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徐冰。圖/李偉
用符號來表情達意,成了全球趨勢。在徐冰稱之為「新一輪象形文字時期」的當下,表情符號就是通用語言。「現在很多人不習慣說愛,這話一說出來就覺得太簡單了,因為它太具體了。但是你發一個心形符號,那就對方體會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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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有一個普天同文的理想,他用符號寫成《地書》來表達。這一始於14年前的藝術計劃,與今天人際交往中表情包當道的社會現實不謀而合。
基於人類共同生理體驗的表情符號,是當代最鮮活的語料。用符號,我們更好地描述了動作和情感;用符號,我們維持了距離感和含蓄的感覺;用符號,我們打破了地域限制和語言壁壘。
本身很簡單的符號,在反覆使用中越磨越靈光,在今天已經可以完成細緻、信息量超大又極富表現力的溝通任務。
《地書》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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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當徐冰發現口香糖包裝紙上的三個小圖就講了一個故事——請將用過的膠狀物扔入垃圾桶,他立刻想到成千上萬的小圖一定可以寫一本書。於是他開始搜集、整理世界各地的各種符號,既包括公共領域的標識,也包括專業領域的符號。「機場、公共場所,到哪兒我都把圖標拍下來,做成一本本剪貼本,不斷地擴建這個小小的資料庫。」
剛開始創作時,徐冰是先用文字寫故事,再翻譯成《地書》。「但是故事編得太複雜,再用符號去轉換就很難,所以一開始很不順利,我還留著很多當時改來改去的草稿。」
小說通常追求個性化、奇異的情節,但《地書》卻追求平淡與日常,語法就是按時間或動作順序表述。「我意識到,《地書》的內容應該是描述一個非常標準化的生活,與這些標準化的符號相呼應。故事幾乎就是一個白領每天都要經歷的事,本身就是一個標準過程,是一個符號。」
《地書》無論在哪兒出版,都不需要翻譯。圖/李偉
標識、表情符號的發展很快,從一開始的一兩套,變成人人都可創作,每天都有新表情包上線。剪貼本再也弄不過來了,徐冰開始在網上搜索、收集素材。「只要搜一個關鍵詞,各種各樣的符號就出現了。《地書》中的所有符號都是約定俗成的,都不是我們發明的,這是一個原則。」
與文字相比,《地書》更適合描述動作和情感。「表情符號是適合表達情感,比如笑,就有微笑、大笑、怪笑、壞笑、偷笑等。當用文字描述一個人是怎麼笑的,會說他偷著樂,嘴怎麼彎過來,描述半天其實也不如發一個表情符號準確,這個準確性是由對方補充的。」
2012年,《地書:從點到點》由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五年來多次再版,成了暢銷書。除了內地加港臺三種版本,還有美、法、俄、日、韓等多國版本。「這本書在哪兒出版都不用翻譯。」
2014年,徐冰創作了《地書》的姊妹篇《她的中國故事》,用6米長卷講述了深圳蛇口水灣村原住民一家三代的故事。
2015年,徐冰把《地書》發展成了立體書,講的是主人公小黑工作日白天的12小時(白本)和晚上的12小時(黑本)都忙些什麼。這兩本書只有12頁卻很厚,設置了各種極具互動性的小機關,把你我的日常細節都容納了進去。
終於在快下班的時候,老闆批准小黑可以回家,瞧小黑開心的,急急忙忙下樓摔倒了。圖/搜狐
2017年12月在武漢合美術館辦個展時,徐冰用《地書》設計了展場全套標識系統,介紹展覽概況、指引觀眾上樓下樓,等等。「我現在對它越來越熟,可以表述很多東西。」14年過去了,可供使用的符號如今已是海量。徐冰相信,如果再做一本《地書》,一定比之前那本表述得更複雜、更細膩。
很多表情符號是動態的,徐冰也注意到這一點。其實早在2012年,他就做過動態版《地書》,在當年10月於中央美院美術館舉辦的「鑽石之葉——全球藝術家手制書展」上,《地書》被做成了立體動畫,觀眾只要用iPad對準展櫃裡的頁面,書中的符號就會動起來。
「但是後來這件作品我沒怎麼再展。因為我發現,大家當時之所以覺得這種作品好玩,其實是覺得科技有意思。而等更新的技術出來,你的作品就會顯得很舊。所以後來我不太注重科技本身,而比較關注科技給生活和人的思維帶來的影響。」
可以說,正是科技的影響催生了雲愛,使表情符號變成一種語言方式。藉助雲端,我一發送,你就看到了。用符號交流感覺更親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以前的信息就是一些黑白文字,而現在彩圖、動圖、視頻都可以即時傳遞。閱讀方式不一樣了,將來小說也可以用動圖寫。」徐冰說。
表情符號已然成為了一種語言方式。圖/李偉
「表情符號製造了一種很重要的距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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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發現,人類在各個領域都有通用的溝通符號,就生活領域沒有。但是當表情符號出現後,這種情況發生了變化。「表情符號的產生,是基於人類共同的生理經驗。比如笑或哭,不管什麼文化背景,這些東西都是一樣的。」
