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消解嚴肅,又在尋找播撒信仰碎片的縫隙。15年來,海龜先生一共發行了三張專輯,代表著不同階段與自己的左右互搏。就好像《搏擊俱樂部》中還有一個重要的謎底:看起來截然不同的兩人,其實是一個人的兩種人格。
在樂隊成立的第15年,海龜先生練成了一套「龜波氣功」。登臺表演前,成員們會站成一圈,手掌前推,仿佛「龜波氣功」的能量正在匯聚。
新專輯《咔咪哈咪哈》就是「龜波氣功」的日文發音。《龜波氣功》的歌詞中寫「左手博愛,泛濫得兇,一發不可收拾;右手懷疑,又傲慢得緊,掩飾不住的冷漠」。配合李紅旗「騷柔」的唱腔,你很難想像他是一個在歌頌信仰、傳播福音的教徒。
「哪怕環境比較逼仄,還是會有一些縫隙存在。我希望我們有這樣的敏感,能找到這些縫隙。」李紅旗說,這張專輯的部分表達靈感來自《搏擊俱樂部》。電影中男主角會把色情電影片段剪進兒童片中,突兀的畫面一晃而過,觀眾們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又仿佛沒看到。
海龜先生的操作思路與電影相反,他們把自己嚴肅的一面摔成碎片安插進歡快的旋律裡,然後若無其事地唱著「海龜只會打氣功步」。
參加《樂隊的夏天》,他們同樣在節目中藏起了自己的一部分。主唱李紅旗在大多數時候沉默不語;貝斯手蔣晗穿著高領遮住紋身,被調侃「樂隊的夏天,蔣晗的冬天」;吉他手老麻戴著帽子罩住髒辮;鼓手Hayato把紅髮染成黑色。
「有點密碼解謎的感覺」,蔣晗說:「比如大家雖然在節目中看不到我的紋身,但是如果對我們感興趣的話,就會去了解我們在這個平臺上不能呈現的那一面。」
他們消解嚴肅,又在尋找播撒信仰碎片的縫隙。15年來,海龜先生一共發行了三張專輯,代表著不同階段與自己的左右互搏。就好像《搏擊俱樂部》中還有一個重要的謎底:看起來截然不同的兩人,其實是一個人的兩種人格。
「你遇見我,恰巧是我人生中最詭異的一段時期」,《搏擊俱樂部》結尾,大廈倒塌,男主角說。
大學一畢業,李紅旗就策劃了一場逃跑。
其實也說不上是「策劃」。那時海龜先生幾乎是南寧最出名的樂隊,可他們快撐不下去了,幾個月的收入不夠大家在學校後門喝一頓酒,家裡又頻頻施壓,再過段時間恐怕只能接受父母的安排,在體制內找份養活自己的工作。
成都小酒館負責人蔡鳴告訴他們,來成都大概能看到一點希望。
為了這麼一句話,海龜先生遷徙1000多公裡,從老家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成都。他們不知道樂隊在成都是否會有起色,就好像《猜火車》結尾一路狂奔的男主角:「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事業,選擇家庭,選他媽的大電視機,選洗衣機,汽車……但我幹嘛要做這樣的事?我選擇不選擇。」
「這些選擇都是我自主的嗎?」李紅旗後來懷疑,海龜先生由太多的偶然構成。
比如他最初被搖滾樂吸引,很大程度上無關音樂,而是因為八九歲看香港《十大勁歌金曲頒獎典禮》的時候覺得港臺搖滾明星的造型特別酷。老麻也是這樣,在他六七歲的時候,百色這個革命老區的大街上飄著Beatles的歌,老麻覺得歌詞聽起來有意思,特別像本地方言。蔣晗徹底喜歡上朋克是在1999年,他16歲那年看了生命之餅在桂林一間live house的巡演,人生軌跡由此改變。
在老麻的記憶裡,他們恰巧趕在廣西搖滾樂短暫的黃金年代接受了有關樂隊的啟蒙。廣西臨近香港,東南部通行粵方言,桂林市早在1973年就成為全國首批對外開放的旅遊城市。「90年代初期,很多外國人把這些文化都帶過來了,我們十四五歲就接觸了很多old school punk的東西,特別早,太奇怪了。」
「海龜先生」這個名字誕生於2004年廣西藝術學院的臨近期末考試的某節課上。李紅旗和同桌蔣晗籌劃著給樂隊起名的事,用李紅旗的話說,他倆都是讀書讀不下去了,打算學音樂賺點文憑出來跟父母交差。
兩人一拍即合,李紅旗問:「你搞不搞樂隊?」蔣晗答:「當然搞啊!」
學校後門有條小巷子,被稱為「廣西樹村」,住的全是玩搖滾的年輕人。老麻無心功課,在那租了間房,平時和樂手們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後來有一天,蔣晗和李紅旗扛著一箱啤酒找到老麻:「怎麼樣?跟我們搞樂隊吧!」
起名「海龜先生」的時候,李紅旗感動於這種海洋生物拼死去陸地產卵的壯烈,還沒有想到自己也要離開沿海的家鄉。
