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王禮軍
編輯丨張朝貝
圖片提供丨龍美術館
「大蜘蛛」作為布爾喬亞的代表作,頻頻亮相於世界各地的美術館,幾乎成了她的一個符號。它像一個舞者,優雅而堅韌,又像一個幽靈,神秘而鬼魅。蜘蛛的腳遒勁有力,就如同一根根抽搐的神經,撩動觀眾的心弦。人們給她投來欽佩目光的同時,也在窺探她與父親糾結而隱晦的關係,討論她與母親的情感關聯對她作品的巨大影響。布爾喬亞的作品不僅是作為獨立的藝術而存在,也是她個人經歷與情感的形式產物。人們樂於看到一個別樣的傳奇故事,似乎只有那些諱莫如深的情感糾葛才配得上人們對蜘蛛的嘖嘖稱奇。
1975年,路易絲·布爾喬亞身著她的乳膠製雕塑《阿溫扎》(1968-1969) ,後成為裝置作品《衝突》(1978) 的部分。 © 伊斯頓基金會,VAGA授權,攝影:Mark Setteducati
11月2日,布爾喬亞在中國首個大型回顧展「路易絲·布爾喬亞:永恆的絲線」在龍美術館(西岸館)開幕,展出藝術家職業生涯中最為重要的系列作品,包括1940年代末期的「人物」系列雕塑,90年代的「細胞」系列裝置藝術,還有她生命最後十年的以紡織物為創作核心的作品,以及最為宏偉的、紀念碑式的巨型雕塑——蜘蛛「母親」系列。進入龍美術館的第一個展廳,巨大的蜘蛛以標誌性的姿態矗立在地上,與美術館挑高的展廳交相輝映,生動懾人。
2018年11月,布爾喬亞在中國首個大型回顧展「路易絲·布爾喬亞:永恆的絲線」龍美術館(西岸館)展覽現場
▶ 80歲以後你的事業會有所起色
布爾喬亞的名聲大噪,恐怕連她自己都未曾想到。她在相當長的時間都不相信自己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且時不時懷疑自己的能力,這種痛苦在她的日記中比比皆是。作為出生於法國移民於美國的藝術家,她一直在找尋自己的安全之所。25歲學習藝術,直到70歲時,她才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辦了首次個人回顧展。81歲方才代表美國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大器晚成的她在生命的最後十年依舊保持了極為旺盛的創作熱情,直到98歲去世。
綠茵場上往往用「老妖」來形容年齡越大,球越踢得聰明、高妙的老將。而布爾喬亞可以說是藝術圈中的「老妖」。當她的臉上已寫滿滄桑,布滿溝壑時,她的雙眼卻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正如人們以她為例在海報上寫下的那句:「要知道在你80歲以後你的事業會有所起色」。這聽起來像是一句幽默的話,但用在布爾喬亞的身上,就是一個真實殘酷的現實。不敢想像是什麼力量支撐了她這一路艱難走來。一個藝術家如何成為一個一流的藝術大師,在越來越具有規劃性和生產性的今天,已經喪失了它原有的傳奇色彩。而布爾喬亞正是人們期待已久的一個反例。她不屬於那個喧囂年代的任何一個流派,也不在那些藝術批評家的討論之中,她只屬於她自己。就像她在接受採訪時說的:「我從來都不是女性主義藝術家,我只是一個女人而已。」「我很慶幸自己不是因為是誰的妻子或者是誰的朋友而被人們所認同,我是路易絲·布爾喬亞,我就是我。」
1962年,布爾喬亞與丈夫1962年以不到3萬美元的價格買下這套房子;1973年丈夫去世後,布爾喬亞將房子徹底改造成工作室。圖片來源:網絡
1974年,布爾喬亞在她的家庭工作室中。圖片來源:網絡
恰恰是她這樣的藝術家,才沒有被風格所限定,也沒有被現實所擊倒,而是一以貫之的忠實於自己。當格林伯格的抽象藝術理論陷入死胡同,各種進化論的藝術流派各領風騷過後,人們逐漸把目光轉移到了個人化、私密性、敘事性的藝術表達上來。布爾喬亞細膩、豐富、過剩的感情,使得她的藝術大膽、前衛又不拘一格,充滿了創造性。而她的傷痛在她自傳式的藝術中,裸露於觀眾眼前,也讓觀眾為之驚嘆。她在用藝術平復其創傷的同時也喚起了觀眾對於這一情感的共鳴。就像美國女性藝術會議中心為路易絲·布爾喬亞頒發「視覺藝術大獎」時對其藝術作品做出的評價:「你運用了我們從來未敢運用的方式,你的雕塑公然反抗了傳統的風格和各種藝術運動,以此回到了藝術的本源——即公眾信念和情感的文化傳達。」
「路易絲·布爾喬亞:永恆的絲線」龍美術館展覽現場
▶ 我作為我的作品而存在
儘管布爾喬亞一再拒絕自己被貼上女性藝術家的標籤,但不可否認她一度被視為女權主義及女性藝術家的代表人物。她是一個女兒,也是妻子,還是母親,她的創作也同樣貫穿了很強的身份意識。尤其在一個男權社會中,她的長期被忽視,本身就說明女性藝術家不只是一個身份前綴,而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問題。
