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木村拓周、老月亮
作者:老月亮
攝影:朱鐵雄
盤尼西林在音樂平臺上的熱門歌幾乎都是英文的,與世界溫暖相擁、美麗如你……歌名都細膩又溫柔。
他們在今年拿到了迷笛「最佳年度搖滾樂隊」獎,票總是秒光,歌迷總說「聽盤尼西林的人,一定聽過落日飛車」,而跟臺團不同的是,盤尼西林是從內地生長出來的新樂隊。
盤尼西林在綜藝《樂隊的夏天》第一期唱了一首《雨夜曼徹斯特》,他們沒有什麼「紳士的謙虛」,在節目中說,盤尼西林就是中國最好的90後樂隊。
主唱小樂帶著草帽,歪著腦袋彈琴的樣子,被喬杉稱讚「範兒太正了」,拿到了高曉松的滿分。
不過,在高曉松給出了一個修改建議之後,主唱小樂有一些冷淡的抗拒,後來在臺下說,建議特別好,但我不會改的。張亞東無奈地評價:這就是樂隊,他們很難伺候的。
盤尼西林是挺「難伺候」的,小樂更是。
在節目播出之前,盤尼西林第一次上熱搜,是因為小樂在 SCHOOL 酒吧喝大了,跟人發生了矛盾,有人把他罵街的音頻傳到了網上,引起了一眾圍觀。
事情發生之後,他的經紀人老徐出來發過一個聲明,又在最近刪除了,小樂始終沒有發聲。
這樣一個從獨立音樂圈走出來,被人稱為「編曲英搖,主唱朋克」的樂隊,究竟是如何生長出來的,參加節目之後,他們還能朋克多久?
帶著這樣的好奇,我們約到了主唱小樂,在一個叫「等待戈多」的地方等待著他。
小樂現在不怎麼敢去 SCHOOL 了。
他本來和朋友們一樣,都住在東四附近,最近卻搬了家。他說自己住這兒的時候老是遇到熟人,叫自己去喝酒,推脫不掉,只能又去 SCHOOL 。
一進大門,還沒穿過走廊,全是湊過來打招呼的人,他們嘴裡叫著「老師」,全都是恭維的話。
一幫朋友剛喝開心一點,舉起酒杯,馬上就有人把手機舉起來,攝像頭對準他們。
也有歌迷會默默觀察他,有的會走過來,要請他喝一杯酒,小樂通常都會拒絕。
「SCHOOL 以前不是這樣的」,他說,這個本來開起來就是為了方便朋友們一起喝酒的地方,現在變得越來越公眾化了。
那個都是自己人,大家一起敞開心扉胡說八道的地方,陌生的面孔越來越多,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越來越多,安全感沒了。
沒有安全感的小樂很危險, Carl Barat 的團隊也是這麼想的。
The Libertines 的兩個主唱相愛相殺、大打出手,甚至去打劫對方的家的故事是滾圈裡人盡皆知的傳奇故事,小樂是典型的「Pete Doherty 派」,對 Peter 後來組的樂隊 BabyShambles 愛得不行。
那天,The Libertines 的另一個主唱 Carl Barat 到北京巡演,after party 開在 SCHOOL 的二樓,正好迎上了喝了不少的張哲軒。
小樂想上二樓,被 Carl 團隊的人阻攔了,因為他們覺得「他很危險」,但當天他們並沒有包場。
「想要安全為什麼不回家睡覺呢?回家最安全。我覺得來 SCHOOL 的人都是因為搖滾樂,大家都是一幫瘋子,怪物,這才有意思,不然你為什麼不直接去蹦迪呢?」小樂說。
具體的關於足球或者其他矛盾的細節,以及對方的反應,他沒有多說。
我們只知道小樂著名的罵街表演被瘋狂傳播,他那句「沒有 Peter 你是個蛋」和「Chinese kung fu」被群嘲了很久。
我拋出了那個問題之後沒有挨揍,不過,小樂確實不想再聊這件事,他覺得很多人已經先入為主看了那段視頻,而他只會說自己認為真實的東西,又會帶起新一波的誤解。
