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小屋 閱讀 臺灣小說《逆女》連載第9回(附同名小說改編電視劇在線觀看)

2021-02-18 深秋小屋


     《逆女》是臺灣著名的拉拉小說,同名改編的6集電視劇《逆女》獲得創第36屆金鐘獎戲劇節目單元劇獎、以及最佳女主角獎。小屋現在再次重新在訂閱號進行小說連載,重溫經典。
文:杜修蘭  整理:dongdong
部分圖:深秋小屋

《逆女》是我在2000年剛建立深秋小屋網站的時候,偶然在臺灣拉子網站搜索到的小說。次年,《逆女》還被拍成了6集臺灣電視劇,是臺灣電視史上首次以女同性戀者為主要角色的電視劇,主演六月也因此獲得第36屆金鐘獎最佳女主角。

杜修蘭,女,祖籍湖南慈利,1966年2月2日出生於臺灣桃園,中興大學合經系肄業,曾從事營造工程,現旅居加拿大。已出版:《逆女》(1996)、《別在生日時哭泣》(1997)、《聰明笨女人》(1998)、《默》(1998)、《沃野之鹿》(2002)、《溫哥華的月亮》(2003)。創作以小說為主,主題傾向於社會寫實,以描寫女同性戀成長故事的小說《逆女》開始在文壇嶄露頭角。曾獲皇冠大眾小說首獎、聯合報文學獎。

開學好幾周,江孟仲真的沒再來過我,我也樂得輕鬆,四處找打工的機會。一個星期假日,我百無聊賴的窩在店裡看生意,自家的頭路沒工錢可領,我看得毫不帶勁兒,汪啟漢一通電話來要我到南京東路一家廣告公司打打雜,就把我的精神都催來了,套上球鞋就出門,媽在後面罵著:『在家就一副死不死的臭臉,說到出去就嘴笑眉笑,跟那死老猴一個死人樣!』

