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輝(陝西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甫一進入《山本》的世界,即迅速被其富有象徵意味的細節洪流所吸引。賈平凹寫人狀物的才情得到了可謂淋漓盡致的發揮。他寫陸菊人眼中的自然物色:某一日天色向晚,陸菊人「坐在坡上的栲樹下,望見九天玄女廟後邊的山頭都向西傾斜,上邊布滿了無數條路,好像是繩索捆綁了山頭往前走,那雲就燒紅了,後來又褪去,天暗下來,星星便出來了。」他寫渦鎮所以得名的渦潭的奇特景象:「渦潭平常看上去平平靜靜,水波不興,一半的黑河水濁著,一半的白河水清著」,但一有外部的觸動,那渦潭就動起來,「先還是像太極圖中的雙魚狀,接著如磨盤在推動」,且「旋轉得越來越急,呼呼地響,能把什麼都吸進去翻騰攪拌似的」。
《山本》分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上)、作家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發行
但翻騰攪拌之後,一切終將歸於平靜,歸於水波不興的安寧狀態,然而一俟有新的觸動,復又翻騰攪拌聲勢浩大。這種陰陽交替、四時轉換、循環不已的狀態,恰好對應著渦鎮以至秦嶺歷史人事的反覆:「那年月是戰亂著,如果中國是瓷器,是一地碎片的年代。大的戰爭在秦嶺之北之南錯綜複雜地爆發,各種硝煙都吹進了秦嶺,秦嶺裡就有了那麼多的飛禽奔獸,那麼多的魑魅魍魎」。如是種種,「一盡著中國的世事,完全著中國文化的表演」。
當歲月悠然逝去之後,「一切成為歷史」,而且「燦爛早已蕭瑟,躁動歸於沉寂,回頭看去,真是倪雲林所說: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值一笑也」。秦嶺的歷史人事,實為「巨大的災難」,卻也是「一場荒唐」。若干人事所構成的歷史終將煙消雲散,秦嶺卻「什麼也沒改變,依然山高水長,蒼蒼莽莽」。一如《三國演義》開篇所言:「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與人事的熱鬧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天地萬物、千秋萬歲的大靜。而在人事反覆與自然運化之際,日子也悄然行進,轉瞬即十有三年,那開篇處的「吉穴」卻未如傳說的那般靈驗——井氏兄弟均未「成事」就相繼殞命。天地萬物運行之道的另一種表徵,就是日有起落,月有圓缺,物有成毀,人事亦有生死、窮達,勢所必然、理有固然。「人事」與「自然」,在此並沒有主客、物我的截然之分,而是處於一種原初的混同之境,表徵著人與物齊同的世界的豐富和複雜。
與作品開端處陸菊人眼中細緻的自然物色相對應的,是類似《百年孤獨》開篇包含過去、現在和未來三種時間維度的宏大歷史視域:「陸菊人怎麼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帶來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渦鎮的世事全變了。」此種由自然物色及普通人事構成的紮實緊密的細部描述,與宏大歷史總體視域之間的對照,構成了《山本》中的「小」「大」之辯。而秦嶺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歷史人事,與更為宏闊的中國大歷史之間的對照,則構成了《山本》的「近」「遠」之辯。細小事件及日常生活的詳細鋪陳,與宏大歷史的參差糾葛,以及特定時段發生在秦嶺的若干歷史人事,與千年中國歷史的相互參照,共同構成了《山本》多維的世界面向和複雜的精神層次。
作為《山本》的「前史」,《老生》以正文的四個故事,分別指稱20世紀中國四個重要時間節點的歷史主題,並以不同的歷史時段中人事規則的同義反覆,彰顯出歷史的非進步特徵,從而呈現出不同於線性歷史的循環歷史。這是《老生》的「實境」,而其「虛境」乃是《山海經》中的若干段落。以中華民族始源性文獻《山海經》為參照視域,並以華夏民族的本真形象為參照,20世紀中國歷史與人事的問題便不難察知。《老生》的視域與境界,在《山本》中得到更為圓融的呈現。發生在渦鎮以及秦嶺中的歷史人事與自然物色構成了其「實境」,而寬展師父、陳先生的人生信念,以及作為基本背景的自然運化和所蘊含的義理,共同構成了《山本》的「虛境」。前者為歷史、為人事,後者則為自然、為天道。就像《紅樓夢》,一半寫人和,一半寫天道,二者合而為一,便是《山本》的根本性意義。
