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新藍科技 周勇
老掉牙的石磨上,兩隻黑不溜秋八哥在一啄一飲。
西廂的房門吱呀一聲,女主人廖妹姐提著尿桶走出來。一看便是天足,沒有纏過腳的走起來風風火火。她對著東廂的房喊著:都太陽曬屁股了呀,莫攤屍,起來把牛牽屋後背山放去,開春還指望它給你老周家累死累活的……
男主人木匠周法弟,似乎沒有睡好過。眼瞼沒有張開,一邊呵欠連天,還不停嘟囔著:會變天的...
廖妹姐抬起頭看了看天,然後轉頭對他開罵:「越老越變鬼,莫神經,這日上三竿了,日頭眼明晃晃的,會變什麼天??」
「莫一大早象個破鑼樣的,哐呀哐個不停」。周木匠一邊對著女主人說,一邊急趨趨上前扯著女主人的對襟棉襖一角,神兮兮拉她到離茅廁角處的放雜物的貨間。
「你看地上燒成個麼樣??」
「噫,這麼搞的??昨天關門時好好的,難道發了天火??」
男主人扯起那經年累月拿斧頭的粗糙手掌,堵住女主人的嘴巴。
「小聲點,我的姑奶奶」
「講出去有點醜人的..哎."「那年在武山湖邊遇雷暴,沒處躲,一雷打來,只感覺戴的鬥笠一顫,我便倒在泥巴地上不曉得事。好在沒有被雷打死,不然會被人背地裡罵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昨天半夜轉鍾時,我起來上茅司,正解褲腰帶,只見從外面直呼呼一個如皮球還要大點的火球,呼!一個直線從南滾到北,從那放雜物破椅破桶破凳的細屋的那木窗戶滾出去。我哧得屁股都沒有揩乾淨….」
他依然心有餘悖地想說下去。
那在地上燒出的黑線直線,比周木匠平時拉墨斗線條還要筆直。那窗戶木頭上也象燙過兩個對稱嘴唇般的弧線來。
「莫又大噪子到處喊,聽老輩人講這是旱天雷,是少見的,遭天火燒的,這說出去有點醜人的,沒事會惹事的啦」周木匠補上一句。
廖妹姐似乎從這離奇事件上還沒有緩過神來。呆若木雞眼神飄浮不定地站立在那原地上。
「曉得不」周木匠對著她的耳朵吼了一句。
廖妹姐一臉狐疑,張著嘴巴半天沒有合攏,把手狠狠在腰間的圍裙上使勁搓了搓,欲說又沒有說出口什麼話來。
「看來今年年息不太好,在外遠近上工幾十年,就是今年半夜回來遇到土匪幾回把身上搶個精光,還遭幾餐打,哧得病了好幾天…哎!時風一年不如一年了。」
「天會變的…」
「會變天的…」
耷著肩搖著頭趿著布拖鞋幾乎頭要埋到褲襠邊上還不停嘟囔著…聲調越來越小越來越細。
突然他止住步,隔著那破石磨,扯大嗓門對著女主人說:人背時,鹽罐會生蛆,我看不能拖了,開春後選個日子把細妹嫁了。
「還把我寶貝女兒留一年」
「留著能燒著吃哈??」
「年前李家就來要人,你死活不肯,硬說是歲頭春,是寡婦年,沒得好日子選…狗屁,女人就是多事,要曉得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哎…這年頭怕是又要亂了,要是象那幾年東洋人天天來了跑反,姑娘家遭活罪的…」周木匠又補充了這句,似乎要他的女人想明白利害關係,要下狠心把細妹急急嫁出去了事。
「好吧好吧,你個死鬼,就巴不得把我細妹嫁出去,割了你眼哈」
「明天我去倉頭埠街上找那靈的潘仙排個八字,擇個吉日。」
良辰吉日看出來了,女主人整天喜咪咪的
她對周木匠說:那個我們無賴本家侄兒周布見接不接。
「呸,接他幹嘛,他個活百當,還不曉得活在世上不,再說今年遇二回土匪搶,還不曉得是不是他牽做的眼線。」
「莫瞎說,至少是你本家的侄兒,他會害你麼??」
「聽有人說在縣城梅川街上最近看到過他,並且說他混得不錯,人模狗樣的……」
「莫提他,一提老子就心煩。」「這年頭,人心隔肚皮,世事難料喲」
他一面頭也不抬地說著,一邊揮到著斧頭,趕活在為垸西頭一家做擔急用的水桶。
他突然停下手來,扯起袖子揩了揩額頭欲滴未滴的汗珠說:「西頭那讀書人可憐,我平時只跟他說得來,請他來坐個上鋪位,但莫收他禮金,曉得不??」
西頭那讀書人叫周光炳,光字輩,很高的輩份,生出來說缺火,便弄成這個有點光芒萬丈感的名字來。書是很讀了點,寫得一手好書法。卻因膽子小,走起路來有點女人型,且有潔癖。一生落魄,並一生未接個堂客。一生也沒有象其名字一般光芒萬丈起來。
一個人孤伶伶地住在垸西頭離土地廟不遠的一破落土磚的垸下公產房裡。房子雖然破舊,在他用寫廢的舊宣紙糊上牆壁上,並且似乎有著中國山水畫般的留白。破書桌上那祖上留下的花瓶插上幾枝從田畈裡摘來的花草,倒也顯得有點生趣。
再說說那周布見,這名好象不是他的本名,人生出來便是剋星命。背有點微駝,不久雙雙把生父母剋死了。右手是六指,大拇指處扁平,似乎開岔又確未真正分開,看上便是六指模樣。所以乳名叫六指,長大後,族親以為不好,便也找過那光炳先生替他取了學名的。只是學名很少被人提起,而是六指前六指後叫個不停。本族族親集資輪流把其養大。算命瞎子曾替他算過命,一生懶人有懶人福,並且不是三家女婿便是八家的姑爺的命。但命中不能摸槍,會不得好死的。
當時人們好笑,這六指,給把槍他那六指能扣得了撥機麼??