我不耐煩的應著:『我是去賺錢又不是去玩!』

『哼!賺錢?說得好聽,妳賺幾塊錢給我用啦?』

我邊走邊咕噥著:妳也沒給過我幾塊錢用啊。

我到的時候己有好幾個工讀生在忙了,汪啟漢也在其中,他一看見我就打屁:『怎樣?老哥對妳不錯吧?有好事一定不會忘記妳。』

『大恩不必言謝,小妹謹記心中,收工請你吃冰。』

『光請吃冰不足以表達心中的感激,還得加點什麼……』

『有啊!我還請你吃屁!』我對汪啟漢像哥兒們似的,講話輕鬆自在,不用文謅謅的顧忌什麼,他像大哥一樣親切自然,天厚從沒這樣跟我說過話。

『呸!呸!死要錢的喪盡天良,恩將仇報,請我吃屁,我說Angle丁啊!覺不覺得自己水準太差?』汪啟漢一直沒有女朋友,其貌不揚是其一,嘴巴太壞是其二。

『不會啊!配你剛好。』我們就這樣一直忙到中午,手沒停過,嘴也沒停過,有個短髮小姐大概嫌我們太吵,不時回頭看看我們。

汪啟漢挨到我身邊低聲道:『妳看那個小姐一直回頭看妳,她在看怎麼有這麼粗魯的女孩子。』

『放你媽的屁!看你啦!她沒看過醜男,還是個嚕囌的醜男。』

『喔!對了!她不是看妳是看我,她對我有意思。』汪啟漢若有所思的說。

中午休息,我和汪啟漢猜拳,輸的人出錢買便當,那個短髮小姐走過來放一個便當在複印機上對我們說:『多一個便當,給你們吃。』轉身就走。

汪啟漢說便當是他的,那個小姐一定是看上他了。

我嗤之以鼻的笑他:『誰看得上你?別自作多情了好不好?人家便當是要給我的。』

『給妳幹嘛?她又不是同性戀。』

出其不意的聽到同性戀這個字眼,讓我的心震了一下,真想踹他一腳,恨他魯莽的提到這個字眼,卻又顧慮不能反應激烈啟人疑竇。

汪啟漢看我不說話以為我生氣了:『喂!丁天使妳不是這麼小氣的人吧?為了一個便當就翻臉。來!來!老哥我很講人情的,雖然是我的定情物,還是決定分妳一半。』

我分到一個滷蛋和半塊排骨,心不甘情不願地念道:『人家本來就要分給我的……』

『給我的不會錯啦!不相信妳去問她。』

『我才沒你那麼厚臉皮去問人家這個,你不怕被人笑死啊?』

『不會啊!反正她對我有意思嘛,嘻嘻!不過我對她沒什麼感覺,她太高了,還是四郎的朋友──真平,沒什么女人味,看來──她註定要單戀我了,嘻嘻……』汪啟漢笑的好令人討厭。

『死不要臉的!自戀狂!缺德兼沒知識……』在我認真開罵的時候,短髮小姐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住嘴己經太遲,她己經聽到一大串罵人的話,我覺得糗的要命,這些話,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未免太低級,我紅著臉裝作著影印的樣子。

我聽到高瘦的小姐問汪啟漢:『那是你女朋友啊?』

汪啟漢誇張地張大嘴笑,露出兩個像沒關攏門的門牙,笑得好開心:『哈哈!她啊?沒人要了,誰敢要這麼粗魯的女生?我的品味那裡這麼低,對不對?Angel丁?』

『放你媽的屁!你有什麼品味?你配得上我嗎?你!』我不甘示弱的響應。

『妳看!妳看!沒見過這麼粗魯的女人吧?我說的沒錯吧!』

短髮小姐笑著:『我看也不像,聽你們兩個拌嘴很好玩啊,妳叫Angel是吧?』

我點點頭,覺得她的笑容很熟悉親切,我聽到別人叫她徐小姐,看不出年紀,應該比我大好幾歲,職位好象還不低,走來走去的支使大家做這做那的。

汪啟漢對著我擠眉弄眼的壓低聲音說:『我說的沒錯吧?她來確定我是不是單身貴族咧,不過,她年紀太大了,我不喜歡老女人。』

『單身貧戶,你聽著,她不是來打聽你的,我看她是來招呼我的。』

汪啟漢雙手按著腹部張大了嘴裝作捧腹大笑的樣子:『打聽妳?哈哈,妳當她同性戀啊!』

該死的東西又說了那個要命的字眼,我搥了他一拳問道:『幹嘛!人家說不定代弟弟或哥哥打聽咧。』

『是嗎?丁天使,妳不要嫉妒我啦,她真的是看上我的啦!嗯!有眼光!』

我懶得再跟他說這些無聊的廢話,偷偷開始注意徐小姐的一舉一動,徐小姐顯然也不時盯著我瞧,我們倆的目光相遇了好幾次,但誰也不閃著誰,只是點點頭微笑,自然的像熟識多年的故友,我心裡有了數,我們不需要言語便能互相了解,因為無論來自哪種家庭背景,長期所受的心靈煎熬訓練出我們獨具的銳利敏感,能在族群中嗅出自己的同類。

下班時我們排隊領工錢,徐小姐走過來說:『還有點事要幫忙,妳留下來加班好嗎?』

我點點頭,汪啟漢不識趣的湊過來舉著手:『我!我也可以留下來加班!』

徐小姐看沒看他一眼,背對著他說:『我們想要個女生,做事比較仔細,而且一個人就夠了。』

於是我留下來影印。公司的人一個個走了,我終於有機會仔細近看徐小姐,她長得瘦而高,過於削瘦的臉頰使還算漂亮的五官顥得突兀,眼睛有神,短髮俐落,我看見她桌上的名片知道她叫徐家珍,頭銜是副理。