延此思路,則可知《山本》中由諸種意象精心營構的圓融自足世界的重心,並非以陸菊人、井宗秀等各色人等為代表的渦鎮世界,亦非渦鎮世界與井宗丞、阮天保等共同構成的秦嶺世界,而是更為廣大、虛擬的意義空間——秦嶺。「秦嶺」包含著象徵的意義,一如賈平凹在題記中開宗明義所論,「秦嶺」乃是一條龍脈,它「提攜了黃河長江,統領著北方南方」,乃是「中國最偉大的山」。而發生在這一山中的自然及人事,也就具有了指稱「中國」的寓意。其思路是「渦鎮——秦嶺——中國」,或者說就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歷史——一個世紀的歷史——包含千年興廢的中國大歷史」。而此中各色人等也表徵著中國文化的不同面向,井宗秀、井宗丞、陸菊人等精進的人生態度約略近於儒家式人格,寬展師父和130廟則代表著佛禪的意趣,陳先生的思想雖更具包容性,但其核心仍屬道家。如此由小歷史到大歷史的演繹,以及由不同思想所塑造的文化人格形象及其歷史變化,表徵中國文化在時代進程中的不同表現。這無疑有著「全息」的意義,其中既包含著對20世紀二三十年代歷史的觀察,也包含著更為宏大的歷史運行法則。即以若干意象編織出關於中國歷史和未來走勢的「文化學密碼」,不拘時空,無論古今,均可推演其運行之道。
《山本》寫歷史,寫宏大歷史中的各類群體、不同階層,以及個人命運興衰際遇、起廢沉浮、悲歡離合,卻不能將之視為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小說」。若費力考證其中涉及的歷史史實,並以「史實」為依據質疑《山本》歷史敘述的合理性,則不免膠柱鼓瑟、緣木求魚,失之偏狹。
無論歷史人事,還是自然物色,在根本性意義上,處於同一的狀態。「人事」未必高明於「自然」,也未必能徹底超脫自然運化之道。而在古典思想「天」「地」「人」意義上觀照人世,則關於歷史人事複雜糾纏的問題,就有了另一種更具超越性解釋的可能。這在《紅樓夢》中得到充分的發揮。「正是此種天地人三維空間的確立」,《紅樓夢》得以成為「人類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而蘊含著難以窮盡的豐富歷史和現實寓意。《山本》的境界庶幾近之。
賈平凹以「秦嶺」為極具包容性和象徵意義的虛擬空間,其中包含著歷史、文化和自然所營構的多重世界。這個世界在時間上雖然實指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空間上實指「秦嶺」。但其根本性的意義所指,卻並不局限於地理意義上之「秦嶺」和時間意義上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賈平凹以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秦嶺故事為基本材料,試圖營構的是像《紅樓夢》一樣關於中國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其間既包括歷史轉折、人事起伏、自然流變,也包括文化、人在這個世界中的不同表現。陸菊人、井宗秀、井宗丞等等代表著此種文化普通意義上的實踐層面,陳先生、寬展師父及其所寄居的130廟,渦鎮的城隍廟等則代表著文化的理論或精神層面,二者之間自然有若干交匯,但同樣在混亂的世事中「完成著中國文化的表演」。其所表徵的歷史和文化狀態,自然也不局限於「秦嶺」和20世紀二三十年代,而有著指稱更為宏闊的歷史、仍在流變中的現實和可能的未來願景的深層寓意。
一言以蔽之,《山本》的要義,在於對更為寬廣的歷史人事的宏闊省察,一種在天人之際的意義上對歷史人事、自然運化的洞見。其所敞開的世界與蘊含的意義,有待在古今貫通的思想及審美視域中進行更為恰切的理論說明。
《光明日報》( 2018年05月29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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