他的抗拒沒撐過一分鐘,還是忍不住說:「我一不辯解,二不道歉」。
小樂的「不道歉」,是不向公眾道歉。酒醒之後,聽到自己斷片後的事,他聯繫上了當時跟他起衝突的人,正正經經表示了歉意,兩人聊得高興了,對方對他說:Let’s leave it with the past,along with the United’s glory(把這事跟曼聯的榮耀一起留在過去吧)。
他不明白這事有什麼好上傳到網上的,在他的圈子裡,好多人都是不打不相識,相逢一笑泯恩仇,喝一杯又是朋友了,「如果這事都能上熱搜,我一個月在 SCHOOL 能上十幾次熱搜」。
小樂說,自己不會跟網上那些人道歉,那些人對他來說,就像是兩個人打架了,一群人站在旁邊圍觀,他找不到理由對看客道歉。
就是這麼一個小樂,去了《樂隊的夏天》。
辭職玩樂隊之後,小樂的生活很簡單。
他下午起床,看書,聽歌,寫歌,排練,巡演,和朋友們喝酒,觀察窗前的花又掉了幾瓣。
小樂不看綜藝,對商業、娛樂不感興趣,甚至有些抗拒。經紀人老徐找到他,聊參加節目的事時,他的第一反應是「傻逼才上節目」。
他籤約的是一個新的音樂公司「霓霧娛樂」,按照中國新樂隊的發展邏輯,盤尼西林完全可以籤更大、更有名頭的公司。
最後讓他下定決心的,是老徐告訴他,上節目可以讓這個團隊變得更好,「我跟老徐不是普通的工作關係,我是一個特別感性的人」,小樂只對老徐提了一個要求:別讓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就完了。
不想做的事還是做了一些,比如早起。可《樂隊的夏天》變成了小樂的「真香」現場,「我以前覺得上節目傻逼死了,現在覺得上節目真牛逼!」
他發現節目組的工作人員都是真心喜歡音樂,喜歡他們,而能夠讓三十多支樂隊都住在一起,這是小樂此前從來沒有經歷過的。
節目錄製結束,樂隊們天天搞 after party ,手上拎著酒,一個一個房間跑去串門。之前就算跑音樂節遇上了,大家也只是打個招呼,最多在酒吧遇見碰上一杯,而這一次,小樂和老朋友們住在一起,還交到了新的朋友。
小樂的新朋友是痛仰樂隊的主唱高虎,這是他一直敬仰的前輩。在小樂心中,高虎是領袖式的存在,當年中國第一個去全國巡演的中國樂隊就是痛仰。
「我覺得虎哥是一個心裡特別堅強的人,那麼多年走過來,他心中有那種不服輸的幹勁,那就是搖滾樂本質的東西。」
能跟前輩一起喝酒,交流吉他音色,一聊聊到早上八點,是小樂意料之外的事。
認識的前輩還有張亞東。張亞東很關心盤尼西林,會去看他們排練,給建議,排練結束之後,還跟小樂喝過一次酒。
跟對待高曉松的態度差不多,張亞東說什麼,小樂都好好聽著,但真正去改的不多。比如在排練時,張亞東向他展示了一種三拍的玩法,小樂認為那是更為美國、更根源的東西,加在他們的音樂裡並不合適,而他還是保持了禮貌,乖乖聽著,就是不改。
還有來自臺灣的皇后皮箱樂隊,到酒店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Chinese kung fu!小樂又好氣又好笑,說自己的壞事都傳到對岸了。
當然,也有做不成朋友的人。
小樂沒有跟一起比賽的偶像男團說過話,他覺得樂隊不該是那樣的,「我覺得他們應該好好彈琴,好好聽音樂,把弦調準點,別老捯飭臉了」。
在小樂的世界裡,一個音樂人應該多跟音樂發生關係,而不是跟經紀公司發生關係,男團的成員見誰都先鞠躬,叫老師,張哲軒很不適,他又沒有教他們什麼,為什麼叫老師呢?