趁著工作空檔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我聊著,還約定等下一起吃消夜。

我們走的時候公司的人還沒走盡,在我無意間的回頭發現他們也正望著我,我看看徐小姐的表情倒是一派自在無所謂,也許是我多心了,我想。

上了徐姐的紅色小喜美她才告訴我:『公司很多同事都知道我是Lesbian。』

我驚訝的問:『那……那他們不會?……會不會……』不知道該遣怎樣的詞句才恰當。

她顯然明白我的意思:『我又沒礙著他們,他們能把我怎樣?』

我簡直要把徐姐當英雄崇拜了,我畏畏縮縮著驚駭的事情,她卻這麼坦然,彷佛我拚命捍衛的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東西,我不禁惘然,真的可以摘下面具面對群眾嗎?我很懷疑,高中時代詹的事,痛還深深烙燙著。

徐姐問我:『有婆沒有?』

『沒有!已經好久沒有了。』我和徐姐都是Tom boy,婆是女伴的意思,Lesbian就是俗稱的蕾絲邊,女同性戀的意思。

她笑笑拍拍我的肩:『明天我幫妳介紹一個。』

我們進一家西餐廳,有個長發女生已經等在那兒了。『Angela!這麼快?這是我認識的新朋友,叫Angel,妳叫Angela,只差一個字,有緣吧?』

長發的漂亮女生點點頭,露出自信的笑容:『很高興認識妳,看起來很年輕,還在念書嗎?』Angela說話時造形複雜的長耳環也隨之擺晃,身上一大堆的飾品叮叮咚咚的跟著響,不過並不顯得累贅,亂中有序散發出一種不協調的美感,花格子長裙下是雙短靴,很有味道的一個女人,可惜不是我欣賞的那一型,而且顯然她跟徐姐是一對,年紀比我大得多。

『我念大三了。』

『大三,應該二十出頭嘛,二十多少?』

『二十二。』

『啊!這樣年輕!年輕真好!』Angela喟嘆著,彷佛年少輕狂的日子己離她好遠,而於我,年輕有什麼好,我卻毫無所覺。

徐姐湊過來捏捏她的臉頰:『妳也還年輕貌美啊!』

大概留學過巴黎喝過洋墨水的就是不一樣,林仲薇在法國學服裝設計時住過幾年,握起徐姐的手就輕輕吻了起來,我看得目瞪口呆之餘還偷偷眼瞄四座,看看有沒有驚起別桌的側目。

『最近工作好忙。』徐姐籲了口氣,林仲薇憐惜的替她揉揉太陽穴。

『好久沒去老K那邊了,明天帶Angel去T BAR Happy一下,明晚有空嗎?』徐姐對我挑挑眉。

『有啊!』就算打斷我的腿爬也要爬去,我聽過T BAR是女同性戀的聚集地,對那裡充滿了憧憬與期待,卻苦於不得其門而入。

大概是我的回答太過興奮,洩漏了秘密,徐姐問道:『還沒去過T BAR是吧?』

我點頭。

『Honey,明天下班帶Katy來公司找我,Angel明天下課過來吧,帶妳去開開眼界。』

我興奮的點著頭,對明天充滿了無限遐想。我知道同性戀有固定聚集的地方,這麼多年來總是無緣參與,我甚至曾故意到了新公園去晃了幾次,都沒什麼斬獲,那兒是大部份男同性戀的大本營,而且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向陌生人示意。

散夥的時候己經近十一點,還有公車可以搭,我婉拒徐姐好意要開車送我回去,我家太遠了,而且碰見老媽也不太好,媽對我的朋友向來不大客氣,她們還是送我到站牌搭車。夜深了,行人漸稀,霓虹燈也逐一偃旗息鼓,林仲薇倚在徐姐的懷中溫存,在昏暗的燈光中,直覺得是一對繾綣的異性戀人,只是若燈亮天明呢?有沒有一塊我們立足的地方,不用再擔驚受怕?不用再被有色眼光歧視訕笑?

