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捷
外公老了,潔白的門牙去年也光榮「下崗」了,見了我們,他依舊咧著嘴笑,卻時常記不起兒孫的名字,想不起要做的事情。
去年春節,離家多年的我帶著愛人回去看望外公,老屋子重新裝飾過,牆上依然掛著毛主席的大幅畫像,臥室門框上釘了一塊亮閃閃的牌子「光榮之家」。
這次回來,外公像變了個人一樣。一整天都躺在電視對面的搖椅上,鴨舌帽簷低垂,半睡半醒,電視很大聲,手中握的遙控器掉在地上,他也沒有反應。
過年回家看外公的人很多,我們十來個孫輩天南海北聊得火熱,我喊他:「外公,跟我們來聊天吧!」
外公緩緩扭頭,眯著眼笑著擺擺手:「我聊不來了,你們玩。」沒過一會兒,他起身張羅著找紙筆,要把我們的名字都寫下來,說是怕忘記了。
這時,愛人搬了把椅子挨著外公坐下。愛人已經是入伍20年的一名老兵,但在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的外公面前,他仍是一個最聽話的「新兵」。
外公提起筆,卻又忘了要寫什麼。這時,愛人拉起他的手,放在掌心輕輕拍了拍,然後問道:「外公,您以前說過有幾枚抗美援朝的獎章,我可以看看嗎?」
聽到「獎章」,外公抬起頭,渾濁的雙眼裡頓時有了光:「對,有獎章!那是1956年的春節,在中國人民志願軍汽車部隊積極分子大會上,洪學智副司令員授予我的呢!」說著,他顫巍巍地站起來,蹣跚著走進臥室。
打我記事起就掛著銅鎖的抽屜終於被打開了,外公捧出一個紅色鐵盒,只見裡面安靜地躺著3枚獎章、一本紅皮的汽車駕駛證、一疊黑白老照片和一副銀質刀叉。原來,這裡面藏著一名老兵青春和熱血的全部記憶,他視若珍寶。
我拿起刀叉仔細端詳,長柄上刻著的英文字母依然清晰可見。還沒發問,外公就自豪地說:「這是我們當年繳獲的。」愛人小心翼翼地翻開駕駛證,只見內頁泛黃,字跡消褪,那張黑白證件照上,21歲的外公身著軍裝,身姿挺拔,氣宇軒昂。那一刻,我仿佛穿越了時空,眼前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年輕戰士,正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看著眼前的寶貝,外公打開了話匣子。1951年10月,在大同解放軍汽車學校學習了8個月後,他被分配到汽車連,隨即奔赴朝鮮戰場,負責運輸糧食彈藥和木材等軍用物資。戰地生活條件的艱苦自不必說,由於戰爭一開始美軍擁有絕對的制空權,在運輸途中,車輛經常會遭遇敵機空襲。最危險的一次,敵機迎面飛來,並在汽車前方不遠處投下一枚炸彈,彈片擦著車頂飛過,車窗全部震碎了。而他身旁的戰友卻沒有絲毫猶豫,本能地俯身撲過來護著他。「我是司機,為了一車彈藥能安全送抵,大家都是拼了命護著我。」
「後來呢?我們打贏敵人了嗎?」一旁6歲的小侄子認真地問。
「當然。」我向他眨了眨眼睛。
「我們志願軍邊打邊談,最終迫使對手籤字停戰。因為我開車技術好,也讀過書,還被挑選出來給參與板門店談判的領導開車。後來才知道,這位領導便是當時擔任中方談判的顧問……我在朝鮮待了6年,直到1957年才回國。」
那天,外公跟我們聊了整整一個下午。外婆說,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外公這麼高興,真是一點也不糊塗。
這是一個長長的故事,是只屬於志願軍戰士的光榮記憶。很多年以後,這位耄耋之年的老兵,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張面孔。
老來多忘事,唯獨忘不掉戰火硝煙中的崢嶸歲月。冬日暖陽下,外公一張張翻看著黑白照片,指腹輕撫過每一名戰友的臉龐。半晌,他把一枚抗美援朝的獎章緩緩戴在了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