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日] 多和田葉子
出版社: 河南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 上河卓遠文化
原作名: 犬婿入り
譯者: 金曉宇
出版年: 2018-3-1
《狗女婿上門》是旅德日本女作家多和田葉子的小說,有兩個中篇小故事,《面具》和《狗女婿上門》。《面具》寫與弟弟一起留學德國的日本女性道子的故事,小說的「解說」作者與那霸惠子總結得特別好:《面具》描繪出了文化差異中的歧視,同時又被本國文化和語言拒絕、懸在半空的身體。
主人公道子要去見日本同胞的時候就要化一下淡妝,「好讓自己變成日本人的臉」。在與兩位日本太太談話時,「道子感覺自己的日語水平像是走下坡路一樣,越來越差,但已經無可奈何。要說心裡真正想著的事情時,日語水平就變差。那是自己生長的國家的語言,豈止如此,還是催生出自我意識的語言,然而,要說心裡真正想著的事情時,它就說不好了。」
感覺自己的日語越來越差的時候,是在說什麼呢?是在說豆腐從韓國料理店買的,似乎是做錯了什麼似的,然而覺得「比日本的豆腐要好吃哦」,則更是大逆不道。
道子對周遭的一切進行著溫和的反抗,對學習日語只為了對僕人說話的德國太太,對質疑她與弟弟生活在一起的男友,對懷疑東方人長相沒有表情因此就沒有感情的同事,甚至對將研究文學看作要贏得比賽的弟弟。最終,道子帶上原本掛在牆上的(假的)能劇面具,走了出去,然而,在她最像日本人的時候,卻沒有人注意到她了。
這本書的作者多和田葉子在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俄羅斯文學後,於1982年到德國生活。1987年,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唯有你所在的地方什麼都沒有》,這本書從形式上就是兩種語言的糾纏。多和田的日語原文和德語譯文相互交錯,從左向右翻的是德語版,從右向左翻是日語版。橫排的德語和豎排的日語交替相連,在語言和語言的「間隙」成立的「言語」,催生了一部新穎的書。
她與用日語創作的美國作家利比英雄對談時說,「我用德語寫作時的目的,是讓自己的德語與以德語為母語的人有所不同,通過這樣的寫作,反過來我在用自己的母語寫作的時候,也想把所謂高明的日語,漂亮的日語打破。」
與那霸惠子評論道,多和田的意圖恐怕是:搖撼「高明的日語/德語,漂亮的日語/德語」這種制度化的語言,做德勒茲所說的「自己語言的遊牧民、移民和吉卜賽人」。
書中第二個故事《狗女婿上門》,與那霸惠子說,描繪了「對異物的存在視而不見的地方共同體的頑固性」。然而,這個解說不太能讓我滿意。
獨居的女性美津子,不避諱一般人避免提及的有關排洩物的汙言穢語,顯得與社會格格不入。突然出現的男友太郎,有一系列像狗的動作和習性。此外,還有被同學欺負的小學生扶希子,以及扶希子的父親,這些人都是因為行為有些古怪,與社會的習俗不太相符,而被視為「異物」,引得周遭的人風言風語。更妙的是有一個人物良子,她是「狗女婿」太郎還沒有變成異物之前的妻子,可是,她的出場是這樣的:……只見一個瘦小的身體,只有眼睛放出亮晶晶的光芒,從籬笆牆壞了的地方刺溜一下子鑽入,跳到院子裡來……
據良子自己說,太郎變了之後,「為了能和那個人重歸於好,我想我也得擁有那種技巧和力量,於是我也去道場上課,開始了修行,在修行的過程中對這方面感起興趣來,對於丈夫則不那麼留戀了。」
太郎漸漸變得更乾淨,更健壯,眼睛每時每刻都是又大又亮,有旺盛的情慾,小說的描寫,讓人覺得這樣是非常美好和令人嚮往的。良子是嚮往而嫉妒的,美津子也是。
最終這幾個異類都消失的時候,我們心中悵惘而疑惑。為什麼他們的消失卻有點像是《大師與瑪格麗特》的結尾那般美好,他們是變得年輕美麗永遠不老了嗎?是飛去永無壓迫和苦難的地方了嗎?
日本各地散見人類女子和公狗結合的故事,人與異類的婚姻,是民間傳說中常見的類型。
日本古典名著《南總裡見八犬傳》的故事就講述了安房領主)裡見義實的女兒伏姬公主由於受到詛咒,被自己飼養的愛犬八房帶到深山中,以夫婦的身份一同生活。有一日,伏姬被突然來拜訪的仙童告知她已懷有畜生的孩子,因此羞愧自殺。在她自殺的瞬間,肚中所懷的孩子以「氣」的型態飛散,與伏姬所配戴、夾有八顆寫著美德文字在其中的念珠結合,向高空中飛去並向四面八方散開。
河合隼雄在《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裡談到異類婚姻,全世界的民間傳說都存在異類婚姻,然而,西方的異類婚姻是人受到詛咒變成了動物,實際上還是人和人結婚;在日本的傳說中,動物不需要魔法就可以化身。「西方故事的結尾,是動物變回人類,並且是以人和人的結婚為結尾;但日本的傳說則相反,最後是人類變成動物,故事的結尾瀰漫著一種幸福的感覺。」河合隼雄舉了《鶴妻》的例子,鶴的丈夫在鶴逃走後去尋找她,找到後,並沒有住在那裡,也沒有把鶴接回來,而是接受了一番款待後就回家了。西方人覺得這個結尾特別費解。然而對於日本人來說,這是完滿的結尾:人畢竟是人,鶴也要回到鶴的世界,這是一個「各有天地」而共存的世界。
這麼說起來這兩位也能算是狗女婿
河合隼雄致力於用民間傳說去分析民族底層心理,在他那裡,回歸自然代表著意識與潛意識的關係。異類婚姻的故事,不論西方還是日本,是描寫了自我在確立的過程中,經歷「知道」帶來的痛苦。西方用「罪惡」去解釋,而日本則用「憐憫」感情來表達。
這也許就是狗女婿的故事令我們感到美好的原因。
多和田在語言中掙扎和博弈了半天,寫出的卻是早已暗含在文化基因中的深層心理的故事。
為何寫/讀小說以及今天還能有什麼小說可寫/讀,這就是一個答案。
文| 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