一路上幾乎沒乘客上車,龐然大物在公路上一路飛馳,眾車迴避,馬路流氓在深夜裡尤其囂張,車上乘客緊握著扶手隨著車勢蜿蜒,右傾右斜地維持平衡,到家的時候還不到十二點,雜貨店的三扇鐵門拉下一半,難道老媽在等我的門?不會吧?她從來沒等過,我彎下身子鑽進去,出乎意料的是天明在裡面。

『怎麼是你看店?媽呢?』

『她在樓上發飆,老爸也在樓上。』天明朝樓上努努嘴,神情委頓疲憊。

『又怎麼了?又誰招惹她?不會是我吧?我今天還沒和她說到話咧。』

『曾媽媽今天來店裡聊天,聊到了老爸的薪水,媽發現爸的薪水是一個月八千元不是七千,她馬上打電話去問魏媽媽,查出爸又匯了一筆錢去大陸,就開始大吵大鬧,說要服毒自殺,我沒辦法,只好打電話叫老頭回來,沒辦法他自己捅的漏子他自己收拾吧。』魏媽媽有個女兒嫁在香港,很多人的信件和匯款都託她們幫忙。

『媽的!這些女人唯恐天下不亂,那天到魏媽媽家去放火警告她不要多嘴多舌。』

『不能怪別人啦,妳不知道媽多會套話,魏媽兩三下就招了。』

我嘆口氣:『我們家連老鼠藥都沒有,媽要服什麼毒?』

天明聳聳肩,挑著眉無可奈何的說:『誰知道!只看見她端了杯水上樓,剛剛還在大罵老爸,現在都沒聽到聲音,睡了吧?』

我和天明躡腳的上樓一窺究竟,我們的房間裡亮著盞五燭光燈泡,老爸坐在行軍床上託著腮發呆,老人斑在昏黃的燈光下竟像會吸光似的,格外黯淡,看起來比我上次看見他更蒼老了幾分,我注意到老爸的手上有條好大的刮傷,看樣子是這兩天才受的傷,老爸看見我們,站起來急著告訴我們:『妳去!去告訴妳母親,我沒寄多少錢!而且這幾年來我就寄了那麼一次,我真的只寄了一點。』

我不用想也知道爸寄了多少,他有多少錢好寄?老媽吵的也不見得只單純的為錢而己,若單單只為一個理由那還不好解決。

老爸的腿也有點瘸。

『爸你手腳怎麼了?』

『爬水塔時不小心滑了一下。你們去!去啊!去跟你媽媽說啊!』

我和天明互望一眼朝老媽的房間走去,不過我們是不會幫老爸傳話的,那樣的話會被媽把我們歸成同老爸是一國的,被扣上這頂帽子就慘了,要被鬥爭的。媽的房間燈沒開門半掩,老媽擁著被躺著,光看枕頭邊一大堆溼答答的衛生紙,就能想像她剛才哭得有多慘烈。我將房門輕輕的推大點,讓走廊的燈光透進來,迅速將房間掃描一遍,除床頭一杯水外,沒看見什麼可疑的藥物,老媽背對著我們一動也不動,大概睡著了,我和天明悄然退出的時候,媽卻忽然翻身而起厲聲問:『那死人剛剛跟你們撥弄什麼?』

『沒……沒有啊!』我和天明異口同聲。

『沒有?』媽的聲調陡然急轉而下變成鳴咽:『……連你們也跟他聯合起來騙我嗎?嗚……我怎麼辦啊我!……』

媽號啕起來,我趕快到廁所拿一疊衛生紙進來,順便將床頭那一堆丟到垃圾桶去,溼黏黏地涼涼的沾在手上,不知是眼淚還是鼻涕,這當頭兒我不敢去洗,趁老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揩在她枕頭上,不料枕頭套也溼透了,黏糊糊地似也沾了不少鼻涕。

