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成長於臺灣。
祖籍江西吉安。但當地文風及祖上的事,均無所知,只能由父親那裡聽受而來。謂是遠祖龔遂嘗守渤海,治績甚好,被寫進了《漢書.循吏傳》。我們這一支則是愈公所傳。愈公於唐代任金紫光祿大夫、大傅上柱國越國公,所以我們總祠彞倫堂(寬五十六米,軒敞弘闊)前面的牌坊,榜書大字曰:「上柱國第」。
到宋朝天禧年間,鍹公遷居金陵。傳十四世官德公任鳳陽指揮,遂由鳳陽遷江西吉安南街。其四世理公於明代正統年間又徙吉安值夏永樂村開基。村有永樂寺,故名。始建於天寶六年,永樂九年重建。該地有許多都是由北方遷來的,如旁邊渼陂村即自西安來,杜甫《秋興》之八:「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即指其地。遷來後仍名渼陂,據說祠堂跟我們村用的是同一張圖紙,故格局建式相近(南遷宗族仍用舊地名是很常見的現象,如劉勰他們家由山東莒縣東莞遷到京口。《梁書》就仍說他是東莞莒人,其實當時東莞只是僑設之地,非山東原址)。
至今我族前後八房。前三房是三畏堂傳的崇雅堂、懷德堂、五聚堂。後五房是徽猷堂傳的天恩堂、六和堂、思親堂、聚和堂、作述堂。懷德堂下則因人多,分為四支:景公、聘公、餘慶、貽德,各有祠堂。祠堂大大小小近二十座。我即屬於貽德堂。
吉安在宋元明清時期,文風鼎盛,是出歐陽修、文天祥的地方,邦人頗以此自勵,自許為「文章節義之鄉」。書院以白鷺洲最著名,建於南宋淳祐元年,與廬山的白鹿洞、鉛山的鵝湖、南昌的豫章齊名。祀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邵雍、朱熹六賢,乃程朱學脈。詩風則尤勝,江西最早的地域性集子,就是元代廬陵鳳林書院編的《名儒草堂詩餘》,在全國是領先的。
至明朝,王陽明的學問主要也在吉安這一帶發展,稱為「江右王學」。當時我鄉青原山講會之盛,震動天下。山乃禪宗七祖青原行思的道場。禪門五家,曹洞、雲門、法眼皆出於此。溈仰、臨濟雖出於南嶽懷讓,而其實也在吉安宜春這一代發展起來,故為天下禪門宗源。陽明也在此建有書院(2008年我回鄉勘址,倡議重建,現已竣工)。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晚年出家為僧,稱藥地大師,亦住在這裡。
儒家佛家的流風餘沫,到父親他們這一輩遺存不輟。宗族自辦的書塾,大小祠堂裡都有。總祠邊還有一座元升書院,後有一惜字亭。清末廢除科舉以後,原先的秀才舉人優貢拔貢雖無緣仕進,仍以教書為事,深受族人尊敬。祠祭燕享,都要先禮請這些「斯文前輩」。排序不尊尊、不親親,而重文重教。族中若有糾紛,也以斯文先生的意見為斷。
後來族兄祖亮於民國十六年由北京大學畢業回來,配合時代新潮,便把宗塾改為學校了。他自己擔任校長,推行新式教育,名為新生小學,後來又辦了同盟中學。學生讀書都免費。開了國文、算術、史地等學科,我父即是開始接受新式教育的這一批。
但新也離不開舊,仍由《三字經》、《百家姓》、《四書》讀起。許多經典,垂老仍能背誦,可見當時教育之效果,迥非今日所能比。其間詳情,他老人家寫的自傳《花甲憶舊集》可以參看,文筆活跳,遠勝於我。他還能書能畫,擅長拉二胡、唱京戲。武術方面,老家流行字門拳,他則尚有青幫的淵源(在臺中做生意時,有流氓來砸場,我便見他把來人打翻了)。
但他後來輾轉於鄉保、軍旅、商賈、遊俠之間。浮海來臺後,時世已不容他治學了,僅存一點文化嚮往,只能在開的餐館,如「六一居」「斯為美」等名稱上表現出來(六一是歐陽修的號,先王之道斯為美,見於《論語》)。故轉而期望我能繩武門風。教我讀書、寫字、打拳,開蒙遂極早。以致我竟然也能如杜甫一般:「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
他深知我性躁動、好嬉耍,所以寫了「勤有功,嬉無益」一張紙條貼我桌前,做為座右銘。
但他很快就後悔了,因為我嘗到了閱讀的樂趣,即再也捨不得離開書本子。到戚友家、書店、租書間找書看,或躲進防空洞裡、爬到樹上去看。我那時不過五六歲。怕我走失,他與我媽天天要去覓我,有時氣極了,不免把我痛打一頓。
他又認為書固然要念,可是讀了書而禍國殃民者其實甚多,因此教育子女仍以忠厚傳家為要。
我友周渝,臺北紫藤廬茶館主人,尊翁周德偉是華人圈中最早提倡並譯述海耶克等自由主義思想者。我見過他請趙恆惕先生隸書一幅對聯云:「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業苦蒼生」。我想先父之體會大約類似。英雄回首,固多蒼涼也。
我在大陸還有兩兄長,從事教育。在臺兄妹五人,也多從事教育,大妹臺紅且曾得過臺灣教育最高獎「師鐸獎」,三妹萍紅也自辦了思為美教育機構。其實父親他們那時渡海至臺者一十三人,也以教書為多,或參與宗教宏化之事。去年我去深圳演講,大伯乾升之孫來相認,雲正在大學任職,其父祖武則已由深大退休(曾任中文系主任、學校書記,著有深圳教育發展史、市志等),令我很感慨。一家人因戰亂分離,彼此甚或不通音問,而居然殊途同歸,都以教育為職事,難道家風傳承還真有冥冥中的聯繫嗎?
