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磊磊畫作
2019年的日曆已經沒有幾張好撕了。這一年我的心情用幾個成語或形容詞可以全然概括:忐忑不安、寢食難安、惶惶不可終日、僥倖、悲催…總之,打我記事兒開始,這是我覺得最南的一年。(不知為什麼大家今年把「很難」都寫成「很南」)。很多人和我一樣,想儘快和2019年告別,但我自己非常清楚,即將到來的2020年,絕對沒有驚喜可待,那種以前迎著朝陽前進的精神頭兒被一個「熬」字坐扁了。
西班牙的一棵樹
實際上懷念老周,是經常發生的事情,但是刻意落在紙上的決心,是因為最近我和老李的那頓午飯。老李是老周的大學同班同學,大學畢業後,兩個人一起生活、並肩戰鬥了很多年。但是我絕不能容忍自己用很社俗的那個詞兒形容老李。儘管她的大學同學、生活伴侶過世了,她還是她。只(zi)要她願意,嫁人真的不是難事兒,但是她真的沒有心情。老周沒了,老李本來就深陷的眼窩更是凹下去一塊兒。她很努力的泰然自若地聊天兒,可是在熟人面前,每一次她都數度潸然落淚。老李的「南」,也是難以自拔的熬苦。
西班牙某博物館的一幅畫
老周的離世,從醫學上判斷是血液出了問題。醫學術語,是儘量清晰的猜測,但就一個人自帶的系統和一個人陽壽的長短,可能真是個複雜的天機。對我這個天生怕死的人來說,想著我都有些不由自主地打哆嗦,渾身起雞皮疙瘩。
老周大學畢業於一個著名大學的經濟系,他是班長,還是黨員。大學一畢業他就被分配到帶國字頭的銀行工作。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從香港外派半年回到北京。他家的寫字檯上有他在香港工作的名牌,黑色的有機玻璃上刻著他的名字。老周看上去粗壯,濃眉大眼。最經典的是一個老爺們兒出落的皮膚白皙,一白遮百醜的白竟然就給了他,所以,常年他的臉色都是粉白的。
認識老周夫婦後,我旋即就和他們廝混在一起了。因為國字頭的銀行房源充足,報到後就給房子。所以那個時候舉目望去,很多大學生到單位報到時候都得籤一個五年或幾年不能申請要房的約定。老周在我們的眼裡就是牛逼到不行不行的。房子從北京的中心南河沿兒換到另一個中心芳草地。最後那次分房是他自己放棄了,不然,從芳草地中心就直接搬到更中心的靈境胡同了。
北京某小區湖景
老周多少年在我眼裡都沒有變化。身材沒變化、皮膚沒變化、笑容沒變化。北京出生,在一個涉外的大院成長,他比一般的孩子聽過或見過太多的世面。他長著一副從容不迫的面容,講故事、說笑話都是一個語速。在我心目中,老周一輩子都沒有可著急的事情,單位那麼好,除了不發老婆什麼都發。他自己找的老婆是大學同學,也寵他寵的厲害。孩子自小就有人帶,所以,多年下來,老周的臉上都是孩子的頑皮樣子。他身邊圍著一票朋友,他不是老炮的樣子,也不是帶頭大哥的樣子,他是很親的哥們兒的樣子。
我年輕的時候,到老周家蹭吃、蹭喝、蹭睡。他家芳草地是個小三居,經常有人留宿。蹭吃是從早飯開始。齊他家的樓群一層開出一片小餐館,我們吃了東家吃西家。有時候還打包回家吃。
我一直手欠,一度,我最喜歡和專注的事情就是擠臉上的粉刺疙瘩。我把自己的臉搞得血紅雪白,疙瘩一片,我還不放棄身邊朋友的臉。看著誰的臉上長著膿包我就垂涎欲滴。絞盡腦汁、想盡一切辦法、軟磨硬泡、死說活說,拉下一張臉、橫下一條心非給擠了不可。唉,新鮮吧,老周的臉上總是光滑水嫩的,粉刺真他媽會選地方,都長在他的背上,有一個夏天被我發現了。
老周心軟,看著我執著,他就狠心把後背讓給了我。我經常擠到深處還問他疼不疼。他笑著慢悠悠地說:「能不疼嗎」?到了秋天不能隨便光膀子的時候,一到他家我的進門問候就是:「趕緊脫衣服」。人多的時候總是引來一片鬨笑。大家笑話我太二,知道的是要擠個粉刺疙瘩,不知道的以為我想幹什麼呢!