『是那狼心狗肺的死人教你們不要和我講話的嗎?是不是?擤……』老媽邊哭邊說邊擤鼻涕,一面還端起杯子來喝口水來補充體內大量流失的水分,我終於明白了那杯水的涵義,心裡一塊石頭也放了下來。

『你們知不知道那個你們叫爸爸的人,把家裡的錢都寄回去給他大陸上的親戚?要不是我拚著老命留一點,你們吃的穿的用的從那兒來?那個不要臉的老廢物整天想我死了好把錢統統弄到那邊去,你們知不知道?』

天明呵欠連連猛點著頭,希望早點脫身,我則頭都懶得點,只低著頭想著明晚要去T BAR的事。

『尤其是妳這隻破格雞!更讓我寒心,從小我就知道妳是大不孝,我就是憨啦!天下第一大憨人,才會被你們這樣凌遲,還辛辛苦苦拉拔妳上大學,讓妳來忤逆我,我這麼辛苦為的是什麼?為的是誰啊──?』媽又像野獸一樣嗚嗥起來。

面對聲淚俱下的指控,我只能把頭低得更低,怕媽看見我一臉的不耐會更暴怒更傷心。媽一直叨念到將近清晨四點才放我們一馬。天明回到房間倒頭就睡,老爸也在行軍床上打著鼾,我去洗幹硬在手上的鼻涕,回房間時看著老爸蜷著身體睡得很沉,整個人縮水似的像粒蝦米,猥瑣地更像媽口中的『死老猴』。

我推爸起床:『爸!爸!到床上去睡啦!床上有被子。』

老爸起身迷迷糊糊躺上床去還不忘問我:『妳媽氣消了啦?』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呢,老爸就又鼾聲大作。家裡每個人都入夢我卻了無睡意,天漸漸亮了,今天是星期一要周會的日子,我換上制服開了鐵門,迎著晨曦踏將出去,天還沒亮透,晚秋的晨風不寒只是涼,陣陣地捲起街頭的落葉和垃圾,靜謐的路上只除了喀啦啦滾動的空罐子外,就是流浪街頭的癩皮狗。

『什麼東西嘛!』我狠狠踼起地上一個空罐子,讓它高高地飛起再當一聲落下,驚嚇了一隻爛了半邊屁股的老狗,齜牙咧嘴地對我低吠,我準備好,牠一靠過來我就賞牠一腳,也許長期的淪落街頭學會了察言觀色,牠倒識相的夾著尾巴離去,只嘴裡還嗚嗚啊啊的咕噥著什麼,大概抗議我侵犯了牠的地盤吧!一種無奈的無力感襲據心頭,連一隻狗都懂得視時務為俊傑,我們一家子卻枉為人,老是不慎地招惹到慈禧老媽,慈禧太后用的是砍頭的極刑,老媽用的是殺人無形的精神凌虐。

回頭看看一排排的二樓老房子,路盡頭的那間就是我家,每座舊房子外觀看起來都差不多,裡面上演的故事卻是那麼的不同,最荒誕的是丁家那一出吧?!像發洩什麼似的我開始狂奔起來,灰黯天色漸漸的有一絲絲金黃亮束穿透而出灑射在各個角落,黎明似乎就是這樣東一塊西一塊的慢慢驅離夜色,想到今晚的聚會,我心中的陰霾也漸漸散去,日子無論如何都要過下去,快樂與痛苦就穿插在前途等著,當一腳踩上痛苦的那一段,就該翹首仰望前方順遂的那一段,舉步踏過崎嶇,否則人生要怎樣繼續下去呢?

