敵十，放倒外圍一眾蠻人時，畫面居然現出爆炸時的衝擊波效果。

打掃戰場後，光明將軍與另一名男主崑崙，正式相遇了。

他收下崑崙做私奴，崑崙說：「跟著你，有肉吃。」

經典臺詞之一出現。

今天，我突然有點不懂，當年大家為什麼要一窩蜂地模仿、取笑這句話。「跟著你，有肉吃」，它沒有十分，也有六七分符合崑崙原始、淳樸的奴隸身份，與《多情劍客無情劍》之中少年阿飛對食物的珍視，也有略微的相似。

演員張東健在說這句臺詞時也付出了一定的信念感，沒有肢體的誇張，沒有神態上的兒戲。這裡大家為什麼要笑呢？是笑電影《無極》還是單純地嘲笑一個奴隸？

02

無歡（謝霆鋒飾）綁架了王，光明將軍帶著崑崙去救駕，結果在熱帶叢林裡迷路。兩人分開。

滿神與將軍打賭：

「鮮花盔甲的主人要殺了王，是不可改變的命運。」

「只要動情，就一定會有傷心淚。」

「記著，動情的時候你的死期就到了。」

話畢，滿神為將軍指路後隱去。

滿神向小傾城和將軍揭示宿命，這種宿命論正是古希臘悲劇的基調。早有人指出，光明將軍的命運，明顯有雅典作家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的痕跡。

「光明的軍旗旗杆上居然出現了太陽神阿波羅的臉，真是模仿到了家。」

這麼一看，是有點可笑。

但此時，無歡派來的黑袍殺手——鬼狼已到。光明將軍差點領盒飯時，崑崙趕到，與鬼狼（劉燁飾）相認。

原來是老家的雪國人，鬼狼放崑崙一馬。

崑崙穿上了鮮花盔甲，代替受傷的光明去勤王。光明道：「穿上我的盔甲，別說話，沒人敢攔你。」

03

「大家想不想看看我袍子下面穿著什麼？」

在王宮的屋頂上，已是王妃的傾城為了取悅叛兵，脫掉了黑袍。王是她的夫君，卻命她繼續脫。傾城再脫一件，卻是鼓動大家殺王。她遭到王的追砍，眼看要從屋頂墜落。

趕到的崑崙身披鮮花盔甲而來，一把擲出長劍，正中負心王的心窩；隨後抱走王妃，發足狂奔。

王城的布局像一圈圈的蚊香，不及《巴霍巴利王》中王城的巍峨壯觀，也沒有《影》中的肅殺氣息。

無歡追到野外。瀑布懸崖邊，八名部將疊成「人肉座椅」造型，無歡端坐其中，如同一支人肉花蕊。

無歡說：「大將軍，我崇拜你。為了得到王妃傾城，我用了一年的時間，從極北之地走到王城；你卻只用了一瞬間就把她搶走了。」

無歡不知是崑崙假扮將軍，要對方跳崖，換取王妃生路。

崑崙果真跳下萬丈懸崖。

這段戲就像成年人的童話劇，天馬行空、驟來驟去，心理鋪墊不充分。但有一種搖曳感，新鮮感，還不至於令人棄戲而走。

04

無歡愛傾城，把她當作金絲雀關在籠子裡。崑崙愛傾城，把她像風箏一樣放飛在天上。

這些原本只是愛情裡意象的東西，都被陳凱歌具象成為畫面，出現在電影中。2005年初見這些情節時，它是美的，甚至有一絲驚人。整個片段浸泡在一種對浪漫之愛的追尋中。

但在當年，這些片段也不小心掉進了「被解構」的水溝裡，被網友們的嘲笑淋一個透溼。

《無極》根本算不上完美，但好像也沒有輿論中說得那樣壞。所以我寧願對它向好傾斜一點。

當將軍找到大難不死的崑崙，兩人像堂吉訶德和桑丘一樣，前往王城搭救傾城時；當光明將軍穿著鮮花盔甲到來，傾城奮不顧身地，重回險地，投向光明將軍時；當崑崙別無多想，奮力撐開城門，讓光明將軍和傾城縱馬而過，自己則落入無歡之手時，它是令人心動的。