「不要老對別人低三下四,我覺得沒必要。世界是你自己創造出來,不是你卑躬屈膝,委曲求全能得到的」。
說著說著,小樂的不解變成了一種憂慮,在他的心中,玩樂隊是因為一個少年發自內心地做這件事,而不是別人告訴他應該去做的。
「中國青少年從小到大,身上背負的不想幹的事太多,你自己能夠選擇的事情太少了,樂隊就是非幹不行的那種事,這種東西太可貴了。」
在《樂隊的夏天》第一次亮相時,小樂說,我們是從 SCHOOL 出來的樂隊,我們特別驕傲。
SCHOOL 的老闆劉非坐在評委席上,話筒遞到他手上,他說起了盤尼西林第一次在 SCHOOL 演出,臺下觀眾只有一起演出的樂隊的場景。
現在的盤尼西林成為第一支拿到迷笛「最佳年度搖滾樂隊」獎的 90 後樂隊,「從4個觀眾,到40個觀眾,到在糖果演出爆滿」。
小樂說,他們第一次演出其實也沒那麼慘,是劉非想戲劇化這件事。
不過,剛到 SCHOOL 時,盤尼西林的確是個校園樂隊,小樂還是個大學生,「那時候傻不拉幾的,愛踢球,愛耍混蛋,喝多了也愛胡鬧」。
小樂最喜歡的國內樂隊是腦濁和 JOYSIDE ,巧的是,這兩個樂隊都跟 SCHOOL 脫不了關係。
小樂現在的經紀人老徐,當年也帶過腦濁和 JOYSIDE。
JOYSIDE、劉非、老徐都愛踢球,愛喝酒,愛 The Libertines ,他們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年輕幫」,英文名來自 Pete Doherty之後的樂隊 BabyShamebles 的歌《 Gang of Gin 》,SCHOOL 現在還掛著這樣的燈牌。
年輕幫在 08 年前後掀起過一陣波瀾,很多人都聽說過北京有這樣一幫人,天不怕地不怕,把演出做到了國內國外,朋克得很。
VICE 在描述年輕幫的時代時,說過這麼一句話:「那時候的人會對彼此付出最純真的信賴,把透明的心臟放在對方手裡,原因僅僅是我們喜歡一樣的音樂。」
小學就聽朋克的小樂,在 SCHOOL 變成了好奇寶寶,他拉著 JOYSIDE 和反光鏡的成員問東問西,把當年的故事記得一清二楚,「劉耗和邊遠誰睡哪張床,誰亂七八糟做混蛋事兒,誰喝多了吐誰枕頭上了,我門兒清,都是特別一手的」。
小樂對老朋克們的過去充滿了憧憬,他也想過那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
聽了劉非的話,大學生小樂每周都在 SCHOOL 演出,跟前輩們一起玩音樂,喝酒。在畢業前夕,盤尼西林在圈內已經小有名氣,但小樂卻陷入了迷茫,他的創作停滯了。
小樂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著自己喜歡足球和音樂,就去了曼徹斯特。
他在曼城沒有好好上課,跑去加入了業餘球隊,看了無數場比賽,在無數個街頭徘徊,「我去了歐洲好多地方,就像一個流浪詩人一樣」,好多奇幻的場景也湧入了他的腦袋,那首《雨夜曼徹斯特》就來自於他在街頭碰見了一個老頭。
不過,老頭並沒有跟他說那麼文藝的話,他只是轉頭看見了一個破燈,寫出了「Son,I』ll pay you a great great light」。
小樂提起這段經歷時眉飛色舞,可是當被問到自己最困頓的一段時間時,他的回答同樣是曼徹斯特。
他走了不到半年的時間裡,樂隊的其他成員就都退出了,等待是一件特別漫長的事,小樂可以理解,可那時的他一個人在國外,「對你特別重要的東西分崩離析了」。
孤獨中產生的是勝負心。小樂之前是特別依賴樂隊成員的人,他開始苦練吉他,學習編曲,「我現在不需要任何人也可以做音樂,這就是現實教給你的東西,我可以去相信別人,但再也無法去依賴別人了。」
而那一年,正好也是老徐最艱難的一年。老徐之前帶過腦濁、後海大鯊魚等樂隊,而這些樂隊跟他解約了,有老徐突發奇想想去做足球教練的原因,也有的樂隊是籤約了更大的公司,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老徐平時看起來沒心沒肺,是個鋼鐵直男,可身在異國的張哲軒卻收到了他發來的好幾條 60 秒的語音,老徐又喝多了,老徐很傷心。
「我當時就說,你等我回來」,老徐說他等,等他的小樂回來,他們籤100年,他死了小樂也得管著他。
2015年,小樂回來了。
他在 SCHOOL 周圍找了房子,那時 JOYSIDE 貝斯手劉耗還開著一個古著店,小樂下午三點起了床,就買上一打啤酒,聽著歌去找劉耗。
走了半個小時到古著店門口時,啤酒已經被他自己消耗了四五瓶,賭鬼樂隊的成員也在,大家都在,就在店門口支上一個小攤,點個外賣,聊天到晚上,再去 SCHOOL 喝酒,天亮了再回家睡覺。
