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天還是藍的,水還是清的,莊稼還是長在地裡的,豬肉還是長在豬身上的,耗子還是怕貓的,欠錢還是要還的,理髮店還是只管理髮的,藥還是可以治病的,拍電影還是不用陪導演睡覺的,拍照片還是要穿衣服的,孩子的爸爸還是明確的,白痴還是不能當教授的,流氓還是不能當警察的,賣狗肉還是不能掛羊頭的,結了婚還是不能隨便泡MM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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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建順越來越受不了老婆的念叨,她嘴皮一呶動,他就想走人。走人,這也是他所能採取的最好對策。大白天裡,頭一扭就能走人,要是晚上躺在床上了,他只能聽任老婆一陣嘮嘮叨叨地埋怨和數落,聽得煩了,便起身跳下床,同時莊嚴地宣布:「拉大便。」然後踢踢噠噠往衛生間走去。以前,老婆是不愛念叨的,甚至很少說話,現在換了一個人似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現在還是白天,天空一片灰濛濛的,丁建順站在籠子般狹窄的窗臺上望著外面的天空,圍著窗臺的鐵條防盜網鏽跡斑斑,那厚厚的鐵鏽似乎風一吹就會掉下來,他覺得自己的心也早已生鏽了。
門嘭地推開,老婆回來了,她經常傍晚時分到市場去巡視,這樣可以買到便宜一點的豬肉和蔬菜,有時碰到肉販子或者菜販子降價傾銷,她往往就把人家的剩肉剩菜風捲殘雲似地全都買回家。今天她是空手而歸,沒有採購到任何便宜貨。一進門她就看到客廳的電視機放著豐乳廣告,而丁建順卻是站在窗臺上發呆,氣呼呼地叫了一聲:「用電不要錢呀?不看你也開著電視!」丁建順不聲不響走了過來,把電視關掉。老婆很不滿地盯了他一眼,說:「我剛才碰到鄭萬明了,他提著兩隻桶要去爬水尖山,還假裝沒看見我,我喊他了,他才說哦,是你呀,我說鄭局長,你們文化局欠的餐費什麼時候還給我們?我們好好一間飯店都被你們吃倒了。他說會還會還,腳底抹油樣跑了。他說會還會還說多久了,每次都跟放屁一樣。」
丁建順沒有插嘴,走到門邊人一閃,就閃出了家門。門沒關,他走到了樓下還聽到老婆的嘀咕聲。樓下的水泥路破破爛爛,路邊一堆花花綠綠的垃圾,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惡臭。以前,味精廠紅火的時候,這裡還是馬鋪的模範住宅區,路面整潔,綠樹成行,現在又髒又亂像是一個垃圾場。這條路以前也很寬闊的,廠長書記以前也住在這裡時,他們的車子可以順暢地出入,在路上交會也沒問題。現在路的右邊蓋起了一幢商品房,圍牆侵佔了一大半的路面,左邊冒出了幾間進城農民違章搭蓋的木棚房和鐵皮屋,好端端的一條路變成了一道狹谷似的。丁建順埋頭穿過了狹谷,走到了大路上。這條拆遷後新建的富康路,東西走向,臨街的是店面,樓上便是居家住宅。丁建順往東走了十幾米,看見幾間服裝店和茶葉店空無一人,有一間網吧卻是生意盈門,門口的自行車、摩託車都把路面堵塞了,往裡面一看,都是一些小年輕在玩電腦。他突然想,還是去找找鄭萬明,便掉頭向西走。
全世界人民都興高採烈進入新世紀的時候,馬鋪味精廠卻轟隆一聲倒掉了,丁建順和老婆一共分到了一萬五千塊錢,他們把這叫作賣身錢。二十郎當歲他們就把青春賣給了味精廠,賣了二十幾年,最後這一萬五千塊錢也算是人款兩清,從此埋葬一段偉大光榮的歷史。丁建順好歹是當過幾年的廠辦主任,家裡略有儲蓄,不過這一年,兒子丁志聰要高考了,憑他平時的成績,考個本二應該沒多大問題,所以老婆早就規劃好了,家裡的二萬八千元存款供他上大學,專款專用,如果不夠,再從賣身錢裡支出。誰知那年兒子沒考好,只考了個本三的學院。本三的學費比本二貴了許多,那份專款一下就用去了一半。而這大半年來,丁建順和老婆沒有分文收入,賣身錢也用掉了三分之一。好幾次,丁建順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總是一身冷汗。以前,他從不做這種夢的,這時他卻是天天睡不安穩,惡夢連連。他知道,他該找活幹了,可是幹什麼好呢?很茫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他一個消息,公平路一間叫公道的小酒店要轉讓,他盤算了幾天,到公平路考察了幾次,還諮詢了弟弟丁建輝、同學鄭萬明和小舅子、二叔父等一干人的意見,大家普遍認為,這小酒店可以「吃」下來,就算賺不了大錢,賺一個吃喝穿用肯定是沒問題的。說得丁建順很動心,最後他決定和老婆到紫雲寺去問一卦,把最終的拍板權交給神明。結果他們抽了一隻上上籤,解籤的老頭搖晃著沒有毛髮的腦袋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今年開店做生意,保準是大吉大利。就這樣,丁建順躇躊滿志地把公道酒店盤了下來,每年租金三萬元,協議一籤五年。丁建順傾其所有,也就二萬來塊錢,好在弟弟丁建輝借給他一萬、同學鄭萬明借給他五千,這公道酒店才得以順利開張。
公道酒店是一座私人建造的兩層樓房,樓下臨門的是收銀臺,前面有個小廳,可以擺兩桌,後面是廚房,樓上有五間包廂。丁建順請了一個有親戚關係的廚師、三個女服務員和一個擇菜洗碗的雜工,他親自負責點菜和廚房監理,老婆分管採買和收銀。第一個月忙碌下來,他們算了一下帳,加加減減算到半夜裡,最後得到一個讓人驚喜的數字,贏利將近二千元。他們為這個大概的數字興奮了一晚上沒睡好。雖說馬鋪的酒店越開越密,高檔豪華的也越來越多,公道酒店只不過是很不起眼的一間小酒店,但丁建順畢竟有自己的社會關係網和人際圈,生意還做得比較順,第二、三個月算下來,贏利都接近了三千。馬鋪文化局就在這條路上,距離酒店大約四百米,丁建順的初中同學鄭萬明在文化局當了七八年的副局長了,他也很夠意思的,只要他做得到,都把文化局的飯局安排在這裡。有一次,文化局搞基層文化站幹部培訓,二十幾個人一連三天都在這裡用餐。丁建順心裡感動得不行,暗地裡往鄭萬明口袋裡塞了兩包軟中華,嘴上說,鄭局呀,你真是照顧我。鄭萬明手一擺說,老同學,說什麼生份話呀?