乾升伯是南昌中正大學畢業的。1949年入臺後,在高中教了一陣書(後來中興大學中文系主任胡楚生等人就是他學生,對他的教導很懷念)。但因他早與六十三代天師張恩溥大真人義結金蘭,聯袂來臺。而政府令天師奉祀道法,如山東孔家之例,以昭「道統」。故他又協助天師建設「嗣漢天師府」,任秘書長,闡揚道化。後來入仕,洊升至考試院銓敘部司長,並以詩文、堪輿、推步、易學有聲於時,可說是能融我家與張氏兩世家之學於一手的人,對我也教誨深至。
天師則是我義父。我小時不好養,或謂天緣太深,故寄在天師座下。
乾升伯登仕之後,續由族兄龔群(期縈)繼續翊助天師。
臺灣深受閩南文化濡染,傳統宗教氣氛濃厚,與民眾生活密切相關,幾乎全不受現代化進程斲傷。這種宗教態勢,是佛道不分、三教合一,而以道法行事為節日宜忌的,故宮廟壇祠遍地。雖皆可算是廣義的天師道,全真系統極為寥落,但內中非常複雜,因為還有許多明清以來流傳的會道門,如齋教、先天道、羅教、瑤池金母、萬國道德會、天德教、天帝教、真空教、三一教等。民間信仰如臨水夫人、三山國王、媽祖、保生大帝、開漳聖王、玄天上帝、關帝恩主公、中壇元帥哪吒、齊天大聖孫悟空、朱熹、諸葛亮、魯班、鬼谷子等,不可勝數。天師往來弘法,遂極辛勞。1966年他還整合各道脈,成立了「中華道教總會」,擔任理事長。另還要抽時間去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等處開壇建醮,凝聚華人。
期縈哥正是他得力的助手,教界尊稱「龔長老」而不名。他精熟道法,也曾任臺灣省佛教會秘書長甚久。天師羽化後,他傳授符籙、推動成立中華道教學院、奔走兩岸,終於鞠躬盡瘁。兩岸第一次道教文化研討會就是我們倆兄弟辦的,四川大學卿希泰先生還將之寫入其《道教史》,視為歷史性大事。中華道教學院也是他和張檉先生拉我去辦的,建立迄今三十年了。
當然這許多方面以後還會談到,這裡只是稍敘家風而已。從前六朝隋唐世家,常以「累代官宦」和「經學禮法傳家」自詡。我們家,仕途並不顯達,文不過大學祭酒、宦不過司長侍郎之類,故我今生也絕了仕進之望,仍從經學上去努力吧。
但治學也非易事,半人半天。須有絕大天資,還得痛加人巧。天資不僅是多少的問題,還有偏向與厚薄,《人物誌》所謂金木水火土,或畸於英、或鄰於雄,孔子所謂狂與狷。人巧則除了自己要功夫入密之外,還得藉助他人。他人,大的是時世因緣,小的是家風與師友。
我的家學,略如上述,有儒道佛的淵源。只不過,長江黃河,源頭濫觴,水都只一點點,是後來百川匯流,才成大江大海的。所以後來自己的努力及機緣更是重要。
再者,歷史那麼久長、活過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只有少數人,像我剛剛講 過的親友長輩和鄉賢名宦那樣,讓我們記得,並覺得應該效法?這不就是不朽的問題嗎?
不朽,古雲立功、立德、立言。而其實一時功烈,都是過眼雲煙;道德標準,也隨時變易,唯有言說聊可傳世。像王陽明,在江西福建廣西到處打仗,蠻煙瘴雨,徒然累死。還不如幾句知行合一、致良知的話頭,被人論議至今。
然而,正因如此,立言傳世,顯然也不牢靠。你說東,別人理解為西。郢書既不妨燕說,冒名遂竟來頂替,周秦行記牛僧孺,滿村聽唱蔡中郎,教你哭笑不得。
因此,歲華流水,沒有什麼可以留得住;唯從前曾有人在此臨水濯足、戲浴、流觴、鼓枻等等的情境想像,可供憶念。
憶念生於情感的牽繫。靠著這種牽連,才能讓過往之人與事繼續鮮活著。某些人某些事,不是因它有功有言有德,讓它被人記得。而可能是某個情境,甚或只是某個手勢,我對之特有觸動、別有會心,以致念念不去。
人也因如此,才會思往日、憶童年。惜此流光,思接千載,以此保住了不朽,也保住了童年。
我,希望我能一直這樣想,也一直這樣感動著。
少年啊,如六十年以後的春天!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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