臨近畢業,有那麼整整三個月,樂隊就等到一場有收入的演出,均攤下來每個人賺了150元。2005年,海龜先生自主錄製發行第一張EP《POGO不如跳舞》,還計劃著做個小型的西南巡演,整個成本大概1500元,錄音室的老闆許謙沒忍心收他們的錄音錢,一個叫李凱的大哥給他們出了巡演路費。
也正是這次巡演,讓成都小酒館的著名搖滾攝影師蔡鳴發現了他們。2007年,海龜先生應邀搬到成都,憑藉輕快、活潑的「跳舞音樂」很快成為小酒館生日派對的壓軸。
老麻曾在一次採訪中描述2009年「永遠年輕成都跨年搖滾音樂會」的現場:保安原本很嚴肅地站在一邊,但是最後拉起旁邊姑娘的手跟著音樂一起跳舞。這也是《POGO不如跳舞》的創作初衷,南寧地處亞熱帶,夏季漫長溼潤,誕生在聖誕節的海龜先生想擁抱陽光、沙灘、玫瑰,他們消解搖滾樂的批判精神,只想追逐快樂,盡情跳舞。
樂隊在成都站穩腳跟標誌著李紅旗逃跑的成功,這次逃跑被李紅旗視為反抗家庭的一場戰爭。談到當時的家庭氛圍,他連說了兩個「很無趣」,「他們都是老三屆,對沒有糧食吃的記憶太深刻了,只關心孩子能否活著,很少能夠關心到靈魂的需求」。
贏得這場戰爭同樣被李紅旗歸功於某種偶然:當時廣西大部分樂隊都去北京謀生並以失敗告終,他們來到成都正趕上音樂節的發展,成了意外的倖存者。
「是時代獲勝了,不是我。時代救了我們一命。」李紅旗說。
2005年,李紅旗寫下了《男孩別哭》,那句「美麗世界的孤兒」是他當時的心境,同時也多少受到羅大佑《亞細亞孤兒》的影響。
作為一個在南寧上大學的南寧本地人,李紅旗也試圖「尋根」,他想為自己找到一個精神共同體,於是在歌詞裡發問:「我的心,我的家,在哪裡?」
相比於上世紀50、60年代被歷史浪潮裹挾的臺灣,21世紀初一個南寧男孩在畢業季面對的悲傷過於細小。儘管當事人被無力感籠罩,但又無法為之賦予太多意義,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西方很多人靠搖滾樂做了大明星,物質上也不缺乏。但是我不太明白,他們為什麼憤怒?」李紅旗一直試圖想清楚這件事,畢業來到成都後他靠搖滾樂活了下來,問題懸而未決。
不安一直存在。
比如,即使逃離家庭,李紅旗還是背負著原生家庭的印記。他討厭父母總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但他發現自己正逐漸變成和父母一樣的人:「我利用了搖滾樂來證明自己、吸引異性,搖滾樂成了我擺脫道德束縛的工具。」
512地震那天,李紅旗正和朋友們在家裡打遊戲。地震發生的時候他玩遊戲輸了,還在耍賴不想下樓。災難超出了他的想像範疇,在巨大的不可抗力面前,他發現自己之前一切的選擇都變得荒謬。
「人其實是很無能的。我莫名其妙地聽到了搖滾樂,做樂隊也是因為正好遇到他們。我以為很多東西是我自己選擇的,突然間發現不是的時候,我沒有辦法跟自己和解。我做音樂到底是在做什麼?我要以什麼樣的姿態站到眾人面前?」
讓李紅旗更加困惑的是災難過後的世界:「很多人通過各種消遣來忘記死亡這件事。有數據說,地震過後整個成都的消費速度比地震之前要高很多。難道死掉這麼多人,大家的想法就是去花更多的錢、找更多的娛樂嗎?」
「音樂不能成為信仰,我是個很爛的人,我的糟糕讓我更快地意識到我需要被拯救這件事。」李紅旗仿佛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快樂的虛無感,另一半是絕望後的平靜。「我在2008年以前的快樂都是假的,人只有在最絕望的時候,他的喜樂才是真實的。」
《瑪卡瑞納》的旋律就成形於2008年,這依然是一首聽起來很輕快的歌。3年後,李紅旗找到了自己的信仰。他正式受洗成為一名基督教徒,《瑪卡瑞納》也有了歌詞:「我早就肯定我的身體,被罪惡領入死亡裡。可從來沒有想過現在還能這樣,散發出芬芳氣息。」
獲得信仰後,李紅旗回溯搖滾樂的起源,終於找到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最開始喜歡搖滾樂的時候,李紅旗覺得搖滾樂都在談一些不太現實的事情。後來李紅旗明白了,搖滾明星憤怒的源於對靈魂自由更高的追求。
「個體的自由建立在共同體的自由上,這種自由不是說要掙脫一切,而是一種責任。這個時代需要一些剎車的力量,這種力量必須從古老的信仰中來。」
《守望者》裡有一個笑話:一個男人去看醫生,他覺得人生殘酷,活在在這個充滿威脅的世界上倍感孤獨。醫生說:「這病很好治,偉大的小丑帕格裡亞齊就在城裡,去看他的演出吧,你會振作起來的。」男人嚎啕大哭:「可是醫生,我就是帕格裡亞齊」。