在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下,在各界人士特別是鄭萬明的關照下,丁建順的酒店第一年贏利了,借款全都還清了,皆大歡喜。誰知好境不長,第二年幾乎沒賺,算一下帳,只是保本,第三年有些吃緊了,廚師突然嫌工資低,不幹跑了,臨時請了個廚師,卻是個自以為是的傢伙,做的菜不是太鹹就是太淡,客人一反映,他就不高興,丁建順痛下決心,另請了一個廚師,年底算算帳,居然虧損五千元左右。第四年五月間,馬鋪受颱風影響,下了一場大雨,一連下了十多天,下得丁建順一分生意也做不成,某天夜裡,水位暴漲,馬鋪城的河流溝渠像決堤一樣,內澇水淹沒了半數的街道,公平路地勢較低,大水淹到了酒店的樓梯中段,十多個小時後才緩慢退去,留下了半屋子的汙泥和穢物。丁建順清點了一下,損失冰櫃、微波爐、消毒櫃各一臺和桌椅若干。到了六月份,雨水漸漸稀少,生意才有所起色。有一天鄭萬明帶了幾個朋友來吃飯,丁建順給另一夥客人點菜,到廚房忙碌了一陣,正準備給鄭萬明和他的朋友敬一杯,這也算是馬鋪酒店的一種規矩,誰知他們卻吃完走了。老婆似乎有些不滿地撇撇嘴說,走之前還拿了三包中華煙。丁建順哦了一聲,正想說鄭局很關照我們的,老婆翻著帳本說,鄭局從正月到現在,每次都是籤單。以前鄭局也籤單的,但一般一周左右,最長十天,文化局的辦公室主任就會來結帳。現在半年多了,還沒結過一次帳。老婆用計算器算了一下,說有六千五百多了。丁建順又哦了一聲,沒說什麼。年底一算帳,虧了,第一年賺的全貼光了。這時文化局已欠了一萬三千元,一分也沒還。第五年也就是去年,酒店生意越來越清淡,丁建順七湊八湊還是不夠交租金,有一天鄭萬明又帶人來吃飯,他只好硬著頭皮向他催款了。鄭萬明臉色一下變得有些不好看,說文化局窮是窮,不過不會不給錢的。自從這次討債之後,鄭萬明接連一個多月沒來了,丁建順知道他心裡不爽,可自己實在是沒辦法呀,小酒店小本經營,他一個單位就欠了一萬多,這也太過份了。有一天,丁建順突然聽說文化局幾個領導出事了,眼前一黑,差點跌坐在地上,要是鄭萬明被抓,那一萬多就打水漂了。他憂心忡忡地趕到鄭家,還好,給他開門的就是鄭萬明,他壓在心上的石頭這才掉了下來。鄭萬明似乎很明白丁建順的來意,笑眯眯地說,我沒事,我能有什麼事?鄭萬明告訴丁建順,出事的是他的局長康秋潮,收了幾個網吧老闆的錢,還把文化局小金庫的十多萬和一筆八萬的文物維修款全挪用了,據說是借給他小姨子做生意。康秋潮到酒店裡吃過飯,丁建順也是認得他的。鄭萬明說,文化局窮是窮,本來還是有點錢的,至少吃飯沒問題,但去年以來康局這麼一弄,錢都不見了,所以你那邊的籤單就無法及時結帳。丁建順心裡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鄭萬明平安無事,這錢就在。他連忙說,沒關係,等你們有錢再結。幾天後,丁建順聽說上面任命鄭萬明主持文化局工作,心想這錢有希望了。一天傍晚,鄭萬明突然帶著幾個科長來到公道酒店,一本正經地對丁建順說,實話實說吧,文化局現在是非常時期,沒錢,我們今天來吃飯,只能賒帳籤單,你要是不願意,我們就到別家去。丁建順愣了一下,說鄭局呀,看你說到哪裡去了?你一直對我這麼關照,我、我……快請上樓吧!丁建順領著鄭萬明一干人上樓進了包廂,給他們點了菜,走下樓時,發現老婆臉黑黑的,很不滿地盯了他一眼,他無奈地笑了一下,重重地發出一聲嘆息。公道酒店終於沒能挺過這一年,在五年租期到時壽終正寢,關門大吉。最後總結了一下,這五年起早摸黑、辛苦奔波、精打細算,丁建順和老婆吃喝拉撒在酒店裡,同時也為馬鋪創造了若干就業崗位,值得慶幸的是他們沒有欠下一分錢的債務,反而被欠了二萬多元,這裡面單是文化局鄭萬明就籤了二萬一百元,其它零零星星三五百的又有好幾單,所以老婆的最後結論是:公道酒店是被文化局或者說鄭萬明吃垮的。
去年春節前,丁建順提著一瓶劍南春和一盒鐵觀音到鄭萬明家給他拜年,但是誰都明白,這不是拜年,這是討債來了。鄭萬明也不迴避這個現實,他首先保證,欠錢肯定是會還的,但是,他話鋒一轉,現在沒錢。鄭萬明嘆了一聲,開始向丁建順訴苦,他說文化局全被康秋潮掏空了,他接過這個爛攤子,說是主持工作,上面也不把他扶正,他其實還是副局長,後面還有三個副局長,現在年關到了,他想給上面有關領導送點禮,順便要求撥一點款,可是局裡帳上沒錢了。鄭萬明說,想跟上面要錢,手中得先有一些本錢,可是我現在連本錢都沒有了。他順便還透露,康秋潮在金馬大酒店籤單欠了五萬多元,另外三個副局長也在其它一些酒店籤了二、三萬,年關一到,討債的紛紛湧上門來,今天上午在辦公室裡,他就接待了兩個討債者。丁建順說,人家大酒店欠一點不要緊,我這小酒店,一被拖欠就倒閉了。鄭萬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同學,理解萬歲吧,我一直很關照你的,我的飯局還有局裡一些公務用餐,全都安排到你那裡去,局裡有人在私下裡嘀咕,說那個公道酒店快成了文化局的指定酒店,還懷疑我有股份什麼的,現在你也支持我一下吧。丁建順不知說什麼好了,茫然地咧嘴笑了一下,竟有些悽涼的意味。
現在大半年又過去了,文化局的欠帳還是遙遙無期。丁建順走到了金谷花園的大門口,抬頭看了一下天空,太陽已經落山了,天空變得灰暗渾濁。他估計鄭萬明爬山提水也快回來了。
2
周末到水尖山爬山、提水的人特別多,鄭萬明一路上就碰到十多個熟人,點頭之交就更多了。前幾年,有人出資修了一條水泥路,從城裡通往水尖山半山腰的紫雲寺。這條S形的水泥路不僅方便了香客,更讓馬鋪人找到了一個鍛鍊身體的方式。獨自一人,或者二三個人結伴同行,走出空氣汙濁高樓逼仄的縣城,投入這片清新怡人的綠色林子裡,沿著盤山而上的水泥路走到紫雲寺。這裡有幾眼山泉,流出的泉水清亮甘甜,很多人便提來各式各樣的桶,裝了水提回家,做飯和泡茶用。
鄭萬明從去年正月開始爬山,每周兩次,下午四點左右從家裡出發,手上提著兩隻以前裝花生油的水桶,走到山腳下大約是四點半,走到紫雲寺一般需要十五分鐘,然後一邊在泉眼裝水,一邊歇口氣。兩隻五公斤裝的水桶裝滿了,便往回走。下山的速度要比上山快,流了一些汗,山風習習吹來,感覺很清爽,腳底也霍霍生風一樣。回到家一般是五點半左右,把提回來的山泉水倒進壺裡燒開,泡一泡鐵觀音,在撲鼻的茶香中舒一口氣,或者咂一下舌頭,這一天就充實了。
今天鄭萬明走到第一個陡坡上的亭子邊,意外地碰到了老領導老範。以前老範是他在土樓鄉當副鄉長時的黨委書記,後來調到城裡當了人事局局長,前兩年退休了。老範空著手,獨自一人,是要下山了,正好走到亭子裡休息一下。鄭萬明叫了一聲範書記,迎上前去。老範笑笑說,現在退休了,越發感覺到只有身體是自己的。鄭萬明說,我平時也沒空,只有周六、周日來爬兩趟,順便提兩桶水。老範一隻手搭到鄭萬明肩膀上,把他帶到一邊,壓低聲音說,萬明呀,你的事情要重視呀,找書記、縣長談一談。鄭萬明一聽這事,情緒就低落了,但臉上還是笑笑的說,也不知有沒有那個命啊。這說的是鄭萬明扶正局長的事,他自然很上心,幾次找主要領導談過,只是領導的態度一直很不明朗,讓他相當鬱悶。前幾天有傳聞說,上面準備調某鄉鄉長到文化局當局長,鄭萬明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告別了老範,鄭萬明往上走到了紫雲寺,圓頭衫溼了大半。幾口泉眼的前邊有許多桶在排隊,它們的主人散落在四周,和熟人閒聊著。這時,鄭萬明突然想,我的兩隻桶也來排隊的話,那要排到什麼時候呀?有些事情要爭才行。他果斷地走上前去,等前面那人裝完水,就把自己的水桶擠到泉眼的出水管上。好在排隊的人也不計較,出水很旺的山泉很快注滿了兩桶,鄭萬明提水下山時,心裡想,要爭局長,就沒這麼容易了。
鄭萬山提著兩桶水下了山,抄近道穿過新開的水仙路,又拐過麥子街,向富康路走去。一路上看到許多人跟他一樣手上提著水,據說到山上提水,已成為馬鋪一景。以前,鄭萬明一家住在河邊,河水直接打上來就可以喝了,燒水做飯更沒問題,現在,那河變成了臭水溝,家家用上了自來水,只是那自來水永遠是一股漂白粉的氣味,渾濁不堪。
天色發黃,天空像是老洗不乾淨一樣,當然,以前的天空也不是這樣的。鄭萬明走進金谷花園,迎面就看到石凳上坐著丁建順。那是兩幢樓房之間的一塊小綠地上的一張長長的石凳,丁建順坐在上面像甕子樣一動不動。
又來了,這個念頭從腦子裡掠過,鄭萬明第一感覺就是不爽。想當初,他接手經營公道酒店時,鄭萬明相當支持,只要是自己能做主的飯局和用餐,幾乎全都安排到他那裡去。沒錯,後面這一年多,在那裡籤單籤了二萬元(具體是二萬一百元),局裡暫時沒錢結帳,可他老婆是怎麼說的?文化局和鄭萬明吃垮了酒店,真是聳人聽聞。
丁建順坐在那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回家是繞不過去的,但鄭萬明裝作沒看見,直走到他身邊,發現他扭了一下頭,這才哦了一聲,說:「你在這呀?」
「提水啊,真勤快。」丁建順連忙站起身說。
「周末去提兩桶,平時也沒空,現在的自來水誰敢喝呀?」
「那是,現在自來水只能用來洗地板,我家都是老婆每天上午去提兩桶。」
「兩桶差不多也夠用一天了,我平時沒空去提,只能買桶裝水了,我感覺一桶十塊錢的礦泉水還不如水尖山的山泉水。」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三樓鄭家走去。進了家門,鄭萬明往沙發指了一下,算是請丁建順就座,他把提回來的水倒了一壺,放在電磁爐上面燒,抬頭發現丁建順還站著,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其實他什麼也不用說,他也明白他的來意,不就那點屁事嗎?