人們對這算命先生的話當玩笑話,過後似乎漸漸忘了便無人再重提起來。
豈知不曉得是本性使然還是後天疏於管教,日後成了象沒皮的樹似,捉到頭溜了腳….沒多大,似乎十來歲便在外被三個四個不學好的人帶著學得更壞,嗜賭好偷,且到處欠帳,每逢過時過節便有債主找上周木匠的門來,大都是這做叔的咬咬牙,念及過世堂兄而替他還了每筆不大不小的債。每當債主到垸下問六指那兒去了,不見了,不見了,逐漸地便落個諢名叫:周不見。
先生就說他學名不如叫周布見算了。於是乎,周布見便成了他的正兒八經的譜名了。
快滿十八歲時,周木匠找他長談了一回,不知說通了那根神經,他居然接受了去對河那邊的富池鎮一個親戚那兒學畜醫,無非大多時候便是幹著煽牛的活(就是農業社會耕種靠牛的,公牛發情有傷體力,所以大都牛到成年便會閹了卵子)後來感覺活兒吃苦,受不住戒,便捲起鋪蓋悄悄離開了,也沒有回廣濟縣說一聲。周木匠也權當沒有這個不爭氣的侄輩。後來聽說在九江和漢口有人看到過他,才知以販牛為生,做牛販子很是賺了點小錢。不過在民國時候對農業生產的耕牛還是把持得緊的,悄不留神做這牛販子的賣買搞不好吃官司坐牢房的。因為無牽無掛,所以根本也不回鄂東武山湖邊的老家下周煜了。後來木匠又聽說他在羅田三裡畈販牛捲入了一場官司,便開溜跑脫了。從這後老家這邊也一直不知他是是捉起來坐牢還是被人打死了,從此後根本沒有什麼音信。
就在前不久,木匠到縣政府的梅川街上從反背頭看到一個極象周布見的人,背還是有點那麼駝,只是穿著土黃色的軍服,腿肚上打著綁腿。街上人多眼雜,木匠也急著趕工,所以沒有理會。後來有個族親在梅川街上做布販生意的回老家一趟,並上門與木匠細說細鬧了一氣:我親眼看到你那六指侄兒,現在活神氣了,背著盒子槍,據說混得個小官….
「 親眼得見??他這個活百當,沒有死真是他的造化。」
周木匠邊說邊扯著嘴巴僵硬地笑著,這尷尬的笑容讓人讀不懂他的內心是喜還是憂。
木匠對那族親說:回縣城後再遇到他莫提家裡事,更不要說細妹要嫁人了。
「哦喲」那族親也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頭也不回離去了。
細妹出嫁的那天終於來臨了,真是良辰吉日,天是那樣藍,風是那樣暖和,喜鵲圍著老周家那屋前屋後的幾棵茂盛的苦楝樹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突然從遠處可見的田埂上,有個人影忙忙走近,在不遠處:砰
就是這一聲槍響,驚起無數八哥,烏鴉與野雞撲凌凌亂飛。
人們顧不及看梳妝已畢漂亮的新娘子細妹,不約而同擠在屋門口張望著看個究竟是麼個回事。
看來當官能治駝。
不一會功夫,原來佝僂的身軀卻突然昂首挺胸闊步一步一步走近了,讓村裡認得他的和還不認得他的,個個張著嘴巴,噔大著眼睛。象瞅著一位天外來客似的。
周木匠曉得是他那不肖的侄兒周布見周六指回來了,回來目地,無非是在他老臉面前顯下擺,二來稱下狠。他穩坐在他親手打造的楠木扶手靠背椅上,端著有年頭的宜興紫砂茶壺慢咂咂地喝著品著。看似悠閒,其實內心翻江倒海似的品著這味茶的甘苦來。
廖妹姐在一旁勸細聲細氣勸著老頭「他既然是你本家的侄子,我們沒有親自請,就禮沒有做到堂,況且他放下架子來參加細妹的婚禮,我們還是得笑臉相迎,對吧?…」
「也是也是」,西頭的讀書人周光炳搭茬,「和尚不親帽兒親.大喜日子莫見氣」
「小時候那麼調皮,捱了我多少戒尺的打,不曉得恨不好我?」
六指霸氣前腳一進屋門,後腳就在那屋門口青石板上故意把那綁著腿的皮靴硬脆脆地跺個不停。
女主人廖妹姐端著一壺熱氣騰騰的茶出來親自陪著笑臉遞上手來。
「喲,看看,我布見多有發跡……」