把個人的經歷與感情融入到作品中去,這與大多數藝術家的選擇並沒什麼不同。不同的是布爾喬亞並非簡單地把這些當作藝術的素材和母題,而更多的是一種自我宣洩與印證。「我不是作為一個人而存在,我是作為我的作品而存在。」她童年的經歷給予了她無盡的憂傷,卻也給了她無窮的靈感。「我的童年從未失去它的魔力,為了表達我內心的恐懼,我必須找尋一條途徑發洩心中的情緒,通過不斷的摧毀、修復及重生,我完成了我的復仇,內心的傷痛得到了平復⋯⋯」
1982年,紐約MOMA舉辦的路易絲·布爾喬亞展覽現場
1993年,布爾喬亞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美國館展覽現場圖
2008年,布爾喬亞在美國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的回顧展「路易絲·布爾喬亞」現場圖,攝影:David Heald
2016年,布爾喬亞在英國倫敦泰特美術館的展覽「藝術家房間:路易絲·布爾喬亞」現場圖,攝影:Marcus Leith
在我看來布爾喬亞不是一位推進雕塑語言的藝術家,而是一位善於錘鍊語言精度的大師。她為雕塑帶來的不是形式創新,而是語言表達的精準和語義的重置與激活。她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創作的雕塑作品多以單個的人物為表現對象。儘管這些人物更像是一個個搖擺不定的影子,但他們是實實在在存在於空間中的,這讓她獲得了一種滿足感。這些雕塑頗有些超現實主義色彩,且多用木頭製作而成,再塗以簡單的黑白顏色。《梭子形的女人》、《帶包的女人》等就是其中的代表作。細長、孤獨、無處安身就是彼時她個人生活的真實寫照。作為移民,她在美國時常處於一種被政府觀察的狀態,身體的游離更加劇了她精神上對家鄉和親人的思戀。這些瘦長的雕塑讓人聯想到賈科梅蒂的作品。如果說賈科梅蒂表達的是經歷二戰後的人們冷漠、隔閡、絕望的感情,那布爾喬亞更多的是表現個體的身份焦慮和矛盾的情感焦慮。
路易絲·布爾喬亞 《帶包的女人》 165.1×45.7×30.5cm 青銅、著色、不鏽鋼 1949 伊斯頓基金會收藏 © 伊斯頓基金會,VAGA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她的另一個系列作品《情侶》是她創作晚期感興趣的一個母體,情侶既是表現的內容,也是修辭上的雙關語。擁抱、纏綿、糾結、扭曲種種情緒交織在了一起,使得彼此無法分開又無法融合。這些雕塑通常都是懸掛著,螺旋型的造型給人一種相互依託又相互傷害的無助感。布爾喬亞喜歡螺旋形,她說:「小時候,我在河裡洗過掛毯之後,我會把它們放在一起轉啊,擰啊,把水濾出來。後來我做夢的時候,想把我父親的情婦趕走,我會在夢裡像擰掛毯那樣擰她的脖子。螺旋——我愛螺旋——代表了控制和自由。」
路易絲·布爾喬亞 《情侶》 48.3×15.2×16.5cm 布料、懸掛件 2001 伊斯頓基金會收藏 © 伊斯頓基金會,VAGA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路易絲·布爾喬亞 《情侶》701×335.3×289.6cm 鑄造拋光鋁、懸掛件 2007-2009 路易絲·布爾喬亞信託收藏 © 伊斯頓基金會,VAGA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她憎惡父親對母親的背叛,憤恨父親對自己的漠視,但父親的死卻又給了她巨大的打擊。直到她在父親去世的二十年後創作的《父親的毀滅》,才把內心的這種痛苦徹底爆發出來。在一個充滿戲劇化的容器空間裡,布爾喬亞用乳膠製作了許多球狀的凸起物,這些怪異而曖昧的形體,營造出一種緊張而壓抑的氛圍。她不再是通過製作單體的雕塑來表達自己的情感,而是讓自己無處發洩的情緒,彌散在她一手導演的空間戲劇中。
路易絲·布爾喬亞 《父親的毀滅》 238×362×249cm 塑料、矽膠、木材、布料與紅色燈光 1974
1993年,BBC所拍攝的《路易絲·布爾喬亞:蜘蛛、情婦與橘子》片段,對父親的失望和童年噩夢是布爾喬亞的藝術動力
▶ 為雕塑注入情感的血液