「鄭局,我兒子大學畢業……」
「幹,你真好命呀,」鄭萬明打斷他的話說,「我們同歲,我女兒還在讀高中,你兒子都大學畢業了,工作了吧,可以賺錢給你用啦。」
「他在福州找了個工作,工資不高,前不久把公司的一臺筆記本弄丟了,賠償不起,天天打電話回來找我要錢。」丁建順說。
鄭萬明知道他說這事是鋪墊,營造某種氣氛,他臉上的表情逃不過他的眼睛,看起來有些愁苦,可是自己也實在是無能為力,文化局欠的餐費,總不能讓他拿自家的錢來還,再說,自家的錢還不夠用呢,如果他想把它們用出去的話。
「坐吧你,有話慢慢說。」鄭萬明說。
丁建順好像很不情願地坐了下來,屁股沒有完全放鬆地坐進沙發裡,整個人顯得木偶樣僵硬,他說:「鄭局……」
「你不用多說,我坦白告訴你吧,現在真是沒錢還你,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要是文化局帳上一有錢,我馬上跟你結清。」
「那、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這真不好說,但我會爭取快一點的。」
「吳書記前幾天在電視上說,馬鋪經濟又增長几個百分點,財政收入又增加了多少多少,怎麼你們文化局一個政府部門,會沒錢?」
「電視上的話你也信呀?這樣吧,你明天可以到文化局,我讓會計把帳目給你看,上面只有幾百塊錢。」
丁建順沉默了。鄭萬明發現他滿臉疲憊,長長短短的皺紋裡刻劃著他的失望和酸楚,他們應該是同齡,屬虎的,可現在看起來他卻像是一隻病貓。
電磁爐上的水燒開了,鄭萬明燙了茶杯,剛取出茶葉,丁建順站起了身,往門邊走去,說:「茶我就不喝了……」
看到他微駝的背影,鄭萬明心裡似乎沒來由地震了一下。以前,他的身子很結實的,像一塊生鐵樣生猛有力。他已經穿上鞋子,一手拉住了門的扶手,動作拖泥帶水地顯得很遲緩。
「先別走,」鄭萬明說,「我有事跟你說……」
丁建順已經打開了門,還是回頭看了一下,眼光裡充滿了疑惑。這種不信任的目光讓鄭萬明心裡發痛,他站起身,迎著他的目光說:「文化局要招五個網吧監督員,月薪五百,舉報查實還有獎金,我給你留個名額吧。」那目光繼續在他身上遊移,突然閃了一下。
「我說真的,你明天上午到文化局來一下。」鄭萬明說。
3
夏愛華踩著三輪車停在家門口,跳下車來,抱起車上的四隻塑料箱子,走到門前,一手把箱子抵在門上,另一手從褲腰帶上操起一串譁譁響的鑰匙,把其中最大的那根插進鎖洞裡,左旋一下右轉一下,門開了,把塑料箱子堆在牆邊,彎腰放下箱子時似乎用力過猛,腰扭了一下,嘴裡嘶地一聲,慢慢挺起了身子,走到另一面牆的鏡子前,對著鏡子照了照,用手把耷拉下來的幾綹頭髮梳了上去。
鏡子裡是一個憔悴蒼老的女人。以前夏愛華不是這樣的,十多年前她還是圩尾街的美女,現在她都有些不敢看自己了。
夏愛華推出了一輛自行車,回頭鎖上門,剛騎上車又跳了下來,蹲下身子給三輪車鎖上一根鐵鏈子。這三輪車是她的謀生工具,要是丟了,麻煩就大了。她每天早上五點半從包子鋪那裡盤來包子饅頭油條甜果,分別裝進襯著白布的塑料箱子,放在三輪車上,走街串巷,沿街叫賣。一般到八九點鐘就能賣完了,大約有十五塊錢的贏利。
騎著自行車出了圩尾街,車軸吱吱呀呀地叫著,夏愛華越使勁地踩,叫聲越刺耳,她心裡也就越急。
到了公平路,在新建的一排樓房後面看到了文化局那幢灰白的三層樓,夏愛華把自行車停在門口的一棵龍眼樹下,文化局的木牌子很舊了,上面布滿挖掉不乾膠小廣告後的汙跡,像打滿了補丁一樣。但是這畢竟是政府衙門,對夏愛華來說是一個陌生而又充滿威權的地方。她緊張地往門口望了望,還好,沒有門衛,便大膽地走了進去,原來裡面圍了一個小院子,停了一輛汽車、幾部摩託車還有一些自行車,一樓的房間全都關著門。她上了二樓,二樓的房間全都開著門,像是一隻只張開的大嘴,她也不知要進哪一個門,便在第一個門的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裡面有個人在看報紙,突然從報紙上抬起眼睛,問道:「你找誰?」
那聲音乾澀堅硬,把夏愛華嚇了一跳,她吞了口水說:「我找局長……」
看報紙的人走了過來,是個禿頂的中年男人,他警察似地打量著夏愛華,這讓她全身像發毛一樣不自在。「找局長有什麼事嗎?」禿頂的口氣很威嚴。
「我聽說、聽說你們文化局要招網吧監督員,我來報個名。」夏愛華說。
「這個早就招滿了,沒有名額了。」禿頂揮了一下手說。
「我不要名額,我給你們義務監督,不領工資。」夏愛華突然呼了一口粗氣,激動地往前走了一步,聲音也高了起來。
禿頂不解地哦了一聲。
「我兒子天天放學就上網吧,我要監督網吧,不讓我兒子進網吧一步。」夏愛華說。
禿頂笑了一笑,一邊往回走一邊說:「又不是這樣監督法,你還是回家去,好好管著你兒子吧。」
「同志,你說行不行呢,我幫你們監督網吧,我做義務的,不要錢,一分錢我都不要,我一定會把網吧監督好。」夏愛華說著說著,就走進了房間,她發現跟政府人員打交道也沒那麼可怕,今天她一定要爭取到這一差事。
「你愛監督就監督吧,社會各界都可以監督。」禿頂說。
這句話讓夏愛華聽得心花怒放,說:「那你們給我發一隻紅袖箍吧。」
「什麼紅袖箍?」
「就是套在胳膊上的紅布條呀,我昨天在天龍網吧門口看到那個監督的,就戴了一隻紅袖箍。」
「哦,那只有我們正式聘請的監督員才有。」
「拜託你們、請求你們,也給我發一隻吧。」
「這不行,你不在名額內,怎麼能給你發?」
「我、我,」夏愛華一急,聲音就發抖了,好像要哭出來,她一把拉住禿頂的手,「給我發、發一隻吧。」
「這東西我也沒有呀,怎麼給你發?」禿頂推掉了她的手說,「你要是覺得戴著好看,你可以自己做一隻。」
「自己可以做?」夏愛華愣了一下。
「可以呀,怎麼不可以?以前紅衛兵的袖標還不都是自己做的?」禿頂滿不在乎地說。
「那我回去做一隻。」夏愛華連連點著頭,往後倒著走了幾步,退出房間,轉身下樓。雖然沒能要到紅袖箍,但是文化局(在他看來禿頂就代表著文化局)允許她自己做一隻,她覺得這就是賦予她一種權力了,今天上午就算沒有白來。
夏愛華回家路上到布店買了一塊紅布,回到圩尾街的家裡,操起剪刀剪出了三塊布,穿針引線,在胳膊上比劃幾下,不一會就縫出了三隻紅袖箍。別看紅袖箍軟綿綿的,它一戴到胳膊上,就是硬梆梆的權力。等下戴上它,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走到網吧門前,看到兒子就把他拽回家,其他小孩子也可以攔下來。
不知道兒子趙春是什麼時候迷上電腦的。以前他很乖,很聽話,夏愛華出門上班時,就把他鎖在家裡,他從早到晚躲在家裡看一本沒頭沒尾的小人書,從來不會吵著要出門。後來,他讀小學了,上初中了,夏愛華還沒怎麼注意,他就竄得跟她一樣高了,臉上星星點點冒出幾顆青春豆。也就是從去年開始,趙春上了初一年,幾乎天天中午一點才回家,晚上則至少是六點半以後,夏愛華問他怎麼這麼遲,他總是愛理不理地說,在學校做作業。有一次周末趙春說是到學校補課,向夏愛華拿了五十塊錢,早上八點去了,中午也不回來,直到晚上十二點多才回家,她就奇怪了,哪有這樣補課的?第二天,老師的電話就打來了,趙春怎麼不到學校補課?夏愛華放下電話,心裡又氣又急,趙春根本就沒到學校補課,而且平時一放學就走,甚至還時常早退,從沒留在教室做過作業,學習成績已從中流滑到坡底。那天她都沒心思做午飯,想起自己這麼多年來的不幸經歷,嫁了個好吃懶做的老公,又愛賭博,最後欠了一屁股債跑路了,五六年來去向不明,連個電話也沒往家裡打過,他是死是活她已經管不了,有時她感覺自己差不多把他忘乾淨了,現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兒子趙春,兒子趙春也是她含辛茹苦活下來的全部目的,可是她太忙了,像陀螺樣一天轉個不停,她沒時間管教趙春,偶爾有空想跟他說兩句,面對他漸漸長大的臉,卻不知要說什麼。