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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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籤約作者：應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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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又一個清明節，天蒙蒙地下著小雨，白梨手捧著一束白菊又來到公墓，她停留在一處墓地前，拿起隨身帶的白布將墓碑仔仔細細地擦了個乾淨。等抹到遺像時，她顫抖著放下白布，用手指輕輕從照片上拂過，輕柔地仿佛怕打擾了墓中沉睡的人兒。

墓碑上的女孩笑顏如花，一如當年離家與她揮手時的青春模樣，她將花放下，將臉小心翼翼地貼在照片上，努力地想拉出一個笑容。可照片上冰冷的觸覺，早不如當年溫熱的體感，她抬起嘴角，卻只呈現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清明的雨淅淅瀝瀝，她靠著墓碑喃喃，感覺嘴角有鹹濕划過。抬起頭，看著陰沉的天，只覺蒼天亦有淚，為沉睡的人兒哭泣。

1

2016年11月11日，馬雲攜天貓共襄光棍節狂歡盛舉，多少個買家熬夜通宵，只為了搶到自己所心儀的商品。白梨亦睜著雙眼，不停地刷著手機，可屏幕上跳動的卻不是淘寶，微信中女兒的頭像閃爍依然，可對話卻停留在半小時前的那句：「媽媽，今天光棍節，我給你買了一個按摩椅，等明天寄到家的時候，我也到家了。」

嗯，她笑著回復，在屏幕上點出一個大大擁抱，可女兒卻沒有如往常般回復出一個甜蜜的表情。此時的她並不在意，放下手機去廚房裡忙活起來。女兒明天到家，她最喜歡吃糖醋排骨了，上一次她還說有點鹹呢，這一次一定要注意，不能再多放鹽了。

她獨自絮絮叨叨著，等將排骨剁碎又放入鍋中汆水完畢後，女兒的微信卻一直沒有響起來。

「怎麼回事。」她自言自語，不放心地又將家中的網絡檢查了一番，「有網的啊，會不會是信號不好？」她憂心忡忡地趕忙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傳來關機的職能語音，她自我安慰著：「也許是手機沒電了吧。」

2016年11月12日，早上7:30，只睡了兩三個小時的白梨揣著手機，冒著深秋的寒意來到了車站，女兒早就在電話裡說過，她訂的是北京到河北最早的一班火車，9點鐘便會準時到達。白梨在寒風中不停地撥著女兒的電話，一遍又一遍地提示著關機的人工智慧讓她內心中的恐慌越來越大。

9點整，火車準點到達，她焦急地看著出口處，將眼睛睜得溜圓，一眨不眨地看著無數人從眼前一一閃過，失望伴隨而來，女兒的身影遲遲未現。她瑟瑟地蹲在出站口，驀然想起了昨晚的夢，夢中她的女兒在虛無的空間裡哭泣，彷徨而絕望地呼救：「媽媽，救救我，救救我。」

女兒出事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售票口，哆哆嗦嗦地掏出身份證想買一張去北京時間最近的火車票，此時的電話鈴突然響起，悅耳的鈴聲卻仿佛成了最燙手的山芋。她想要按下那接聽按鈕，手指卻不聽使喚地一次又一次從綠色的圓點邊划過。

號碼是陌生號碼，聲音是陌生聲音，電話那頭，聲音的主人儘量用平緩的語調講述著一個既定的事實，卻告知的內容依然轟炸得她軟倒在地上。

那話那頭，那人說：「白梨女士，你好，我們在XX大學302教室發現了您女兒的屍體，麻煩你過來認領一下。」

屍體？

她茫然地聽著，那些個字眼被重新排列組合，組合成一個殺人案件。她卻仿佛聽不懂般，不斷地重複：「我女兒叫白雪，她的左手手心有一顆紅色的小痣，你們是不是看到一個和我女兒長得差不多的人，你們認錯了。」

那頭仿佛見慣了受害者家屬的語無倫次，再一次強調：「你好，我們是北京市xx區公安局，麻煩您儘快來一趟。」

2

2016年11月12日，下午2:00，白梨在停屍房見到了自己的女兒白雪。這短短的幾個小時，於她卻仿佛過了幾個世紀。她早已記不得自己是如何買到票，又如何跨上火車，如何找到這裡，她的眼中，只有面前簡陋的停屍車上，被一方白布蓋著的女孩軀體。

女孩嬌小的身體被白布遮掩著，右手自然地垂落在外，微張的手心裡，有一粒嫣紅的小痣。

「這是美人痣，我的雪兒將來肯定是個大美人。」昔年，她摟著女兒，驕傲地說著，將後面的半句在心中默默念著，「將來一定能找個疼她愛她的好人家，結婚生子，平安喜樂一生。」