20世紀的雕塑發展迅速,沿著羅丹一腳邁入的現代主義道路,很多雕塑家極盡所能地探索新的表達方式。亨利·摩爾窮盡一生都在研究人體內外的複雜空間關係;畢卡索則如同蜻蜓點水般輕鬆撬動了雕塑的內核與外延。布朗庫西更是把雕塑的表面上升到一種形而上的認知層面。尤其進入20世紀中期後,現代工業材料的應用與發展大大豐富了雕塑的語言。不同於像卡羅、塞拉、賈德等一大批得益於科技進步,材料更新的雕塑家,布爾喬亞沒有那麼強烈的個人符號、材料語言,她長期處於邊緣的狀態似乎在某種程度上也印證了這一點。然而最終她還是把她的名字鐫刻在了那一串大師的名單之後。因為她長期地為她的雕塑注入情感的血液,並最終喚醒了一種被流俗所遮蔽的普遍感情。
路易絲·布爾喬亞 《蜘蛛》 449.6×665.5×518.2cm 鋼、掛毯、木材、玻璃、布料、橡膠、銀、金、骨 1997 伊斯頓基金會收藏 © 伊斯頓基金會,VAGA授權,攝影:Maximilian Geuter
路易絲·布爾喬亞 《歇斯底裡之弧》 83.8×101.6×58.4cm 青銅、拋光銅綠、懸掛件 1993 伊斯頓基金會收藏 © 伊斯頓基金會,VAGA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極度情緒化的布爾喬亞很難完全把自己內化於雕塑的形體中,所以她也經常會選擇表達更為直接的行為或是更有感染力的空間裝置為媒介。《細胞》系列作品是她完全釋放自己能量的作品,可以看到她不再為特定的形式所拘束,看似信手拈來之物,卻都顯示出一種秩序。她說:「我是一個理性的個人,相信心理學和哲學,對我來說,唯一重要的是事物的可確定性。」她的《細胞》系列作品既是她個人的囈語碎片,也是一種充滿神秘色彩的薩滿儀式。鐵絲網編織的籠子,既具有了隔離感又滿足了觀眾的窺探欲。是安全的保護殼,也是焦慮的集中營。甚至也折射出藝術家自己內心的矛盾心理。如同人身上真實的細胞,一直在生長、裂變、衰亡。細微不易察覺卻隱藏了情感記憶的密碼。不斷的循環更替,似乎也暗示了藝術家從孩子到與母親,再由母親及孩子的情感位移的複雜變化。
路易絲·布爾喬亞 《細胞 XX (肖像)》 188×124.5×124.5cm 鋼、布料、木材、玻璃 2000 路易絲·布爾喬亞信託收藏 © 伊斯頓基金會,VAGA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路易絲·布爾喬亞 《細胞(黑暗的日子)》 304.8×397.5×299.7cm 鋼、布料、大理石、玻璃、橡膠、線、木材 2006 伊斯頓基金會收藏 © 伊斯頓基金會,VAGA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路易絲·布爾喬亞 《細胞(黑暗的日子)》作品細節
「藝術是種復原:去修復那些在生命中留下的傷害,去讓那些因為恐懼和焦慮導致的支離破碎重新拼回一個整體。」布爾喬亞通過不斷創作作品,慰藉自己敏感而脆弱的心。她出生於一個以編織掛毯為業的家庭中,童年的她一方面在父親的紡織作坊中發現有關身體的各種隱秘,因為每一件衣服都被看作是對身體欲望的束縛。一方面又在母親縫補修復舊地毯織物的工作中獲取了自我修復的內在驅動力。面對與父親的感情,布爾喬亞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歇斯底裡,而與母親卻有著一種壓抑的愛與同情。因此,她的作品中既有激進前衛的部分,也有相對克制內斂的部分。她21歲時母親去世,40歲時父親去世,62歲時丈夫去世,79歲時兒子去世,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些經歷不過是每個人都可能會遭遇到的不幸。可對藝術家來說,這些痛苦是她海嘯般創作欲的源泉。
路易絲·布爾喬亞 《母親》 927.1×891.5×1023.6cm鋼、大理石 1999 泰特美術館收藏,藝術家2008年提供 © 伊斯頓基金會,VAGA授權,攝影:Marcus Leith
布爾喬亞憐憫父親的同時也理解了母親。她說:「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母親,她像蜘蛛一樣聰明、伶俐、有耐心、通情達理、纖細、敏感、無可替代。她同時保護著我和她自己。」蜘蛛也成了母親的象徵。藝術家也逐漸把私密的個人情感融入到了普遍的人類情感之中。她的釋懷讓雕塑的語言也變得極為簡練而有力,空間通透不再依附於任何遮蔽圍合之物。一隻堅強、龐大、神秘的巨型蜘蛛聳立於當代藝術的無邊廣場之上,「它可以隨意走動,發洩著自己的情緒,擺脫脆弱的過去。」
用永恆的線,編織無限的網,布爾喬亞就是那隻充滿魔性的蜘蛛。
布爾喬亞的「蜘蛛」,在城市戶外的廣場上。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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