那天她回想起一些往事,淚水不知不覺中流了滿面,突然牆上的時鐘響起報點的聲音,她才抽搐了一下,從往事中驚醒過來,原來到了十二點了,趕緊擦乾眼淚,淘米做飯。飯做好了,兩菜一湯也做好了,可是趙春還是遲遲沒有回家,這時時鐘的指針走到了十二點四十分,夏愛華已經可以確認趙春不是留在教室裡做作業,那麼他放學去了哪裡呢?她一下急了,本來想今天吃飯的時候好好追問他一下,為什麼長期以來放學晚歸?為什麼要欺騙母親?放學後到底是做什麼事去了?可是他似乎知道這麼多問題等著他,乾脆就不回來了。夏愛華到門口張望了好幾次,沒有趙春的影子,也不知要到哪裡去找,她只好往學校方向走去。走到了蘭水路,夏愛華看到幾間網吧門口,中小學生模樣的孩子進進出出,心裡咕咚一沉,趙春會不會在裡面玩電腦?她輕手輕腳走到了一間網吧門口,伸長脖子往裡面張望,只見兩排電腦前掛著一顆顆葫蘆似的,那些學生幾乎把腦袋湊到了屏幕上,他們上課恐怕也沒這麼全神貫注吧,這電腦到底有什麼魔力鉤住了這些孩子的魂?夏愛華沒有發現兒子的蹤影,她又轉到了一間網吧門前,一眼就看見趙春坐在收銀臺左面第一臺電腦前,眼睛直瞪著電腦屏幕,一隻手在鍵盤上像彈琴樣飛快地跳躍,另一隻手握成拳頭,不時地揮動一下又一下。夏愛華一下看呆了,突然呼了一口粗氣,猛地大步走上前,伸手就抓住兒子的一隻胳膊,帶著嘆息的長腔說,原來你是迷上了這死人物件!她用力地一拖,但兒子像是長了根一樣,拖也拖不動,兒子只是抬起頭瞟了母親一眼,一隻手繼續按著滑鼠,電腦屏幕上的打鬥一聲高過一聲。夏愛華氣呼呼地說不出話,拉住兒子的一隻胳膊,像是拔河一樣死命地拽,兒子生根的身子動了一下,轟地從椅子上被拉下了下來。夏愛華嚇了一跳,把手鬆開了,兒子從地上爬起來,像一隻老鼠從她身邊吱地鑽過去,一溜煙地跑了。夏愛華也想走,網吧管理員走過來說,還沒給錢,十塊。夏愛華定了定神,從口袋裡掏出十塊錢說,都是你們開網吧教壞了孩子,黑心錢你們也敢賺。她哼了一聲,把錢扔在地上,偏起頭走出了網吧,那種毅然決然,就像她當年不顧家人反對,要嫁給那個該死的老公一樣。
那天中午她從網吧回到家裡,看見趙春正大口大口地扒飯,心想等他吃完飯,把他好好打一頓,長這麼大還從沒打過他,看來不打是不行了。誰知趙春一見母親回來,就把吃了半碗的飯往桌上砰地一放,含著滿口的飯很不滿地說,老媽,你太不給我面子了,那網吧還有我同學,傳出去我怎麼做人呀?夏愛華愣了一下,說你還懂得做人呀?你騙我做作業補課什麼的,天天泡在網吧裡,這哪裡像是做學生的樣子?夏愛華堅持認為,以前兒子是很乖的,自從馬鋪大街小巷開遍了網吧,自從他迷上了電腦遊戲,他才變壞了。從此,夏愛華恨透了網吧,恨透了電腦,把它們說成「死人物件」。但是趙春越發沉迷在電腦遊戲裡,像吸毒上癮一樣,怎麼勸也勸不住。有時候他乾脆就曠課,整天躲在網吧裡,餓了就啃一口麵包喝一口水,眼睛一刻也不離屏幕。有一天夏愛華發現她放在枕頭下的一百錢不見了,心想一定是讓趙春偷去上網了,氣得在家裡團團轉,這天夜裡十二點多了,兒子還沒回來,她就沿街找去,走了十多間網吧,也沒找到兒子,但她堅信兒子一定是躲在哪一間網吧裡,她就是找到天亮也要把兒子找出來。果然天亮的時候,她在一條小巷深處的一幢二層樓上的黑網吧裡找到了兒子。她是從樓下路過,偶然聽到上面有一陣槍殺聲和打鬥聲,不抱希望地走上樓去看一看的。那外面有一隻木梯通到二樓,房間的門虛掩著,她推開門時,一股濁氣幾乎把她推了出來,只見狹窄的房間裡雜亂地擺著六七臺電腦,趙春就坐在一臺電腦前手舞足蹈地打著遊戲。那時她尖尖地叫了一聲,趙春!但是電腦前的人全都沒有反應,他們像是被魔法控制住了。夏愛華張得老大的嘴沒有合上,也沒有再叫出第二聲,她發現兒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屏幕,像是一個失去靈魂的人。突然夏愛華再也忍受不住,嚎啕大哭,像山洪暴發一樣,哭聲和眼淚傾瀉而下,腳下立即一片汪洋。電腦前那些人這時才有所反應,抬起疑惑睏倦的眼睛,麻木地看著哭泣的女人。
當眾放聲大哭,那天夏愛華的眼淚對趙春似乎有所觸動,他收斂了好幾天,可是沒幾天網吧像一塊大磁石又把他吸住,他就像鐵屑樣嗦嗦發抖,身不由已。當夏愛華再次把他從網吧裡揪出來的時候,他說我管不住自己,我沒辦法。從第二天開始,夏愛華到了趙春的放學時間,不管手上在做什麼事,一概放下,趕到兒子可能出現的網吧門前,一看到兒子就拉起他的手往家裡走。她不說話,不罵人,只是拉著兒子的手埋頭走路。趙春走在後面像一頭不大配合的牛犢,被拉了好長一段路,才漸漸跟上節奏。
夏愛華一邊走一邊把紅袖箍套到左胳膊上,為防掉落,還用別針別住。手上多了這麼一塊紅顏色的布,她感覺她的底氣就更足了。因為時常到網吧門口攔截兒子,一些網吧老闆對她冷嘲熱諷,現在她胳膊上有了這塊紅袖箍,他們可以閉嘴了。
走上了蘭水路,夏愛華心裡就有氣,這裡是有名的網吧一條街,趙春從學校回家要經過這裡,除非他繞道走更遠的路。她看到騎自行車的學生三三兩兩過來了,大都往前跑去,有個別人在網吧門口下了車。趙春曾經吵著夏愛華買一部山地車,可是家裡哪裡掏得出這麼多錢,讓他騎家裡那輛舊車,他卻寧願走路,其實他要是不上網,省下的錢早就可以買兩部山地車了。
從網吧門口經過,夏愛華把身子挺直了起來,左手擺動得更大一些,胳膊上那塊紅顏色顯得很耀眼。每間網吧的門口都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嚴禁未成年人入內」,可是進出網吧的幾乎全是背著書包的中學生,甚至還有戴紅領巾的小學生。夏愛華看到了就要喊上一嗓子:「孩子不能進網吧!」有的孩子扭頭看是一個戴紅袖箍的,還真被鎮住了,撒腿就跑,當然一些孩子根本是無動於衷的,依然偏著頭走進網吧。
趙春走過來了,他走在路的右側,埋著頭,走得很慢,經過第一間網吧時,他抬起頭往裡面望了一下,像是一個餓壞的窮人看到琳琅滿目的美食,不由吞咽了一口水。夏愛華迎著兒子走去,趙春踢踢噠噠的,偶爾抬起眼睛也只是向網吧裡看,看得太專注了,就一頭撞到了母親的身上。他往後退了半步,抬頭見是母親,而且胳膊上還戴著紅袖箍,笑了一笑,說:「老媽,你要嚇唬誰呢?」
「我不嚇唬誰,我就監督你不上網吧。」夏愛華說,「我現在是網吧義務監督員。」
4
老婆說,文化局吃倒了我們的公道酒店,現在給你安排一份工作,也是天公地道。丁建順對此不敢認同。吃倒就吃倒,你能怎麼樣?現在又不是以前,以前欠債是要還的,現在他就是不還給你你又能怎麼樣?不過,一個網吧監督員的崗位,十多個人在爭,鄭萬明能留一個名額給自己,這至少說明他這個人還是不壞的。
簡單地培訓了半天,其實就是鄭萬明講幾句話,一個分管科長讀了一些和網吧管理相關的政策法規,最後一個副局長再交代幾個注意事項,差不多兩個小時就結束了。丁建順和另外六個監督員(原定五人,後來又多招了兩個)劃分了區域和需要重點監督的網吧,每個人領了一隻紅袖箍,就分頭走上各自的崗位了。
丁建順分管的是蘭水路,這條路上大大小小有九間網吧,全都有合法證照,但時常接納未成年人入內,多次遭到舉報,文化局稽查大隊也曾到現場檢查,最後只是罰一點款便作罷,據說這些網吧老闆大多有很硬的關係。