她畏懼著，將手覆在那手上，冰涼的冷意傳遞到她的手中，絲絲蔓延，她的心、她的身仿佛也被凍住了。

淚，浸染了眼眶，她卻不敢流出來，生怕流了出來，這白布下面的，就真的是自己的女兒。她哆嗦著伸出手，從早上到現在，她無時無刻不在哆嗦，卻在指尖碰到白布時達到頂峰。

白布一點一點從屍體臉上褪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頭髮，雅黑如緞的長髮是女兒的最愛，她總愛臭美地將頭髮鋪在身後，回頭嫣然一笑，讓手指在髮絲間穿梭。

髮根處是一抹於青，她的手頓在那處，眼睛也停在那處，仿佛要將這份淤青看穿。良久良久，久到陪同的人員都快支持不住，她突然一把將白布掀開。女兒熟悉的面容終於映在眼前。

濃密的眉，微挑的眼，高聳的鼻，小巧的嘴。她的女兒，有一張比她好看得很多的臉，可現在，那眉梢眼角滿是累累傷痕。

「啊。」她張開嘴，想喊，卻喊不出聲。想哭，卻哭不出來。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伏在了早已冰涼的女兒身上，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這具早已僵直的軀體。

身後的人即使見多了這樣的場景，也不由自主地留下了熱淚。她卻沒有哭，她將女兒的雙手放在自己胸前，憐惜著，寵溺著喃喃：「囡囡乖，天都冷了你也不多穿一件衣服，看把手凍得，媽幫捂捂。瞧，身體都這麼冷，媽也幫你捂捂。」

「阿姨，請節哀，你女兒已經去了。」不知是誰的聲音勸道。

「不，她沒有死，她只是睡著了。天冷，她衣服穿得少，所有有點冰。」她歇斯裡地朝說話的人怒吼，整個人扒著女兒，等回過頭對上女兒時，又轉換成世界上最慈愛的臉，「囡囡，你好好睡，媽媽在這守著你，好不好。」

「好不好。」

「好。」女兒的臉在面前漸漸模糊，不自覺地，她跌入了一片黑暗中。

白梨在醫院中醒來，觸目的是滿眼的白，像極了蓋著女兒的白布。她猛然坐起，死命地去拔手上的輸液針，有人攔住了她的動作。她瘋狂地推著，推不動，只能絕望地撕喊：「我女兒還在等我幫她捂身體呢。」

她尖叫，她踢打。八十多的老父牢牢地將她固定在懷中，沉痛地說：「小梨，雪兒已經去了。」

「沒有，沒有。」她掙不開，只能木然地瞪著眼，她看著老父，「爸，小雪睡著了，她說她冷，你讓我過去捂一捂，好不好。」

老父老淚縱橫，她受不了這張悲傷的臉，想起了女兒那張青紫的臉，終於嚎啕大哭。

3

「犯罪嫌疑人已經自首，他承認是他殺了白雪。」警方帶來了最新消息。白梨卻不滿足於這點子隻言片語，她拖著疲憊的身體闖進了公安局。

男孩也不過和女兒相仿的年齡，眉宇間卻有著一股戾氣。她聽見他造謠，說自己和白雪是情侶，白雪自願與自己發生關係，卻又向他勒索錢財，還說如果不給，就要告他強姦。他與白雪在爭執的過程中，失手勒死了她。

他在胡扯，白梨瘋狂地撲了過來，殺人兇手就在眼前，如果現在手中有一把刀，她真想一刀捅過去，將面前這憎惡的殺人犯千刀萬剮。她哪裡管得了法律正義，她要的是血債血償。

眾人拉住了她，男孩驚慌失措地被警察帶進了拘留室，只留下她癱倒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他胡說，我女兒和他才不是情侶關係。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清楚，她是絕對不會幹這種事的。」

她的女兒啊，她怎麼能不清楚。

女兒三歲時，她丈夫因病去世。為了女兒，她咬著牙擔負起爹媽的責任，她成了單親媽媽，與女兒相依為命十八載。她與女兒，不但是天底下最親密的人，更是無話不談的好友。

她的女兒正直、善良。即使家中並不富裕，也從不羨慕別人的光鮮亮麗。她踏實地生活，更注重潔身自好，又怎會是男孩口中那個勒索他人的女孩。

女兒事無巨細地與她講述著大學中的美好生活，也不止一次地訴說著她的苦惱。

「媽媽，今天我當了回主持人，可是全校的文藝演出哦，我看見好多人在向我招手呢。」

「媽媽，有個男孩追求我，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我都拒絕他了，他怎麼還出現呀，討厭死了。」