搭上公車,我開始安心的睡覺,每次周會都會遲到,今天該最早到了吧!天總不從人願,我一路睡到了總站,才被司機叫下車,我看看手錶時間還早,換個方向再坐回去,卻在一個緊急煞車中驚醒,我抬頭看了看,該死!又過了站,還好只過了兩站,我下車打算安步走到學校去算了,這樣坐下去,一輩子也到不了學校。

『丁天使!丁天使!』有熟悉的聲音喊我,口氣卻很陌生,我回過頭去,原來是江孟仲。

『好久不見啦!最近好吧?』我客氣的跟他打著招呼,奇怪著,真的是好久不見,而校園就這麼大,沒緣分的人真的是一點都強求不來。

江孟仲笑笑,跨幾個大步與我並肩而行,『丁天使……』他猶疑著彷佛欲言又止。

事情過了這麼久,他不會還對我餘情未了吧?

『……我一直不明白,妳當初為什麼會選上我的呢?』江孟仲低著頭問。

我不知所以:『什麼意思?選上你?我不明白。』

江孟仲抬頭望望天空,笑道:『我覺得自己做件好蠢的事,不過看不出來,妳一點都看不出來,其實妳暗示過我好幾次對不對?是我太蠢了,從沒往那方面想去,只是一再的檢討自己是那點讓妳不滿意,探討不出來就對自己生氣──』

我打斷他的話,覺得愧疚萬分:『這件事錯在我,過去都過去了,不用再提了。』

『過去當然是過去了,我不會再提,我希望妳也別提。』

我奇怪的望著他,我很少提及這一段,只除了汪啟漢偶爾拿這段事開開玩笑的時候,我會跟他打打哈哈。

江孟仲繼續說:『妳高中有個同學叫江璧璽對不對?她是我系上學妹,她不忍心看我失戀,才告訴我妳高中的事情,現在我和江璧璽己經很好了。』

我終於明白他一再的說看不出來是什麼意思,秘密被窺破,卻是氣憤大於羞慚:

『恭喜你喜獲佳人啊!……沒人規定我這種人,要特定長什麼樣子讓人看出來的。』

『我是想,我總不是個遲鈍的人,一個同性戀在我身邊,我應該嗅得出不同的氣息才對,也許是妳偽裝得太好了。』快到校門口,同學漸漸多了起來,江孟仲看看四周,急切的說了句:『希望妳不要再提那件事。』便迅速的拉長兩人的距離,並不再搭理我。

我對他的愧意霎時化為鳥有,對這樣一個沒風度又自以為是的人,何愧之有?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口,我轉身回頭著離我數公尺的江孟仲大叫:『不會的!我不會到處對別人說你曾經追過我的事!』

江孟仲的臉霎時罩上一層寒霜,一股報復的快感油然而升,隨即又有另一股悲哀的情緒將快感淹沒,即便我不需要異性戀情,我還是需要朋友,但顯然我暴露了身分,我便失去了朋友。

一整天我都沒精神上課,撐到下午國文思想的時候,我索性跑到最後面趴著睡個過癮,為晚上的節目儲備體力,汪啟漢過來問了我好幾次:『丁天使,妳昨天加班加到幾點?這麼累啊?』

我懶得理他,他卻嚕囌個沒完:『還是妳昨晚當小偷一夜沒睡啊?當小偷收入不錯吧?偷到什麼?』

我趴著不動,希望他趕快走開,他又換了個正經口吻:『妳不舒服啊?發燒嗎?』邊問邊靠過來探探我的額頭。

『我發騷啊!發燒!你還發神經病咧。』我坐起身子破口就罵:『老哥,您行行善行不行?發點慈悲讓我好好睡一下行吧?我昨晚沒睡好欸!』

『好啦!好啦!不吵妳了,我坐妳前面替妳罩著點,省得教授看見妳睡覺要叫妳起來回答問題。』汪啟漢果真抬頭挺胸的坐在我前座替我擋住教授視線,兩節課下來他直喊腰酸背痛,受他的庇蔭我倒補足了睡眠。