有一次去老周家,那時我遇到點兒事兒(現在想來那個時候也覺得天塌地陷的,怎麼今天說起來這麼輕鬆)。到了他家,我把自己撂在沙發裡,眼淚撲朔朔的往下淌。老周像個老幹部一樣開導我。他說的大意是讓我不要羨慕別人,人和人這輩子都是差不多的。我知道那時候好多人都著急忙慌的出國、辭職、換工作。我也在那群人裡面被裹挾著,不能自己。
西班牙某博物館
我在北京買的第一處商品房坐落在望京。那個樓盤起了一個很美國的名字,其實就在花家地一帶。那個房子就是因為到老周家和他聊天說起來,他立刻起身,開車帶著我們去瞭望京的一個大工地。那時候空中漂浮著大大小小的塑膠袋,那個樓盤正在挖溝。經老周深入細緻的解釋,我沒打磕巴就去銷售籤約了。後來還和老周做了一陣鄰居。
說到鄰居,不能不提老郭一家。老郭也是老周家的朋友,他們是一起做的買房決定。後來我們加入,睦鄰友好,在一起吃吃喝喝,有事兒叨擾都是常事。
平安、和諧的常態被打破的緣由我始終不掌握。反正在國字頭銀行工作的老周被人舉報了。一夜之間人就被帶走了,誰也不知道被帶到哪兒去了。我只知道老周當時參與了一個北京四環邊上的高爾夫球俱樂部的籌建項目,他是國字頭銀行的項目派駐代表。
原本在家裡頤指氣使的老周的同學、老婆老李心急如焚、放下身段,終日奔跑、四處打探。那個時候她也讓我幫著找找人,看看有什麼辦法。我也從同學繞到朋友的朋友去追問,得到的答覆是:事情複雜,少管閒事兒。
西班牙某博物館藝術品
在我們是閒事兒,可對老李就是正事兒啊。先是知道了老周的異地關押地點,送去冬天的棉服,其次就是漫無方向的猜測。老李那一陣子和祥林嫂有一拼:我家老周是老實人,別人給的煙都不敢拿。究竟得罪誰了?沒幹什麼貪贓枉法的事兒啊!歷經將近一年,消瘦了很多的老周回家了。真的沒查出什麼大事兒來,他最不檢點的地方好像是和合作夥伴借了一輛車開開。
因為我大齡生孩子,需要接父母過來照顧,所以在老周回來沒多久,我們就搬離了有美國名字的小區。我那陣子生孩子、坐月子、工作、掙扎、幼兒園、小學…..。睦鄰相見越來越少,再次見到老周,他又恢復了從容不迫的面容,只是頭髮有些花白。
據說國字頭銀行喊老周去上班,但是他一直沒去。沒去的原因很有可能他覺得單位欠他一個道歉。不然調查中經歷的不為人知的苦真是遭受的不明不白啊。老周的工資倒是月月發著,老周的頭髮也漸漸地白了。
老周得病的消息是老郭告訴我的。想去醫院探視,可老周不願意見人。沒過多久,老周因為白血病過世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愕然,愴然,雞皮疙瘩滿身。
冬日
老郭通知我到北京醫院的太平間和老周的遺體告別。那是一個清冷的早晨,逼仄的小門裡我只看到幾個熟悉的面孔。老周的母親和女兒一襲黑衣。主持的同學念到老周的出生年月,以及老周是某大學某某級、某某專業的班長。
從老周的身邊走過,他還是粉白的面容,很平靜的樣子,疾病來的太快,並沒有把他折磨到脫相。他的枕邊放著一頂黑色的禮帽。同學給他穿上挺闊的衣服。現在看,老周就是有老闆的氣勢。他的長相也容易遭人妒忌。
老周被推走的瞬間,他的大學女同學一聲悽厲的哀嚎,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而老李、老周的妻子終因各種原因不被允許做最後的訣別。
祈願
時光就是我們每人手中的一枚洋蔥。有時你覺得是清脆的甜絲絲的感覺。更多的時候,它讓你眼睛生疼並讓你淚流滿面。
以此文,翻閱不堪的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