第一次戴上紅袖箍走到蘭水路,丁建順經過第一間網吧時,老闆便迎了出來,臉上堆滿了笑容,一隻手立即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提出一根敬到面前。這些網吧老闆早已得知文化局設立監督員的信息,今天算是初次見面,一個個顯得彬彬有禮而又畢恭畢敬。對丁建順來說,這是從未有過的禮遇。他就像欽差大臣一樣,把兩隻手剪著放在背後,一邊踱著方步,一邊用眼光掃視網吧的每個角落。
現在還不到學生的放學時間,丁建順走了三間網吧,都沒有發現未成年人。進了第四間網吧,他看到了一個年輕人一邊上網一邊吸菸,就向坐在收銀臺的服務員招了招手。那是個染了一頭黃髮的十八九歲的姑娘,也不知丁建順的身份,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繼續對著小鏡子自我欣賞。
人家愛理不理的,丁建順只好走到收銀臺前,兩根手指敲了一下吧檯,說:「網吧裡不能抽菸,你們有義務制止上網人抽菸。」
那黃毛抖了一抖滿頭黃燦燦的頭髮,說:「你誰呀,管人家抽菸幹什麼?」
丁建順把胳膊上的紅袖箍拉了一下,說:「我是文化局的網吧監督員。」
黃毛愣了一下,似乎沒聽清。這時,老闆走過來了,呵斥黃毛說:「還不快泡茶?」對著丁建順連連點頭,又是握手又是敬煙。
丁建順擺擺手說:「網吧裡抽菸不安全,我這也是為你好。」
老闆連聲稱是,向那個吸菸的上網者走了過去,讓他把煙掐了。
丁建順像領導樣點下頭,轉身就往外面走去。老闆上來拉住他說:「來,坐會兒,喝杯茶。」
「不用了,這九間網吧我還沒走一遍。」丁建順說著,推開了對方熱情邀約的手。但那隻手很執著,又撲了上來,這回手上還帶著一包煙,堅決地要塞到丁建順的手裡。幾個回合的推拉之後,丁建順還是把煙收下了。
這一天回到家裡,丁建順發現另一隻口袋裡還有一包煙,不知是哪個老闆偷偷塞到他口袋裡來,他當時一點感覺也沒有。他把這事跟老婆說了,老婆回答說,要是塞給你的是一隻紅包就好了,煙有什麼用?你現在又不抽菸了。對於老婆這種思想覺悟,丁建順真不知要說什麼才好。
兩天時間,丁建順就記住了九間網吧的名稱和老闆的姓名,關於他們「上面」的關係也了解了一個大概。他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在蘭水路各走兩趟,一趟也就半個小時,如無異常情況,就在網吧登記表上籤個名,這樣便完成了工作量。應該說,這是一件軟活。在各家網吧之間串門樣走一趟,就像是散步,既鍛鍊了身體又有錢賺,比鄭萬明他們的爬山實惠多了。更主要的,在這過程中他享受到了權力的美妙,儘管他們這些監督員並沒有任何處罰權,但所有的老闆和服務員都對他笑臉相迎,又是敬煙又是請茶,客氣得不得了。有一次丁建順在大象網吧發現幾個學生模樣的人在上網,招手把老闆叫來,比了一下手說,那幾個人還是小孩子吧?老闆往他比的方向看了一下,連忙把丁建順推到一邊,親切地叫了一聲老大,然後就往他口袋塞了一包煙,說我馬上去問問,要是未成年人就不讓他們上。老闆扶著丁建順的肩膀,推著他走到了門口,笑眯眯地說,老大,多關照啦。丁建順說,注意點呀。便往另一家網吧走去。幾天下來,丁建順就收到了十來包的香菸,最好的是中華,最差的也是七匹狼。反正這煙來得容易,不用花自己一分錢,戒菸戒了幾年的丁建順就抽了幾根,一抽又有癮了。不過中華煙太貴,他拿到熟人的店鋪裡折換成七匹狼。
現在丁建順從蜘蛛網吧出來,又走到「大象」門口,他猛然看到門前站著一個中年婦女,那裡站著一個人不稀奇,稀奇的是她胳膊上也戴著一隻紅袖箍。那塊紅布像磁石樣吸住了他的眼光,他不由眨了幾下眼睛,這婦女也是監督員嗎?怎麼那天培訓沒見過她?一條路不可能派兩個監督員,再說七個監督員裡沒有女的呀。
這個女人就是夏愛華,她也看到了丁建順,而且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紅袖箍,友好地對他咧嘴笑了一下。
「你是——?」丁建順問,扯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紅袖箍。
「哦,我是義務的。」夏愛華說,「我來監督我兒子。」
丁建順有些不解,監督兒子犯得著戴紅袖箍?這不是狐假虎威嗎?再說紅袖箍能隨便戴的嗎?
「我兒子上網上癮了,他管不住自己,我只好天天來網吧門口監督。」夏愛華說,她向丁建順走了一步過來,笑眉笑眼地問,「老師傅,你是正式的呀,你叫什麼大名?」
「我當然是正式的,我告訴你,你要監督兒子可以,紅袖箍別亂戴。」丁建順沉著臉說。
「我到文化局問過了,他們準許我戴的。」夏愛華說,「我是義務的,我主要是要監督我兒子。」
丁建順上下打量了一遍這個女人,覺得這個女人怪怪的,也不想和她多說,便走進了大象網吧。
這時放學的學生陸續湧上了蘭水路,形成一股流水似的,有的繼續歡暢地向前流動,有的就掉進了網吧門口的漩渦。自從路上出現第一個學生,夏愛華的眼睛就瞪大了,在路口兩邊掃來掃去。但是沒有看到趙春,過來的學生像譁啦啦的流水,一直沒有趙春,她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眼睛一眨,趙春就從她面前流過去了。過了許久,路上空了,沒有人,只有一片空曠的正午的陽光。夏愛華傻了,怎麼就沒有趙春呢?難道是繞道走到三寶街那邊去上網了?她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到三寶街,可是越想飛過去,身子就越重,兩隻腳甚至抬不起來。她急得轉了一圈,眼光無意中往大象網吧瞄了一下,意外地捕捉到一個影像,定睛一看,那不正是趙春嗎?她差點尖叫出來。他一定是在她到來之前就進了網吧,這麼說,他又早退了。一股火從夏愛華的腳底轟地竄起來,她就像踩著風火輪一樣,風風火火地衝進網吧,大喝一聲:「趙春!原來你是躲在這裡上網!」
趙春抬頭看到夏愛華像餓狼樣撲了過來,身子一縮,泥鰍似地從她身邊溜了過去,向門口跑了出去。夏愛華慌忙剎住腳步,把身子轉了過來,看到兒子已經跑到路上了。她追到門邊追不動了,扶著門框喘著氣,老闆很不滿地說:「你大聲嚷嚷的做什麼,別影響我的生意呀。」
老闆正坐在沙發上泡茶,丁建順也坐在那裡悠閒地喝著鐵觀音。夏愛華一看就來氣了,衝著丁建順說:「文化局請你當監督員有什麼用?小孩子在這上網你也不制止?」
丁建順愣了一下,面前的女人口沫飛濺,張牙舞爪,讓他實在無法忍受,他霍地站起身,說:「你是什麼東西?你有什麼權力對我大喊大叫?」
「我不是什麼東西,我說你這個監督員太失職了!」夏愛華扭頭瞄了一圈,脖子粗了,氣也急了,「這麼多小孩子在上網,你也不管管!」
「這裡輪得著你管嗎?」老闆把夏愛華推出了網吧。
夏愛華跳腳喊了一聲:「我要去舉報!」
5
夏愛華第二次來到文化局,這一次不再像上次那樣感到莫名的緊張,心裡有一股氣激勵著她,便顯得有些英勇無畏的樣子。
她在二樓沒看到局長室的牌子,便上了三樓,可是局長室的門關著,只有旁邊一間副局長室的門敞開著。
「你們局長在嗎?我找局長。」她站在門口說。
鄭萬明心情鬱悶地坐在辦公桌前抽菸,聽到有女人問話,便抬頭看了看站在門邊的女人,下午的陽光放大了她的體形,使她看起來像個龐然大物。
「你有什麼事?」鄭萬明踱了過來。
「我找局長,你是局長嗎?」夏愛華說。
鄭萬明聽了很不高興,覺得正好被說到了痛處,說:「我不是局長,但我是主持工作的副局長。」
「哦,哦,」夏愛華說,「那我就向你舉報,蘭水路那個監督員很不負責,小孩子進網吧他也不過問,那間大象網吧天天有小孩子在上網。」
鄭萬明聽了一下,這等小事也沒放心上,淡淡地說:「知道了。」
「小孩子怎麼能上網吧呢?我兒子就是被網吧教壞了,以前他是很乖的,現在天天迷著上網,可以不吃不睡,一天到晚上網,你說這樣下去,孩子不就毀了嗎?」夏愛華兩手一張一張,越說越激動的樣子。