我蹺掉最後一堂課搭車去徐姐公司,避過了上下班的車潮,到的時候還不到五點半。

『這麼早?我事情還沒忙完呢,幫我把這些影印三份好不好?那邊沒那麼早開始。』

我在忙的時候,林仲薇來了,還帶了個長發燙得卷卷的年輕時髦女孩,我知道那就是katy,要介紹給我的。Katy的五官鮮明,看得出來性格強烈,不太對我的味,而且好年輕,我喜歡年紀比我大的女人,我繼續影印資料不想過去招呼。

林姐對徐姐嗔道:『借妳的人用用行不行?』

徐姐笑著:『妳說的那有不行的?Angel過去招呼一下吧,那資料等下再弄沒關係。』

我對她們在公司公然這樣打情罵俏覺得不太自在,看看別人,他們又好象見怪不怪的樣子,便放心過去打招呼:『妳好!我叫丁天使。』

Katy自然地伸出手來握手寒暄,顯然是歷練過社會的:『我叫Katy,妳是Angel對不對?』

『那妳本名叫什麼?』

『我?我中文名字叫陳智能。』

哦!原來也是個不怎麼高明的名字,怪不得要用英文名字呢,大概終歸是鄉下長大的孩子,總是不太能適應黃皮膚黑眼珠的東方人取什麼英文名字,覺得好崇洋媚外,我和陳智能應酬般聊著,她穿著一條極短的迷你裙,配著同色的毛襪和雙高統靴,漂亮又帥氣,她每說一包話就要甩甩那過度染燙的黃褐色的分叉頭髮,展現一種不屬於她年紀的成熟嫵媚,感覺有點唐突不協調,尤其她那抹了慕絲以防分叉發梢毛燥蓬亂的髮捲,讓我不停地聯想到一條條螺旋狀的海帶龍,最後,我發覺找了這麼多不喜歡她的理由,其實只是因為她深而銳利的眼神像老媽一樣凌厲,要鑽到人心中去看個透似的。

我們是公司最後一批走的人,到林森北路的時候剛好九點,車子在一段較冷僻的路段停下,徐姐在一棟不顯眼的建築物下站住:『到了!』

到了?既沒有招牌也沒有標示,我左顧右盼,覷不出有什麼BAR的樣子,徐姐按了下地下室入口的門鈴,我才發現小小的門鈴下有個不注意幾乎看不見的小牌子,上面小小的印著PUB三個字,一般人即使無意間看到了,也會懷疑它的古怪,不敢貿然按下門鈴一窺堂奧。門上開了個小洞,一雙眼睛先探探來人,原來門禁還如此森嚴,徐姐笑罵道:『老K,開門哪!自己人啦,還看!』門打開是個穿WAITER服裝的胖女生,一看就知道是個T BOY,果然一副老K臉,人倒親切一進門就給徐姐來個熱情擁抱,旋即又張臂去攬林姐,徐姐一把將林姐攬在懷裡笑罵道:『幹嘛!幹嘛!想乘機吃我婆的豆腐啊!』

老K伸長雙臂將我們全攬下樓:『好久沒來,忙些什麼?這個是新朋友啊!』

『妳叫她Angel就行了,還在學校念書。』

我點點頭,老K搭著我的肩:『有空常來玩啊!』像個親切的老朋友。

一進地下室才發覺別有洞天,裡面有吧檯和一個小小舞池,裡面的調酒師和侍應也都由自己人擔任,其它的形形色色的『女人』也應是我族類,徐姐顯然是個老顧客和林姐四處打著招呼,陳智能也認識不少人,只有我一個也不認識,卻沒有拘束的感覺,就像徐姐講的來這邊happy的,在這兒即便什麼都不做,光卸除面具的那份輕鬆自在便無可言喻。