「媽媽，我害怕，那個人老是打電話騷擾我，我把他拉進黑名單了，他就換了號繼續打。」

「媽媽，怎麼辦，他威脅我，說我要是不做他女朋友，他就弄死我。」

「媽媽，嗚嗚...嗚嗚...」

每一次接到女兒的電話，她都提心弔膽地聽著那個變態的故事，女兒的驚慌害怕成了她的噩夢。多少次從夢中醒來，她都恨不得衝進學校，帶女兒回家。

她沒有等回女兒，只等回足以天崩地裂的噩耗。

「他騙人，他想逃避刑罰，我女兒被她打得渾身是傷，你們見過我女兒的屍體吧。」即使再不敢承認，她也不得不承認女兒的死亡。

她抓著辦案人員，焦急地說：「我女兒整個臉都變形了，手臂上，脖子上到處都青一塊紫一塊，這個絕對是被那個殺人犯毆打的，我女兒根本不是她說的那種人。」她要還女兒清白，她不能允許自己的女兒在被殺害後還被殺人犯惡意的謠言毀掉名譽。

「女士，你好，你的心情我們能理解，我們一定會仔細調查的。」刑警耐心地勸導，她根本聽不進去。她只是個普通百姓，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讓警察否定殺人犯的鬼話。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對著刑警猛磕頭，「求求你們，你們一定要查明真偽，還我女兒清白。我女兒是無辜的，我女兒絕對是無辜的。」

4

白梨回了趟老家，她向單位請了長假，又賣掉了房子，蝸居在北京窄小的地下室裡，開始了漫長的調查過程。

天蒙蒙亮時，她已將自己收拾好。為了省錢，她徒步走在北京寂靜的街道上，在天亮時走到女兒的母校，對每一個路過的同學反覆地了解著情況。

XX大學裡，一個柔弱的母親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色。她一夜白頭，手中緊握著女兒的照片，不停地跟路人打聽著認不認識女兒，在11月11日那一晚有沒有聽到過什麼聲響。路過的同學們一開始還積極地配合，可一天天被同樣的問題折磨，也足夠消耗那一點子本就不充足的耐心。漸漸地，那成了一條寂靜的小道，直到校方派人來將她趕出學校。

她不死心，在路人的回答中她拼湊出11月11日晚女兒的剪影：女兒在下課的路上獨自走著，背後突然竄出一個男孩，拖著她就往空教室裡走。女兒想要呼救，卻被男孩惡狠狠的話語打斷。女兒一路被脅迫著走著，一路哭泣。她甚至能從滿紙的記錄裡感受到女兒濃濃的悲傷，心臟，就如同被一把大錘來反覆錘攆，敲得連渣都不剩。

她偷偷地去找女兒的同學，去找女兒的老師，想知道些什麼，卻不知道自己早成了別人最不想見到的人。

她只是一個普通婦女，她沒有足夠的權勢讓別人臣服在自己的命令之下，去自動地解說出女兒和殺人犯毫無關係的真相。她只能卑微地一個一個給他們下跪，給他們的父母家人下跪，跪在別人冷漠的背影后，跪在冰冷的鐵門外，用綿延的淚水，用一個母親卑微的心去乞求他們的隻言片語。

北京的秋，冷風瑟瑟，她再一次跪在女兒的某個同學面前，將頭磕得砰砰直響。她要求一個真相，一個女兒清白的真相。

……

又一次月上枝頭，她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回落腳地，心中卻多多少少有了一分雀躍。女兒的同學和老師悄悄告訴她：女兒和殺人犯只是普通的同學關係，女兒根本就沒有談戀愛。

黑暗中衝出一群小混混來，他們不由分說便朝著早已步履蹣跚的她打去。拳腳落在身上，真疼啊。她能做的只是捂住頭，躬起身子，現在她的命多寶貴啊。沒了她，還能有誰能替她女兒找回公道，她更加蜷縮著護住要害，任雨點般的外力施加於她身上。

但她的內心是欣慰的，幾個月不停的努力，終究是看到了希望。看，她從別人那裡就快拼出事件的全貌，殺人犯一家可就忍不住了，他們要救自己的兒子，要為他減輕刑罰，便只能從這個為還女兒清白而鍥而不捨的母親身上下手。