鄭萬明擺了一下手,表示他不想聽這個,回頭往辦公桌走,說:「孩子你自己要管教好,先不要怪別的。」
「現在的孩子呀,和以前不一樣,唉,我頭都要裂了,他老爸六七年也不回家,我一個人,實在難,我……」
「你有什麼難處,到婦聯去投訴,我這裡是文化局,是辦公的地方。」
「好好好,剛才我舉報的蘭水路,太不像話了,怎麼能讓小孩子進網吧,監督員什麼也不管,希望你們要去查一查。」夏愛華走到門邊,回頭又說。
這個三八女人走了,辦公室又清靜下來,鄭萬明原來就很鬱悶的心情,變得更加鬱悶。昨天晚上,他到縣委書記的宿舍去坐了一會兒,故意在沙發上遺忘了一隻大信封,裡面裝了兩萬塊錢,可是早上一上班,他就接到書記電話,讓他下午去把大信封拿回家,不拿的話就要轉交紀委。鄭萬明知道,這兩萬塊書記實在是看不上,人家有的鄉鎮長,一出手就是十萬二十萬,可他實在拿不出更多的錢呀,總不能讓他借錢來送禮,他一直沒有這種「消費觀念」。以前,他從學校調到文化局,提了個股長,一分錢沒花,想起來這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前些天,他妹妹為了孩子能在小學裡能當個副班長,親自出面請班主任和其他老師吃飯,再送點禮,據說就花了將近一千塊錢。不過,要花多少錢才能扶正局長,他心裡實在沒底。
這時,手機響了一聲,是一條朋友發來的簡訊:
很久很久以前,天還是藍的,水還是清的,莊稼還是長在地裡的,豬肉還是長在豬身上的,耗子還是怕貓的,欠錢還是要還的,理髮店還是只管理髮的,藥還是可以治病的,拍電影還是不用陪導演睡覺的,拍照片還是要穿衣服的,孩子的爸爸還是明確的,白痴還是不能當教授的,流氓還是不能當警察的,賣狗肉還是不能掛羊頭的,結了婚還是不能隨便泡MM的。
鄭萬明看完之後,不由苦笑。
6
丁建順遠遠看到夏愛華就氣得牙痒痒的,這個三八女人居然也裝模作樣戴著一隻紅袖箍。昨天晚上鄭萬明給他打了個電話,委婉地提醒他要認真一點做好監督工作,以免讓人抓住了把柄。他一下就猜到肯定是這個三八女人去文化局告狀了。
夏愛華站在路口的兄弟網吧門前,一手叉著腰,那胳膊上的紅袖箍顯得很刺眼,她把頭轉來轉去,眼光掃來掃去。她在等她兒子,可是看到別的小孩走近網吧,她就揮起手趕人,像是趕小雞一樣把人趕走。
丁建順覺得她做得有些過份了,徑直走到她面前,繃緊了臉,用警告的語氣說:「你又不是監督員,不用你多管閒事。」
「我義務不行嗎?」夏愛華不服地偏起頭說。
「你這是亂來。」丁建順說。
夏愛華尖尖地笑了一聲,說:「你才亂來,文化局花錢僱你當監督員,你根本就不監督,我常常看見你跟網吧老闆坐在一起泡茶抽菸。」
「這你也管得著嗎?」丁建順恨得手痒痒的,真想扇過去一巴掌。
夏愛華眯著眼說:「我管不著你,我只想管我兒子。」
丁建順心想,好男不和女鬥,很蔑視地白她一眼,把胳膊上的紅袖箍拉正了一下,也是向她強調一下自己的身份,便轉頭走進了一間網吧。
趙春從路口走過來了,身子懶散地晃著,腳步疲沓無力。夏愛華大步地迎了上去,說:「春,中午我給你買了鹽水雞。」她從兒子肩膀上取下書包,提在一隻手上,一隻手搭在和她一樣高的兒子的肩上,用一股溫柔的力氣推著他往前走。
「我不愛吃鹽水雞。」趙春眼神空洞地盯著腳下的路面。
「以前你不是最愛吃鹽水雞的嗎?」夏愛華說。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趙春眼光往路邊的網吧瞄了一眼,閃亮了一下。夏愛華知道他現在心裡只有上網,其它的什麼都不愛了,不由悲從中來,把嘴唇緊緊地咬住,手上的力氣突然變得很大,推著兒子快步地往前走。
「老媽,你這樣天天來監督我,你不是太累了嗎?」趙春說。
「我累,可我有什麼辦法?你又管不住自己,」夏愛華嘆了一聲,「以前你多乖呀……」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行了,老媽。」
「春,你怎麼才能讓我少操心一些?」
「我沒辦法,要是我不上網,我就覺得人生沒什麼意義了。」
「你要好好讀書,長大後有出息,老媽還要靠你養呢。」
「沒意義,沒意義,」趙春突然站住,像木樁樣推不動了,他愣愣地看著前面牆壁上的廣告牌,嘴裡喃喃地說,「沒意義,沒意義……」
「那什麼才有意義?上網才有意義吧!」夏愛華生氣地把書包摔在地上,眉毛一跳一跳的,「那你去上網呀,我明天也不監督你了,你愛上就去上,我也覺得沒意義了,我乾脆像你老爸樣永遠消失算了……」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帶出了抽泣的腔調。
趙春低下頭,默默地向前走去。
夏愛華看著兒子瘦弱的背影,突然感覺這個自己生出來的孩子,自己一點也摸不清他的思想,更是控制不了他的行為。她心力交瘁,站在陽光下,感覺像是墮入萬丈深淵。
7
丁建順的手機響了,自從酒店倒閉後,這把樣式老舊的諾基亞就很少響過了,原來是弟弟丁建輝從派出所打來的,聲音急切而又難堪。他聽了一下就明白了,建輝進了派出所,要他拿錢贖人,而且不能走漏風聲,特別不能讓他老婆知道。丁建順是在網吧裡接到電話的,心裡罵了弟弟一聲,怎麼大白天的也幹這種事?難道你不知道有些美髮店是跟警察有業務往來的?全身剛脫光,警察就衝進來了,五千元罰款一分也不能少。丁建順趕回家,幸好老婆不在,他把家裡的現金全湊起來,也不過八百多元,當然家裡還有一張三千元的定期存款,這也是目前家裡的最後一筆儲蓄,可是快五點半了,到銀行取已經來不及,聽說那外面的機子可以自動取錢,可是他壓根就不會用。丁建順有些著急,當然建輝家裡有點錢,可是他不能跑到他家裡跟他老婆說,快快,拿五千塊出來,建輝嫖娼被抓了,到派出所去贖他。剛才建輝在電話裡明確地說,請他先墊出這筆錢,建輝會立即還他的,他肯定不會欠錢,可是現在,丁建順發現這對他來說是一筆巨款。
丁建順想到頭痛也想不出錢來,最後決定去找鄭萬明,畢竟文化局還欠著他的錢。騎車來到金谷花園門口,等了不到五分鐘,鄭萬明就下班回來了。簡略地把事情說了之後,丁建順小心翼翼地提出借五千塊錢。
鄭萬明看了丁建順幾眼,似乎對他說的事情有些懷疑。丁建順顯得底氣不足,說:「我弟現在派出所,你不信打電話問問。」鄭萬明笑了一笑,說:「他怎麼這麼傻?跑到理髮店,理髮便是了,還想吃『雞』?吃『雞』應該到賓館去,那裡基本上是不查的。」
丁建順生怕鄭萬明誤會了,連忙說:「鄭局,我這是向你私人借,與那兩萬元無關,我弟弟出來後,明天就可以還你錢了。」鄭萬明沒再說什麼,算是同意了。
丁建輝從派出所被贖出來之後,連說倒黴,不過他倒也乾脆,立即回家取出錢來還給丁建順。這天晚上,丁建順把這一疊五千元放在枕頭下面,開頭睡得很安穩,下半夜醒了過來,感覺到那疊錢在枕頭下面咿咿呀呀地叫著,它們叫什麼?聽不明白,反正叫得丁建順後來一直沒睡好。
第二天,丁建順把錢揣進了口袋裡,準備到蘭水路走一圈,等到鄭萬明中午下班回家,再到他家還錢。一個上午,他都把手插在放錢的口袋裡,讓人覺得怪怪的。十二點半左右,他想鄭萬明一定下班回到家裡了,便往他家的方向走去。他的手一直摸著那疊錢,錢在手裡一跳一跳的,摸了一上午,都摸出了一股溫暖的感覺,他突然想我怎麼就這麼急著還錢?他們文化局欠我兩萬都快一年多了,人家卻是一點也不急。
丁建順的腳步慢了下來,他慢慢調了頭,往回走了。
原來以為鄭萬明會打電話來問,不是說今天還錢嗎?可是兩天過去了,鄭萬明一個電話也沒有。丁建順心想,恐怕是他不好意思了吧,文化局都欠我兩萬呢,這才五千。
8