徐姐和林姐偎在一起打情罵俏,我眼光四處遊移開始搜尋目標,陳智能則感覺到我對她的冷淡,早坐到別桌去喧鬧了。

時間越晚湧進來的人越多,小小的BAR裡站著坐著都是人,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Lesbian鬧哄哄的在一起,我才明白我並不孤獨,也不怪異,我們也是社會裡各行各業的一份子,我們像扶輪社感其它社團一樣自自然然的存在社會各處,只差沒一個正式的組織名稱而已。

『這裡每天都這樣多人嗎?』我興奮的問。

『星期六晚上更多呢,晚來點的話都沒座位呢。』林姐愛嬌的說,徐姐順勢給她一吻,兩個人熱烈的擁吻起來。我環顧一下四周,發覺原來她們兩個算是較開放的一對,其它人倒沒有多親熱的鏡頭。在吧檯邊我看見一個直發的女孩坐在那兒,長得不算漂亮,但一副溫馴乖巧的樣子,略帶憂鬱的氣質與某個角度讓我想起詹,我注意了她好一會兒,確定她沒別的伴,便決定發動功擊,我問徐姐:『那個女孩妳認不認識?那個,坐吧檯邊的那個。』

『戴咖啡色發箍的那個啊?』徐姊皺了眉:『不怎樣嘛!喔!年紀好象也不輕,Katy比她上眼多了,我幫妳物色個漂亮點的。』

徐姐右顧右盼,林姐嘟著嘴:『妳幫Angel看?我看妳是自己想看。不準看,誰像妳盡喜歡些悶騷婆,那個不錯啊!乾乾淨淨的。』

『妳看過像人樣高的醋桶沒?』徐姐問我。

林仲薇粉拳搥她:『妳要不安分點的話,我可要換老公啦。』

『好!好!不敢不敢!老K!老K!』徐姐招呼老K過來問她:『吧檯那個小姐是誰?直發那個。』

『喔!Maggie啊!我認識啊!想認識她嗎?我去叫她過來聊聊!

Maggie走過來的時候,我才發覺原來她站著沒比坐著高多少,是個嬌小的女生,近看之下原來還滿臉雀斑,徐姐偏愛外形豔麗的女性,一直偷偷皺眉撇嘴搖頭暗示我放棄,我倒不在意,漂亮的女性個性通常驕縱,我最不能忍受這樣的女孩,會讓我聯想到老媽。

『我叫Maggie,莊美琦。』

『她們都叫我Angel,我的本名也叫天使──妳笑什麼?名字很土是不是?』

『喔!沒有,沒有,妳真的長的有點像書上畫的天使一樣,眼睛圓圓大大的,很美。』

在這個講究年輕貌美的圈子,Maggie這樣的婆是不吃香的,她坐在我身邊受寵若驚似地笑得傻乎乎的,徐姐桌面下直踼我的腳還低低對我咬著耳朵:『不要飢不擇食啊!』

然而緣分是沒什麼理由的,我們聊得很愉快,心情極度的放鬆,輕快地簡直要飛騰起來。我細細看她,其實也找不出那一個五官似詹,但我就是覺得像,說不出為什麼,大概緣吧!直到一點,我們才依依不捨的離開T BAR,裡面依舊喧騰,但隔天要上課,徐姐要上班,Maggie也是個上班族。走出這扇門,像走進另一個世界,我們戴上面具化身人群中蟄伏,過著與異性戀人無異的日常生活,期待著另一次在人間樂園歡聚,因為在這裡才能尋回身為同性戀者的尊嚴,不用再躲躲掩掩的如驚弓之鳥;在這裡,也才能找到自信,深深了解自己並不可恥,我們是人,正常的人,有愛有欲有嗔有怒,我們所求的不多,但社會給我們的太少太苛,我們不見得要『正名』,但求社會給我們公平。

夜深了,街的燈紅酒綠卻才正熾,林森北路上摟著應召女的酒客比比皆是,誰說,同性戀者是糜爛放縱的一群?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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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製作拉拉音樂微電影《深秋的小屋》。

2014年出品獨立拉拉電影《鏈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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