為母則強，他們以為自己會屈服在拳腳之下嗎？

「讓你調查，你女兒就是個賤貨。」小混混們毫不留情地奚落著，手上腳下動作不停。

「不，我女兒是清白的，是殺人犯空口白牙地污衊。」她突然伸出一股子力氣，她的女兒，哪裡容得別人污衊。她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猛地撲向那個說話的混混，張口便咬住他的耳朵。

混混慘聲尖叫，更多的拳腳落在她的身上，她卻死死地咬著，怎麼也不肯鬆口，心中快意：讓你亂說，讓你亂說，我的女兒是清白的。她無法張口辯解，只覺得咬著對方的耳朵，讓對方沉浸在疼痛中只剩嗷嗷地叫喊，再沒有污衊自己女兒的力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咬得腮幫子都生疼，才被人撬開了嘴巴，有警車呼嘯而來，混混們一鬨而散。她含著滿嘴的血，握著警察的手，只來得及說：「警察同志，我女兒是清白的，我女兒真的是清白的。」

5

網絡時代，任何事情都能發酵成一場微博的熱點，白雪的死也不意外。她欣慰，感謝有那麼多人願意關注著這個案子，有那麼多人願意相信自己女兒的清白。

她躺在醫院裡，刷著微博，看著網友的評論，卻也被不和諧的評論刺傷了眼。

「你老這麼追查你女兒和男同學的關係，弄得人盡皆知的，這算不算丟了你女兒的臉。」網友S說。

「不，我要是不追查，將來到了地下，就更無顏見我的女兒了。她是親白的，如果她媽媽都不相信她，不幫她追查，那她的冤屈要靠誰來訴。」她顫抖著將字打出來。「一個女孩子被殺了，還要被誣陷，哪個母親受得了？」

旁觀者受得住，覺得她在鑽牛角尖，是因為沒有切膚之痛，她的女兒，是她生活的全部。女兒去了，她靠著為女兒翻案這個念頭艱難地活著。

夜深人靜時，她倚在地下室狹小的窗戶旁，看著窗外寂靜的世界，只覺女兒在不遠處悲傷地哭泣。一如時時刻刻入夢時的那般，蹲在角落中，小巧的臉上布滿淚痕，她哀哀地伸出雙手，「媽媽，我疼，我渾身都疼。」

「媽媽，救我。」她失眠了，從女兒失去聯繫的那一晚開始，直到現在。她握著女兒常穿的衣服，放在胸口摩挲，想沾染上女兒的味道。可她的女兒和她一般勤快，總將髒衣服洗得乾乾淨淨，皂角的清香帶走她的念想。不由自主地，淚水緩緩而落。

終於，檢察機關組織的國內知名法醫專家來了，他們要再次對屍檢結果等案件相關材料進行論證。

2017年4月1日，外國的愚人節，卻是她的生命轉折點。她目送著專家們走進了停屍間，他們要對冰凍了半年的女兒屍體進行重新檢驗。她在門外等啊等，想要申請再見女兒一次，卻始終沒有勇氣向前一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通往停屍房的過道裡空無一人，她在過道中徘徊。一牆之隔的房裡，有她女兒的屍體，她卻不敢探頭，不敢再去看女兒早已僵硬的臉，每多一眼，都是一場撕心與裂肺。

她扶著門框，看著專家們穩操勝券的表情，等來了專家們的好消息，等來了能證明女兒清白的有力證據……

尾記

2017年4月10日，經過近半年的偵查、延長起訴期、申請退回偵查後，該案終於要在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

6:00，白梨準時起床，她拿起女兒的照片細細端詳。照片上，女兒笑顏如花。她伸出手拂過，又將臉貼在女兒的臉上，仿佛通過這個動作，便能感受到女兒的存在。

她紅了眼眶，眼淚早就流幹，她乾澀著眼眶，如以前女兒在身邊時那般絮叨：「囡囡，今天那個殺人犯就要就地正法了，那群警察叔叔會還你清白的。你要是泉下有知，一定會很高興的吧。我的囡囡是世界上最潔身自好的好姑娘。等那個殺人犯伏法了，媽媽就帶你回家，好不好。以後咱母女倆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她一絲不苟地將花白的頭髮梳理整齊，鏡子裡倒映著她蒼老了不止十歲的容顏，可唇角卻勾出一個欣慰的笑容。她將照片貼身放進胸膛的位置，打著傘朝法院走去。

秋天的北京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地如同蒼天的眼淚。她抬起頭，女兒，蒼天有淚，你的冤屈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你看，它在為你哭泣。你要好好地在天上看著，看著壞人伏法，等這邊事了，媽媽就帶你回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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