那天夏愛華帶著兒子回到家裡,一時心灰俱冷,桌上的飯菜涼了,她也不管了,趙春愛吃不吃,她也懶得過問。她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了臥室裡,眼淚嘀嘀嗒嗒往下掉,許多模糊的往事湧到眼前,把她的淚水不斷地引出來。
夏愛華獨自坐在房間裡流淚,外面的天都快黑了,她這才想到,放學了。往常這時候,她早就守在蘭水路的網吧門前,時刻準備把兒子捉拿回家,可是這時她卻一動也不動,感覺全身像一堆爛泥,扶也扶不起來。
外面大門的鎖在響動,一會兒有人進來了,夏愛華聽得出是趙春的聲音,是他回來了,他很久以來從沒這麼自覺地及時回家。她連忙擦乾臉上的淚痕,流了一下午的淚,眼睛都發腫了,鼻子紅紅的。
開門走到廳上,夏愛華看到趙春坐在飯桌前發呆,目光直直地盯著牆壁上的一塊汙跡,叫了他一聲,也沒有任何反應。夏愛華想他肯定是餓了,連忙操起電飯鍋,這才發現中午的飯原封未動,她沒吃,他也沒吃,她只好倒了些開水,把飯熱一熱。飯桌上那隻鹽水雞,居然也沒有動過一筷子。這麼說,趙春的午飯也是跟自己一樣,什麼也沒吃。夏愛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感到更加詫異了。
趙春呆呆地坐在那裡,魂已經不在身上了,只剩下肉體空乏無力地擱在椅子上,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的,夏愛華走近了一些才聽見他說:「沒意義,沒意義……」
這麼小的孩子,他懂得人生有什麼意義還是沒什麼意義?夏愛華從他面前端起那隻裝在盆子裡的鹽水雞,發出很大的響聲,乒桌球乓地放在液化氣灶上面。
第二天中午,夏愛華又沒有到蘭水路去,趙春自己又回來了,他像個紙紮的人,落地無聲地飄進家裡。夏愛華又驚又喜地幫他摘下書包,他雙目無神地一屁股坐在椅子裡,沒坐好,砰地一聲坐到了地上去。
「痛嗎?不要緊吧?」夏愛華急忙把他拉了起來,用手輕輕拍打他屁股上的塵土。
「沒意義,沒意義……」趙春神情恍惚地推開夏愛華的手,像夢遊一樣地走向房間。
夏愛華呆住了,她知道出大事了,兒子的魂丟了。
從這天下午開始,趙春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發呆,拒絕上學。
9
丁建順在一家網吧裡看到靠近後門的電腦前有三個孩子在玩遊戲,其中一個還戴著紅領巾,他招手叫老闆過來,嘴巴往那邊呶了一下,說:「那三個……不好吧?」
「老大,你就當作什麼也沒看見吧,反正今天上面也沒檢查。」老闆說。
「這不行呀,上面沒檢查,可派了我來監督。」丁建順沉著臉說。
老闆噎了一下,顯得很不高興地說:「我知道你來監督,那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了,也不用管那麼多。」
丁建順聽了也不高興了,說:「別怪我,今天我只好公事公辦。」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文化局發的小本子,準備記錄該網吧的違規事實。
那老闆臉一兇,粗聲大氣地說:「你記就記吧,別以為戴上紅袖箍就可以嚇唬人,你算什麼鳥?還不是我們網吧巴結你不夠,賄賂你太少,你就找麻煩來了,你也不去打聽一下我陳某人是誰?」
丁建順早聽說這老闆有個堂兄是公安局副局長,算是上面有人而且比較硬的那種,可能就是因為有來頭吧,一直沒有什麼好臉色,記憶中從沒給自己塞過整包的煙,零星的一根兩根也難得遞過。丁建順悶聲不響在本子上記了一筆,轉身走了出去。
老闆跟到了門口,往地上吐一口痰,說:「給你一隻紅袖箍,你就以為是上方寶劍了。」
這天下午,丁建順就接到了鄭萬明的電話。鄭萬明在電話裡說:「老丁呀,有人反映你收受個別網吧老闆的好煙好茶,對違規現象不管不問。」丁建順一聽就知道是那老闆惡人先告狀了,硬硬地頂了一句:「抽幾根煙喝幾杯茶,犯法了?」
「老丁,你怎麼這樣?你這種態度是不對的呀。」鄭萬明說,「你要注意一點影響,你監督人家,人家也在監督你。」
丁建順不想跟鄭萬明多說什麼,正要放下電話,對方突然說:「對了,老丁,五千元怎麼還沒還給我?」
「你欠我兩萬,都欠多久啦?你都沒想還給我,憑什麼我就要還給你?」丁建順的聲音猛地尖了起來。
「老丁,你今天怎麼這樣說話?我欠你的是公款,其實不是我,是文化局呀,而你欠我的是私錢,這是兩回事。」
「我看一回事,都是錢。」丁建順重重把電話撂下了。
抽了一根煙,丁建順覺得這樣跟鄭萬明頂牛不好,他好歹給自己弄了這麼一個飯碗,儘管是瓷的,隨時可能打破,但這確實讓自己嘗到了許多甜頭,然而轉念一想,他到酒店裡籤了兩萬元,把酒店都吃倒了,還遲遲不還,他壓根就沒一點良心,給自己弄這麼一個瓷飯碗,不過是緩兵之計,放個煙霧彈,誰知他會拖延到猴年馬月?丁建順心想,還差點被他的小恩小惠遮蔽了眼光。
10
鄭萬明總算有了點好心情,那個傳說中要來文化局當局長的某鄉鄉長被雙規了,起因是他老婆發現他泡了一個坐檯小姐,租了一套房子養了她半年,夫妻倆大打出手,鬧得全馬鋪人無所不知,紀檢一介入,就查出他的受賄事實。雖然前頭搬掉了一個障礙,但通往局長之路還是崎嶇不平。
這個周末他沒有去爬山,有個朋友帶了一個神秘人物來家裡泡茶,泡了幾泡茶之後,便請他們到金馬大酒店的包廂裡吃海鮮,喝了兩瓶金門高梁。那個神秘人物終於乾咳了兩聲,說:「鄭局,你也是夠朋友的人,你的事我會跟書記說,放心。」鄭萬明連聲感激,又敬了幾杯酒。晚宴結束後,鄭萬明又請他們到五彩KTV唱歌,給他們叫了兩個小姐,十二點多散場時,鄭萬明往他口袋裡塞了一疊錢,預先算好的三千元,說:「一點小意思,見笑。」那人笑了一笑,也沒動作。
這個神秘人物據說是縣委書記的小學同桌,有一次書記不慎落入水潭裡,是他把他救起來的,當然,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只要是他交代的事,書記能辦到的,絕對不會有任何推託。
這一晚上花了五千多元(雖然在酒店和KTV總計開了三千多元的發票,也不知何時能報銷),鄭萬明一躺上床卻睡不著,不是心疼花錢,主要是想到丁建順向自己借了五千元,說好第二天就還,卻至今不還,那天還在電話裡宣稱不還。這人太狡猾了,他分明是使了個計策,說弟弟關進派出所,急需贖人什麼的,誰知道呢?鄭萬明覺得自己對他還是很夠朋友的,他開酒店時也借給他一筆錢,三不五時就去捧場,雖說最後是籤單欠下了兩萬元,可這不是他個人吃掉的,是文化局的工作開支。正是因為欠人家錢,他心裡有些不安,才把網吧監督員的軟活給了他,不然他哪裡爭得到這個飯碗?可是,這個人太不知好歹了。
星期一剛上班不久,鄭萬明接到了書記秘書的來電,說書記將於本周內來文化局調研,重點是網吧管理,讓他做好匯報準備。鄭萬明放下電話,在辦公室裡激動地走了幾趟。書記突然要來文化局調研,這絕對不是一個偶然的事件,他估計,應該是那人到書記耳邊說過話了。果然,鄭萬明就接到了那人的電話,那人說他的事在一周之內會有一個眉目。
「感謝呀,感謝,太感謝,真是太感謝……」鄭萬明說。
「做得到的事,能幫就幫,大家都是朋友嘛。」
「是是是,感謝,感謝呀,非常感謝……」
鄭萬明長長舒了一口氣,心情從來沒有這麼好過。文秘股送來今天的報紙,馬鋪文化局為了加強網吧管理,聘請監督員的做法上了頭版報導。鄭萬明輕輕翻著報紙,心想,歷史就要翻開嶄新的一頁了。
吃過晚飯,看完新聞聯播,看完省新聞、市新聞,最後把馬鋪新聞也看了,鄭萬明突然決定,到一些網吧走一走,不要興師動眾,就獨自一人悄悄地去,看看那些監督員是怎麼工作的,也算實地感受一下監督員的工作,到時跟書記匯報時也能多一些感性的認識。
他就上街了,開頭也沒明確往哪裡走,走著走著就走向蘭水路方向去了。