這個姍姍來遲的第一個小高潮，是使《無極》絕不至於那樣糟的第一朵海棠。

05

謝霆鋒飾演的無歡，神駿面孔、毒蠍心腸。

王宮立柱上的幾何形裝飾，透著一股現代味道。寶座扶手的各個翹角裝飾，居然都藏著可以隨時拔出的利刃。王城的殺機重重，幾個侍衛知道了殺王真兇就必須死，多麼可怖！

無歡命鬼狼殺了崑崙。那個擅長奔跑的奴隸，搶走了他的金絲鳥，恥辱。

「要是你殺不了你的同族，我就收回你這身袍子，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無歡威脅鬼狼。

場景切換。

「你帶我走吧。」崑崙一臉天真，抬頭對鬼狼說。

鬼狼是來殺他的。兩人在球形鐵籠中追趕廝打。

崑崙可以反殺鬼狼，卻放過了他。雪國人純淨善良，一個眼神就是彼此信任的基礎。

老鄉一同逃走。

電影在試圖營造那一點對於雪國的，人類已失去的桃花源的熱望。

06

光明和傾城過上了同居生活，就在一座精緻的河畔宅邸。

但傾城只和將軍過了一夜。

她要走。因為她怕滿神不吉利的咒語，「得不到真愛，得到了也會馬上失去」。她愛上了殺王的人，但不敢去愛，乾脆不去擁有愛。

光明將軍怒道「你這個騙子」，隨後嚇唬她，叫崑崙「把她殺了」。崑崙舉起了劍，卻停在空中。

將軍對傾城笑道：「你走吧。可我敢發誓，日落之前，海棠花落盡的日落之前，你一定會回到我的面前。」

他甚至以馬相贈，豪氣地說，「你回來的時候，騎馬會快點」。等傾城真走了，將軍又怒氣衝衝，撒氣說不要「抗命」的崑崙了。

崑崙去找他的老鄉鬼狼。

鬼狼帶他回家，給了他一句話：「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見的，就像風起雲湧，日落月升；就像你不知道樹葉什麼時候變黃，嬰兒什麼時候長出第一顆牙來；就像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愛上一個人。」

陳凱歌應該是很欣賞這一段臺詞，不然也不會在電影裡安排它出現兩遍，更不會在15年之後的綜藝節目中幾乎一字不差地，把這一段複述出來。

但《無極》的討厭之處就在這，我們能明顯感覺到一個中年男人、一群中年男人在以講道理為藉口，進行得瑟，卻搞不懂它在得瑟什麼——簡單說：美則美矣，這段話什麼意思呢？

07

傾城未歸。

倔強的將軍見太陽即將落山，幾欲落淚。如果一顆傷心淚下來，將軍就會死了。但這個傍晚不是將軍的死期，是他獲得愛的時刻。

跑得飛快的崑崙，背上主人，去逐日，追趕傾城。

青綠的湖泊在他們身後隱退，灼熱的太陽飛到眼前。若說《無極》是魔幻電影，這是一個夠得上邊的時刻。

將軍追上傾城。

傾城一雙淚眼，當時的張栢芝真美啊。不該發生的愛，卻終將發生，必須發生，早已發生。

傾城撲入將軍的懷抱，喃喃道：「我不怕了，就算失去，我也要愛你。跟你在一起，我又可以相信了。」

這是命運的捉弄，也是陳凱歌確實在《無極》中實踐了的一絲魔幻主義，和對愛情、自由的思考。

08

隨後的故事就開始凌亂。

鬼狼為了朋友崑崙，選擇了鮮花盔甲，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等高潮再次發生，是在審判將軍光明的時候。