小樂不太願意提起來北京之前的日子,只說自己沒有「故鄉」這個概念,因為家總是搬來搬去,而他自己被老師稱為「混世魔王」,總是不停地被開除,不停地挪地方。
不過,他說自己還是個標準的河北人,身上有好多河北人的氣質,「楞,直接,講義氣!」
在北京,小樂有了親人。他總是帶上禮物就去老朋友的家裡串門,他們有的已經又了孩子,小姑娘見到小樂就叫「叔叔」,他會陪小孩子玩一下午遊戲,嫂子會給他包餃子,大家一起吃飯,聊聊最近的生活。
生活之外,小樂還帶著樂隊解散的陰影,他心裡有一股勁,想讓別人看看盤尼西林可以多牛逼。他找到了之前的吉他手劉家,和已經上了三年班的貝斯手熊花。
他們的磨合沒有花太多時間,畢竟都是同齡人,而最後一個加入的鼓手小羊,是 99 年出生的。
小羊之前自己組了一個朋克樂隊,小樂在 SCHOOL 看了他演出,下定決心要把他挖過來。
和當年小樂崇拜 JOYSIDE 的邊遠一樣,小羊很欣賞小樂,他覺得小樂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小羊沒有什麼同齡的朋友,和小樂他們混在一起,小羊覺得很有趣。他說起了小樂喝醉了老給別人錢的事,小樂掃碼付給了一個乞討的老人家28塊,告訴老人」你要去吃一碗熱乎乎的牛肉麵」。
他們一起去東戴河音樂節時,小樂非要給計程車司機雙倍的錢,還加了別人微信,要請人來看自己的演出,最後司機也沒有到場。
小樂輕輕打斷了我們對小羊的採訪,他說,他不太願意小羊接受媒體的採訪,因為他還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格體系。
他總是忍不住對小羊說一些話,抱著一些兄長般的希望。
「我總是告訴他,鼓手也可以是一個非常豐富的人,打鼓太簡單了,只要付出時間去練習就好了,很多鼓手在有點名氣之後,都去給別人幹活,給一些明星打鼓,可到最後沒有人會記得他。」
小樂希望小羊是一個有創造力的鼓手,對音樂有自己獨到的品味和理解,我不知道這樣的希望對於小羊來說是不是壓力,只是問了小樂一句:如果你是錯的呢?
小樂說,要是錯了就錯了,就讓我們錯下去。
不知道在小樂19歲的時候,他的前輩朋友們,是不是也對他報以過這樣的希望。從 SCHOOL 出來的人,好像都有一股那樣的勁兒,總有年輕人憧憬那樣的生活,總有年輕人傳承這樣的勁頭。
等到小樂真的像前輩們希望的,門票秒光,成名在望之後,他們卻也給不了他更多的經驗了。
不管是腦濁、反光鏡、賭鬼,還是 JOYSIDE ,他們似乎都沒有迎來過「樂隊的夏天」,衝出過圈外,也沒有面臨過這麼快速、龐大的網際網路時代。
小樂對節目播出之後,即將到來的改變沒有什麼概念,還會吐槽他一上臺,粉絲就尖叫,「吉他聲還沒出來呢,叫什麼叫」。
但他突然狡黠一笑,說自己最近學會了設置朋友圈三天可見,微博也請朋友幫忙開了會員,大家只能看到他半年的動態,不會被人揪小辮子了。
「狂熱的粉絲是你就算發出來後一秒刪掉,也會被截圖保留,存進庫裡的」,聽到我們這麼說,小樂沉默了。
他抬起頭,眼睛變得很明亮:「我改變了之後,我就再也寫不出那樣激動人心的作品了,那樣的東西是真實的,因為你心裡有刀子,有那樣的情緒在,你才能寫出那樣的歌。
如果我掙更多的錢,每天坐在跑車裡,上個什麼節目掙錢,那我就死了,人就沒了。所以哪怕有一天我頭破血流了,我也必須保持這個人還活著,你知道嗎?」
而半個小時前,小樂還擺出不在意的樣子,調侃小羊:等我們有錢了,就給你買大象放在家裡,開著三層的大坦克量量他有多高!
盤尼西林不是朋克樂隊,小樂說,朋克只是自己很重要的一部分,他還有很多更別的表達,但他總想玩一玩硬的東西,他會再組一個朋克樂隊,「不用演那麼多場,不用那麼多人看見我,就是發洩一下憤怒,我真的特想玩!」
小樂知道朋克現在特別低迷,大家都沒有辦法憤怒起來,而北京最容納朋克的地方,就是SCHOOL。
被問到如果有一天 SCHOOL 消失了,他會怎麼辦時,小樂沒有猶豫,說:那就換一個地兒。
那只是一個為了方便朋友們喝酒,而搞出來的地方。他說,這幫朋友,就是一輩子事兒了。
「我們還開過玩笑,等我們老了,就住在一個敬老院裡,我年紀比他們小,應該是他們先死,我就負責每天去敲門,問一問,小劉兒,死沒死?老徐,還喘著氣兒嗎?」
只有提起朋友們的時候,小樂看著酷酷的臉,才會泛起憨笑,也許正是有這樣的底氣,他才會在節目裡說那段話吧:
我們能控制一切,能擁有想要的生活,能變成我們心中想變成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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