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代表IZ真的妥協了嗎?首先我們必須知道,夏威夷原住民運動本身就十分分歧,有的想爭絕對獨立主權、有的重視土地權、有的在乎知識傳承。若要知道IZ的立場,或許我們該回到「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What a Wonderful World」這首歌。儘管從來不會被認為是一首「抗議歌曲」,歌詞中也沒任何關於夏威夷的字眼,但它其實充滿了為原民發聲的線索。
這首錄製於1988年、打破多項全球銷售記錄的歌曲,據當時的錄音師Milan Bertosa的回憶,是一個不請自來的美麗錯誤。凌晨3點左右,他接到一個名字長到他無法復頌、但聲音極為溫柔的夏威夷男子的電話,要求一定要此時進來錄一首歌。不久之後,他看到「一棟房子拿著一把尤克裡裡」來到錄音室。
在花了好大的功夫找到一把能夠讓他坐下的鐵椅、並把設備架設好後,他一聲令下「開始!」,只聽到那巨漢對著麥克風輕輕地說:「OK,這首是獻給Gabby」(Kay, dis one’s for Gabby),然後開始撥弦,低吟那經典的開場「嗚~嗚~」,整首沒有間斷,一氣呵成,一次錄完。
那句往往為人忽略的開頭口白,獻給的就是之前提到的已故夏威夷文藝復興舵手Gabby Pahinui,這是第一個線索。曾來臺訪問的民族音樂學家Ricardo Trimillos進一步點出,IZ整首的唱法,包括開頭的「嗚~」與結尾的即興呼喊,處處在向傳統夏威夷歌謠致敬,尤其是「Someday I』ll wish upon a star」那句,一節節高上去,與伴隨hula舞的傳統kahiko吟頌暗合。
然而,我認為這首歌最有意思的地方不是在那暗藏的「夏威夷性」,而是IZ「混音」的創意(他的創作很大一部分就是結合雷鬼與夏威夷的"Jawaiian"曲風),聽他如何重新詮釋、融合Judy Garland與Louis Armstrong的兩首經典英語老歌,以及將其歌詞刻意或不經意地做更改。EMI甚至之後曾打電話給IZ的公司,詢問是否能叫他重新錄製一次「正確歌詞」的版本。
這正是太平洋島民最擅長的事情,將引入的事物融合變通為己用。正是這種創意,讓這首歌不僅僅只是一個「翻唱」的作品,也讓它超脫了夏威夷的框架而不失太平洋的精神,更昭示了當hula等傳統技藝被西方拿來娛樂觀光客時,原住民也有能力反向操弄西方的經典。
尤克裡裡也是一樣,即便現在已被融入於太平洋各島嶼的音樂文化中,島民們並非只是被動地接受它而已。2009年我到斐濟村落出短期田野,在與村民間聊時談到尤克裡裡,他們說這裡也有一把。拿出來後,只見琴上只有三條弦,第四條已斷掉。我遺憾地說,怎麼壞掉了呢?他們則不懂為何我會這樣講。拿起琴來,三條弦照樣成曲。之後我才很慚愧地發現這是斐濟尤克裡裡調音的方式:將第四弦剪斷,前三弦調成A-C-E。(如果你想換弦前,不妨剪下你尤克裡裡的第四弦,試著把前三弦調成ACE,感受下不一樣的演奏體驗——編者注)
在我求學的城市裡,很幸運地有一個小小的海外太平洋島民社群。某次聚會上,薩摩亞主人彈著尤克裡裡娛樂客人,吉裡巴斯人接著接下這小樂器後,第一件事情便是調成他們島嶼的音調。在東玻里尼西亞則有「大溪地尤克裡裡」這樣特殊的在地發明,弦有八條,且沒音箱。調音是標準尤克裡裡G-C-E-A的復弦版,但中間的C與E高八度,使其聲音更高更細,善於表現「顫音」以及「輪指法」的美感。
【造型多變的大溪地尤克裡裡】
如今尤克裡裡正享受著自20年代爵士風潮、50年代戰後奇蹟後的第三波高潮。它能夠如此經得起普及度高低起伏的考驗,或許與它精小易於流動、能夠變通的特性有關。而同樣地,夏威夷原住民傳統也不斷地透過多樣的管道傳承下去(見關於一位夏威夷第三性(māhū)導師的紀錄片Kumu Hina)。
其人口甚至已逐漸攀升回到與西方接觸前的盛世,而其主要原因可能是越來越多原住民得以登記兩種甚是三種族群身份認同。流動、復振、變通,夏威夷原住民運動現在正以充滿創意與跳脫既定框架的方式持續進行下去,如同IZ那首「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What a Wonderful World」的尤克裡裡旋律一樣,在世界各個角落中刷動著。
【在田野地村落中,Vili爺爺拿到我送的烏克麗麗,第一件事情便是調成斐濟音調。】
本文經芭樂人類學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原標題:流動、復振、變通-尤克裡裡與夏威夷原住民運動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士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