表情符號有多好用?美國最火的社交新聞網站BuzzFeed,甚至在新聞推送裡使用emoji。用符號來表情達意,成了全球趨勢。在徐冰稱之為「新一輪象形文字時期」的當下,表情符號就是通用語言。
「我們每一個人現在真是通過即時通信軟體跟世界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具體地發生著關係,傳統語言方式實在是太不夠格了。以前我們是通過外交部的翻譯來與世界交流,而現在,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外交部。」
「我剛去美國的時候,發現英語裡讚美人的詞特多,比如fantastic、wonderful、amazing,等等。現在我發現,中文裡的讚美詞也越來越豐富,說親啊、贊啊這些變得很普通。我相信中文裡的讚美詞現在遠比英文要多。」
在Buzzfeed上,emoji是和川普、星座等相提並論的話題,類似於《看你喜歡的emoji,就知道你應該看哪部電影》都有很不錯的點擊率。圖/搜狐
同樣是盛讚,用表情符號來表達,就有一種含蓄的感覺。「我想向你表達,但是又不想太直接,就給你發表情符號。表情符號製造了一種距離感,這種距離感在當代人的交往中很重要。」因為人們實際上都在距離中交流,通過手機或其他介質。「比如兩個人正在聊天,如果我發了一個表情符,對方就知道,這聊天差不多該停了。這就比較含蓄,我不用直接來一個:我不跟你說了。」
徐冰又舉了一個例子:「現在很多人不習慣說愛,這話一說出來就覺得太簡單了,因為它太具體了。但是你發一個心形符號,那就對方體會唄。這個符號可以用在任何地方,我愛紐約,我愛這個,我愛那個,但是我發給你,你就可以體會到我對你的表述。用表情符號表達認同與讚美,比說『我愛你』要含糊,要寬泛,意思的層次要多。有意思的文學也是這樣,它的詞語豐富,不是那麼簡單、那麼明確,直說『我愛你』,似乎就變得僅此而已了。」
但是表情符號的通用性,也讓人與人之間很難再形成專屬的溝通系統。比如,關於和PG One的關係,李小璐實際上並沒有在微博上說一個字。但是網友會破案,會根據她用的表情符號、發的美圖、玩的遊戲來破解她的暗語。你沒跟我說,但我可以看懂,因為我掌握了這門語言的規律。只要你用這套系統來表達,就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了。
「我愛紐約」給紐約市帶來了許多切實的改變。圖/第一財經網
用emoji做一套翻譯軟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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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80年代,雲愛就是鴻雁傳書。收到一封信,你可以體會到它的溫度和味道,寄信人的筆跡也承載了很多信息,因為這是Ta一個字一個字寫給你的。打字機時代的信件同樣有個性痕跡,打字的輕重、節奏都可以從字裡行間讀出來。
等到電子郵件成為主要通信方式,徐冰發現,寫信的人的個性,是通過字體選擇體現出來的。「你選擇什麼字體、多大字號發給對方,就說明了你的態度。」
「早期星星美展和四月影會的年輕人,喜歡用一種特別幼稚的字體。他們為什麼要使用這種字體?其實就是為了表達『我不傳統』,我就是跟傳統書法的書寫規矩不同,我就是另搞一套。這跟他們創作上的反傳統傾向是有內在關係的。今天年輕人也喜歡用一種非常幼稚的字體來設計或表達,想說的也是『我是新人』,既不懂傳統也不想懂過去的事。故意用錯別字也是類似的意思,就是要賣萌。」
早期星星美展和四月影會的年輕人,喜歡用非常幼稚的字體。圖/孔夫子舊書網
所有這些藉助不同介質的自我表達,傳遞給別人的其實都不是真實形象了,而真實形象也變得越來越不重要了。對雲端的依賴,改變了人的感受力。「總有一天,所謂觸感將完全是你意識到的,不通過身體,直接就到腦子裡了。」
徐冰與女兒的交流還有一個體會,那就是現在年輕人的語言極其簡潔。「簡潔到有時候我都不太懂,但她覺得已經說清楚了。她可能就回幾個表情符。」這些表情符號本身就帶有文字的性質,任何文字早期都是粗糙的,使用中在縫隙間加入了很多內容,逐漸變得細膩。年輕人覺得無需多言,可能因為對他們來說如今表情符號已內涵豐富到足夠表意。
紐約現代藝術館的徐冰個展。圖/鳳凰網
徐冰自稱「數字難民」,卻一直有一個很大的野心,就是用年輕人玩得很6的符號,做一套《地書》翻譯軟體。「《地書》的特點是它可以對應任何語言。目前的emoji這麼豐富,為什麼還不能表達更複雜的東西?是因為它還不是一個翻譯軟體。假如有一個翻譯軟體,你打中文,《地書》的表述就出來了,那它就是在說事了。但這個需要大量資金,需要不斷地試錯、調整、對位,要跟翻譯軟體公司合作。」
徐冰說:「我這輩子試過很多事情,就是沒寫過一首詩。」當《地書》的語言越來越好用,說不定將來他會用符號寫詩。
本文首發於第508期《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