光明將軍難捨權力的誘惑，獲得傾城之後又做起了江山美人的夢，想重回王城，卻被無歡誘捕。

作為「殺王的人」，光明被審判。

穹形大廳中，日式裝束的元老們坐在石凳上。光明將軍認領殺王之責，告訴傾城「這才是我人生中的最後一場勝仗」。

傾城卻說：「你是個騙子！」

依照與崑崙早已商量好的劇本，傾城指認崑崙才是殺王的人，原因是與己有私情。

此刻，是傾城生命中最愛將軍的時刻之一。她仍以為是將軍殺了王，她愛的正是那個殺王的人，她為了營救將軍，不惜讓奴隸崑崙頂罪，不惜毀壞自己名聲。

而在眾目睽睽下「對劇本」時，傾城意外得知真相——上回崑崙在跳崖前，對傾城說的「不要死，要好好活著」這句話，成了通往真相的密鑰。

不幸的是，審判官讓把三人都抓起來，以此草草結束了這個影片中最後的高潮。

09

電影最被人詬病的結果將要到來。

場景切換後，無歡嘲諷被綁的三人，並流淚對傾城說出：「你是這世界上第一個騙我的人……你毀了我當一個好人的機會。」

語言本身不雷，饅頭道具夠雷。

之後充滿爾虞我詐的打鬥中，僅傾城和受重傷後披上黑袍的崑崙得以倖存；將軍算是為了救紅顏而犧牲——一個愛情騙子，終被偶得的愛情給升華了。

這段打戲的轉折，尤其是無歡的選擇，如解綁將軍，逼他穿黑袍當奴隸，又如臨死前放了傾城，乍看不合常理；又由於動作太快，無歡從寶座翹角先後抽出兩把匕首的奧妙，很多人沒看清……這段戲，成為了一些惡搞短視頻所選取的主幹部分，被斷章，敗壞了口味。

該劇的風評，也可能由此「皮毛解讀」被帶偏了。

但若冷靜去想，這段戲實際上是有其內在邏輯的：無歡渴望打敗將軍來獲得傾城的青睞，所以解綁了他；臨死前放了傾城，是報復、炫耀，他自始至終對傾城畸形的偏愛，本質上仍舊是愛。

10

之所以贅述劇情，是因為15年前看過該劇的人，多數已經遺忘了；能記起的大抵就是那個成為劇情敗筆的饅頭、謝霆鋒的金鳥籠，以及張東健拉著張栢芝在天上飛的奇葩畫面。

抽離了劇情，所謂中國第一部原創的魔幻電影，也就只能呵呵了。

劇情又是環環相扣、靠精心打磨的對白推進的。倘不看全劇只看節選的片段，會發現人物沒有深度、打鬥莫名其妙、畫風不土不洋，挑剔者很容易產生被噁心到的感覺。感情戲真的需要觀眾沉浸其中，演員一顰一笑、一嗔一怒，讓你跟著心弦被撥動。

在《無極》跳躍、浮誇的表象下，它的主線邏輯其實是在線的。這個故事的起承轉合還算一氣呵成。跳過開頭後，畫面漸入佳境，中途很難棄劇，首尾也是遙相呼應。

從產品價值上看，《無極》劇情沒有套路化，即便搬用了西方悲劇設定和日本布景，也是嵌合在這個架空故事中的。謝霆鋒、真田廣之的扮演都不錯。而其很多場景，令十五年前的我是感到驚豔的美，「原來電影還可以這樣拍。」

頭頂鍋蓋說一句，它真的不是如輿論批評的那樣爛透的片子。

11

最後說說導演和市場。

能在該劇中請到中日韓五位帝後級演員（包括飾演鬼狼的劉燁），陳凱歌自然不用謙虛。《無極》當年在國內外都有造勢，票房近2億，但不僅沒有賺錢，投入的資金都沒有回本。

有網友說，在那兩年的三部國產大片《無極》《夜宴》《滿城盡帶黃金甲》裡面，《無極》算最好的。但這叫馮小剛、張藝謀如何反駁呢？反正都沒過豆瓣6分及格線，而且他們那兩部宮鬥正劇，跟《無極》不是一個類型。

要我說，《無極》跟比它早幾個月上映的合拍片《神話》（豆瓣6.7分）倒有幾分相似，都是圍繞愛情、禁錮和選擇而展開。《神話》主演成龍和那個時候正當紅的金喜善的組合，比較討喜，即便如此，票房也在《無極》之下。

當然，對於陳凱歌「倚老賣老」「吃老本」的諷刺一直都有。《霸王別姬》（豆瓣9.6分）是1993年的事了，2002年的《和你在一起》（豆瓣7.9分）之後，他就沒有評分更高的導演作品了。

《霸王別姬》程蝶衣（張國榮飾）

陳凱歌50歲時，試水好萊塢的作品《溫柔地殺我》在歐美票房折戟，但他作為海歸的長處，依然用在了日後《梅蘭芳》《妖貓傳》（豆瓣均6.9分）上。

陳導之所以念念不忘評分更低的《無極》，可能是因為在他最近20年的導演作品裡，這是一部全明星陣容（包括配樂、攝影、藝術指導等）的大製作吧。

又或許是他仍在期待，世人能重新評價這部口碑崩塌的心血之作。

文字：謝奕秋

編輯：何焰

排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