11
兒子的魂丟了,夏愛華知道兒子的魂丟在了網吧,她要把他喊回來。要是沒有兒子,她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呢?現在兒子的魂丟了,她必須把他喊回來。
趙春整天躲在房間裡不出來,他有時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更多的時候則是坐在桌前發呆,嘴裡吐著含糊不清的音節,能聽清的就三個字:沒意義。一天三餐,夏愛華都裝一盆飯菜放在窗臺上,她在家時他是不吃的,等她從外面回來,那盆子就光了。夏愛華知道,哭泣、哀求,早已不湊效了,對於一個丟魂的孩子來說,眼淚和話語都顯得多餘,現在她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魂喊回來。
夏愛華到紫雲寺抽了籤,還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到鄉下拜訪了一個著名的神婆。她決定自己行動起來,把兒子的魂喊回家。為了兒子,她一下子變得堅強而又能幹,臉上閃耀著一個母親的剛毅和智慧。
「春,你乖,你以前好乖,你一定要好起來,乖乖的……」
「沒意義,沒意義……」
「春,你要好,媽活著才有意義。」
「沒意義,沒意義……」
夏愛華買了一斤面、兩隻魷魚乾還有一束香、兩對臘燭,她要親自把趙春的魂喊回來。晚上九點,月亮隱藏在厚厚的雲層裡,夏愛華端著一隻小笸籮,踩著薄薄的月光走出了圩尾街,走上蘭水路。
夜晚的蘭水路顯得有些冷清,網吧門口的燈光也不明亮,熱鬧的是網吧裡面,最熱鬧的是網上的虛擬世界。
夏愛華走到大象網吧門口,左右看了看,覺得這裡就挺好的,於是她放下了笸籮,裡面是一坨面、兩隻魷魚乾,她豎起臘燭,點燃了,然後又燒了香,握在手中,彎腰向網吧裡面拜了拜,又調了個頭,朝著家的方向拜了三下,突然扯開嗓子喊起來:「春——回家——哦——春回家哦——春回家——」
聲音尖尖的,直往高裡顫著,猛地升高,然後就掉了下來。
「春——回家——」
「回家——春——回家——」
「回家——春——」
「春——春——回家——」
時而仰天大喊,時而對著網吧咆哮,夏愛華邊喊邊往家裡走,她的聲音像一隻錘子,叮叮噹噹地敲打著蘭水路。
有些人就從網吧裡走出來,疑惑不解地看著夏愛華走去的背影,在他們看來,這是個瘋女人。她的喊聲像紙錢一樣飄滿蘭水路,幽長、怪異。
「春——回家——回家——春——」
丁建順從大象網吧跑出來,一眼認出那個大喊大叫的女人就是夏愛華,雖然他叫不出她的名字,但他們有過幾次交手,這是個不可思議的三八女人。丁建順腳下踢到了什麼,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隻裝著東西的笸籮,上面還插著兩隻正在燃燒的臘燭,他一下明白,這就是那個三八女人留下的物件。
「什麼世紀了!」他說著抬起腳,一腳把笸籮踢了出去。
12
鄭萬明一走上蘭水路,就看到丁建順從一間網吧出來,又走進了另一間網吧。他的兩隻手放在背後,走路的時候把肩膀一晃一晃。他的這副形象讓鄭萬明感覺很不好,特別想起他居然賴著不還那五千元,心裡就有些厭惡。
那天鄭萬明在電話裡嚴正地告訴他,文化局欠他的是公款,是歷史遺留問題,而他欠自己的是私錢,是他設計套去的,性質完全不同。那一天他真是很生氣了,可是也拿他沒辦法,能有什麼辦法呢?
鄭萬明想了想,就走進了丁建順剛剛出來的那間網吧,他像找人一樣走進網吧一看,一眼就看到三四個小孩子在上網,還有兩三個年輕人嘴裡叼著煙。未成年人公開上網,上網人公然抽菸,丁建順這個監督員沒看見嗎?他轉身走了出來,走向下一家網吧。這時,那一家的門開了一縫,像大嘴一張,丁建順被吐了出來,他背著手往下一家網吧走去,他沒看見鄭萬明,或者沒想到鄭萬明這時候會在這裡出現。兩人幾乎擦身而過,鄭萬明走進丁建順剛剛出來的網吧,而丁建順繼續往下一家走去。
這家網吧更讓鄭萬明吃驚,兩三排電腦前擠著的幾乎全是十三四歲的初中學生,旁若無人地叫好、尖叫,有幾個學生還抽著煙吹著煙圈。鄭萬明生怕被老闆發現了,連忙退了出來。他站在門口呼吸了一口空氣,裡面的空氣實在太渾濁,那些學生居然能呆得好好的。他想,這個該死的丁建順,他根本就沒有監督嘛!
這時,丁建順又從一間網吧出來了,他依舊背著手,像串門樣悠悠。鄭萬明忍不住叫了他一聲:「老丁,建順!」
丁建順愣了一下,向前走了兩步,發現是鄭萬明,驚奇地哦了一聲,說:「鄭局,怎麼是你呀?」
「你到底是怎麼監督網吧的?我發現你根本就不聞不問。」鄭萬明冷冷地說。
「我很負責呀,每家網吧每天至少走六遍。」丁建順說。
鄭萬明哼了一聲,說:「算了吧,你蒙我做什麼用呢?像你這樣監督,根本就不稱職。」
「我不稱職,那你開除我好了。」
「我跟你講,這工作很多人爭著要,要不是看在老同學份上……」
丁建順打斷鄭萬明的話,帶著譏誚說:「算了吧,什麼老同學份上,分明是你欠我錢,你用這個來緩和一下。」
「既然你這樣說,那你別幹了。」
「只要你錢一還給我,不用你指示,我立即走人。」
說到錢,鄭萬明就想起他欠著自己五千呢,正色地說:「誰欠誰呢?你還欠我個人五千塊!」
「五千你也這麼大聲,你可是欠我兩萬!」丁建順跺了一下腳,聲音都發抖了。
「不是我欠你,是馬鋪文化局欠你。」
「就是你,你就是馬鋪文化局!」
「不是,我是我,文化局是文化局。」
「你是文化局,文化局是你,你們就是一隻睪丸的兩粒蛋!」
鄭萬明轉過身走了,心想,明天一早就叫人宣布解除丁建順的網吧監督員一職。至於那兩萬元——不,現在最多只能說是一萬五了,就讓他慢慢等吧。
13
「春——回家——」
夏愛華一路喊著一路走回圩尾街,走到家門口,喊聲也漸漸小了下來。她打開門,感覺到喉嚨又幹又渴,先喝了一杯冷開水,走到趙春的房間門前,把耳朵貼在木門上聽著裡面的動靜。她想,晚上給他喊了魂,他的魂就會從網吧回來,他就會好起來。可是她聽了好久,覺得耳朵裡一片空寂,索性敲了幾下門,說:「春,春,開門,我給你煮點心……」
門自動似地開了,夏愛華打開電燈,發現趙春並沒有在房間裡。她怔了一怔,趙春去哪了?剛才不是還坐在桌前發呆嗎?現在,她把他的魂喊回來了,可是他的人卻不見了。
夏愛華在家裡急得團團轉,趙春不見了,他跑了,他跑到哪裡去了,難道他又跑網吧去了嗎?
「趙春!」夏愛華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像一頭絕望的母獸,猛地衝出家門,向蘭水路狂奔而去。
14
這天晚上,蘭水路一間網吧發生火災,一個上網少年被燒死。幾天後,馬鋪縣文化局副局長鄭萬明被撤職,蘭水路上出現了一個深夜裡大喊大叫的女瘋子……
(原載《福建文學》2008年6月,圖文無關)
(何葆國,1966年生於閩南,1989年大學畢業,現為自由職業者,以寫作為主,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石壁蒼茫》《山坳上的土樓》《土樓》《衝動》《偽幣之家》《水仙》,長篇散文《永遠的家園》《驛站》,中短篇小說集《來過一個客》《潛入地裡》《馬鋪故事》《幸福的晚餐》《寂寞山城人老也》《爬牆回家》《石榴瘋狂》《土樓夢遊》等四十多部,其中《永遠的家園》被譯成英文、泰國文版出版,小說多篇被改編成電影《工地上的女人》等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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