李紅旗曾觀察到,喜劇人在舞臺之外很少發笑。正如聽眾無從得知寫《男孩別哭》的男孩正借酒消愁逃避生存的壓力,也很少有人能從《瑪卡瑞納》中發現唱歌的人曾陷入絕望的谷底,又在宗教中獲得救贖。
寫《男孩別哭》的時候,李紅旗覺得「世界肯定是不美麗的,但是說『美麗世界的孤兒』可能讓大家覺得至少沒那麼糟糕。」
信仰帶給他更明確的表達內容:「我想告訴大家,世界並沒有這麼絕望,人死去後還有要去的地方。我必須要發出我認為正確的聲音。」
曾經有人在聽完《男孩別哭》後對李紅旗說:「這首歌裡常說到靈魂這個詞,聽過以後我開始去想人是不是真的有靈魂。」
李紅旗一直記著這件事,這讓他覺得詞彙本身就是有感染力的。在這個碎片化的時代,他嘗試著把信仰的碎片藏在歌裡。
「《搏擊俱樂部》裡有一些不太好的鏡頭,一閃而過,但每個人都看到了。我想看看能不能用這樣稍微輕鬆點的方式把想說的話埋進歌裡去。」李紅旗說。
2008年,海龜先生曾參加過一檔電臺節目。在手持攝像機搖晃的畫面中,樂隊每個人都黑黑瘦瘦,普通話比現在更不標準。李紅旗留著和蔣晗同款的爆炸頭,老麻的髒辮剛到肩膀。主持人不了解海龜先生,但憑著髮型就能把他們和其他樂隊區別開來。
在那次採訪中,蔣晗說:「其實我覺得搖滾樂是一種信仰,我們信仰快樂,所以我們做快樂的音樂。」
李紅旗的信仰牽動了整個樂隊的改變,其他人從各自的路徑去靠近他。2014年籌備《Where Are You Going》這張專輯的時候,李紅旗和蔣晗打好招呼:「不要想著我們能火了。以前的那些歌我寫不出來了,繼續表達以前那些主題我會良心有愧。」
與李紅旗不同,蔣晗是個樂觀的人,他接受起李紅旗的轉變並不困難:「我又不喜歡看書、不喜歡學習,但是還是想給這個世界帶來一點什麼,所以我就要依靠著他做的東西。就像《海賊王》一樣,路飛是精神支柱,但他也需要廚師、醫生、副船長。」
蔣晗說他已經不再需要通過追逐某種類型的音樂來獲得優越感,他有自己的視角去理解樂隊如今的「擰巴」:「如果你玩一個遊戲,肯定會玩難度高一點的才更有成就感。就像聽搖滾樂,比起壓倒性地強制大家接受什麼樣的東西,他們自己探索才會更有樂趣。」
新歌《龜波氣功》的MV是一支8-bit像素動畫短片。海龜先生們降維成像素人,在二次元平行宇宙裡與被外星人控制的唱片店「沈老闆」作戰。
這取材自於成員們共同的童年回憶,比如《龍珠》漫畫、八位機,以及各種卡帶。此前樂隊在2012年籤約摩登天空後接連推出了《海龜先生》《Where Are You Going》兩張專輯。前者是對他們此前作品的總結,代表李紅旗口中「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期,後者是李紅旗擁有信仰後知道了自己要說什麼,但在表達技巧上相對笨拙的第二階段。
在探索的第三階段,他們回歸最初輕快的風格,讓表達成為遊戲的一部分。
老麻也回歸了。2010年前後,他曾經離開海龜先生,「就像叛逆的孩子總是和家人爭吵」。在今年上半年的巡演中,他重回樂隊。有人在採訪中把他當成新成員,問他:「有沒有和樂隊相見恨晚的感覺?為什麼現在才加入樂隊?」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我出去走了一圈。」
「一個年輕人在十年裡會經歷很多。當時總想改變世界,現在我明白不被世界改變已經不錯了。我跟你講故事的時候,不再會強迫你一定要聽我的故事。」老麻總結道。
李紅旗常常想起童年和廠裡的小夥伴們一起釣魚、捉青蛙的遊戲時光,這些回憶構建了他對共同體的嚮往。地震發生的時候,原本陌生的街坊鄰居們聚集在樓下互相安慰,讓他在虛無中抓到了某種慰籍。
他關於共同體的想像在當下也有了明確的輪廓,「做搖滾樂的時候,因為兄弟們都在,我才能堅持自己的理想,在這個共同體裡大家有個互相改進的過程。」
《男孩別哭》這首歌描述了「擁有不謝的青春「的年輕靈魂。現在海龜先生們已經到了在節目中自稱」怪蜀黍」的年紀,但還一直保留著某些兒時的習慣。比如他們的歌裡時常會穿插著幾句「龜語」,宛如小孩面對世界時毫無顧忌地亂嚷嚷。
李紅旗說,他們還在摸索如何在這個碎片化的時代說話,「哪怕就是『1+1=2』,我們也想講得有趣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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