正式酒席上,周布見是硬要拉讀書先生與他一塊捱著坐,並東扯西拉起來,海吹起他過去的歷史。一旁邊細伢都圍著他那腰間的盒子槍好奇,村裡人都側目仔細聽著他說的不知是真還是摻了水份的歷史。
第一道菜上桌了,先生客氣地與六指客套了一番,突然六指按住先生正在伸到菜碗中的筷子頭,說道:「先生雖然窮,但我叔嫁女兒的禮還是或多或少要備送點的吧,不會你是幹手指醮鹽??」
先生手發顫臉發親,嘴哆嗦,指指懷中,忙不迭聲地說:「備了一份心意,一點薄禮,備了…」
「那好那好」
「我來先幹為敬,先敬先生一杯,敬先生當年戒尺打得我最多,大風大浪後不死有今天哈哈……」
過後又是一陣招牌式讓人心悚的浪笑。
客人酒足飯飽後,有人坐著喝喝香茶聊聊天,有的站著看七姑八婆在為細妹的嫁妝擺好放在祖宗牌位下的八仙條桌上,整理著,品評著……
細妹的閨中好友們躲在房間細說細鬧著。
廖妹姐在幾個七姑八姨陪著哭嫁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哭著在唱著過去現在與未來。
周木匠正呆如木瓜坐在他親手打制的工藝十裡八鄉響噹噹手世而捨不得平時坐坐的楠木靠背椅上。
六指湊過去,「叔,等會有份大禮送上」
木匠似乎聽都沒有聽見,便點頭:嗯
光炳先生也湊過去,從懷中一藍印花包巾中層層扒開,顯出宣紙模樣的東西來。
他這窮讀書人確實拿不出象樣東西來。便打起精神進了一次梅川縣城,找了幾家文具用品店都沒有找到上過色的宣紙,卻都是本色的宣紙,沒有辦法,他只好拿回來,用品紅兌點清水,用乾淨的毛筆醮上,在素色的宣紙上蜻蜓點水般點了些品紅色,等幹後,遠觀似乎看不清楚,細瞧還是底色不是很素靜的有幾份紅色喜氣在裡頭。
他事先撿開破書桌上的破花瓶及幾本線裝書,然後恭恭敬敬將其對裁後,自言自語道:人情一張紙哈
便提氣揮毫寫上氣勢磅礴的絞盡腦汁自撰的自以為很得意對聯來。
窮讀書人在家徒四壁的困厄下,也算是掃鍋盡灶傾盡所有。但那個時代文盲多,白灰色的宣紙寫上黑的大字,儘管他在上面做了手腳,而事先用品紅敷了淺淺的幾點喜慶的紅色,還是一眼就讓人有不當的聯想。
周布見抓住先生的衣領嚎叫起來,「欺負我叔不識多少字吧??紅喜事麼弄個白喜事的玩意來……送殤哈」
先生本來身子骨弱,被雖然背有點駝但經年在外煽牛在混江湖那硬朗的身段提扯下,象只發瘟的雞似被提起,穿著破布鞋且似乎前頭洞穿的腳趾似離非離地在地面上,兩眼似乎在翻白。
木匠使勁掰開侄兒六指的手,粗著脖子大叫:
「成何體統,讀書先生好心好意,你六指現在腰板硬了,想打那個就那個,是吧……來來來,把不成氣的叔槍斃算了…….」
邊說邊用頭往六指身上撞。
正巧外面李家接親的吹鼓手在外等不耐煩,突然外面嗩吶與鑼鼓聲齊回起。
新娘細妹已被閨蜜及潘家派來的伴娘的簇擁下,邁出房門,邁過大門,邁過火盆……
有人使意,外面早已準備好的後生也把攤在地上鞭炮燃起…….
周布見跟著跳出屋外,掏出盒子槍對天便是砰、砰、砰、三響。
小孩子們湊熱鬧地推搡著去撿拾那掉在土巴地上還冒著青煙,撿到手中還燙著,在左手右手直呵氣也捨不得丟的空彈殼兒…..
眾人驚甫未定的瞅著暫時得了勢的人兒,瞅著他正對著還冒著青煙的槍桿上得意吹著口氣……
「叔,賢侄走得急沒有帶禮,剛才這三槍權當細妹出嫁的禮炮,值吧,比那窮秀才窮先生禮重吧」
哈哈哈,又是一陣小人得志般的宵小般招牌式笑。
人走茶已涼。女嫁花已黃。
嫁女的宴會後客走的走,離開地離開,家裡真是倍增清清冷冷,周木匠與廖妹姐一邊一個坐在八仙桌邊的楠木扶手靠椅,相對無言。想起開年來發生的一切。
今年是好年息麼?
世道真變了??
作者註:年代久遠,老人說的故事中一段,略有加工,本文純屬虛構,若有雷同, 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