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1
若是問六歲之前的晏正霖,他最好的玩伴是誰,他會笑眯眯地伸手指向一玻璃瓶的甲蟲。過了六歲,這個問題的答案便多了一人。晏小少爺眉眼微彎,嘴上扭扭捏捏地吐露出一個名字:「程雲深。」
程雲深是在七歲那年回到程家的。這個兩歲被不幸遺失在外、五年後才終得以回歸故土的程家掌珠,和晏正霖先前見過的所有同齡孩童都不一樣。
他第一次見到程雲深,是在程家的晚宴上。
來時一路上都在聽他媽媽數落:「你能不能放下你那個玻璃瓶,這麼寶貝你那些小蟲子,一會兒不摸就手痒痒?到時候見到程家的小姐姐可不許拿它嚇人家。」晏正霖聞言把瓶子又往懷裡塞了一塞。
他不大情願來參加什麼認親宴,此時逆反心理一起,剛下車就竄進酒店,看見被程家主母牽著的一個生面孔,眼睛一轉,湊過去笑得十分乖巧:「阿姨,這個是小程姐姐嗎,我想跟她一塊兒玩。」
雖說向來是貓嫌狗不待見的混世魔王屬性,但奈何晏正霖生得眉清目秀,臉頰還掛著一對好看的酒窩,刻意作出聽話的模樣,完全無法令人生出戒心,程媽媽就這麼把程雲深的手交到他手裡。
晏正霖牽著她往沒有人的角落處走,餘光偷偷往邊上瞥,打量這個過分安靜的女孩子。她大他一歲,卻瘦小到比他矮半個頭,皮膚白得近乎病態,眉色很深,眼睛盯著鞋面一動不動。
晏正霖突然停住腳步,一改原先的乖巧姿態,對她說:「喂,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程雲深猛然被點到,抬起頭,目光呆呆地落在他身上,慢吞吞回答:「我叫程今……雲深,程雲深。」
「嘁,」晏正霖不屑地輕嗤一聲,「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真是夠笨的。不過算了,本大爺心情好,還是同意你做我的小跟班,現在就給你看我的秘密寶藏。」
他自顧自把話說完,趁程雲深還沒回過神,將藏在口袋的玻璃瓶塞進她手裡,然後轉過頭去,在心裡默數「1、2、3」,想像之中的大哭大叫卻沒有出現。
遲疑著回身望過去,晏正霖表情變為目瞪口呆。程雲深正捧著瓶子專注地盯著裡面四處飛竄的甲蟲,見他看來,羞窘地把玻璃瓶遞迴去:「謝謝你,寶藏很漂亮。」
晏正霖僵硬地接過瓶子,對眼前的一幕還不敢置信。他怕程雲深受驚嚇摔了瓶子,特地挑了個鋪有厚地毯的地方,結果她這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倒讓他一口氣憋在胸口。
一旁剛趕過來的晏媽媽難得看見兒子吃癟,不禁笑出聲。晏正霖耳尖聽到聲音,一張臉瞬間漲紅,瞪了程雲深一眼,偏偏還要裝作不在意,揚長而去。
第一次在程雲深身上栽了跟頭,晏正霖再次見她,帶了一整套的變形金剛模型,本意是想跟她顯擺一番,再在她面前靠拼模型耍耍威風,贏回一點做老大的顏面。卻不料程雲深比他學得更快,三兩下就拼好了一個複雜的模型,放在他面前,輕輕說:「送給你。」
晏正霖「哼」一聲扭頭,心中意難平。
雖則意難平,但關係到底是愈發親近了,親近到某日那一玻璃瓶的甲蟲盡數滅亡,晏正霖大哭一上午,晏媽媽焦頭爛額,最後到程家把程雲深接了過來。
「你、你別哭啊……」程雲深嘴笨,不會安慰人,翻來覆去就這幾個字。夏風燥熱,她面對這般棘手的狀況急出了汗珠,順著耳際滑落,「啪嗒」一聲落到光打雷不下雨的某人臉上。晏正霖睜大桃花眼,看見面前比自己還狼狽無數倍的人,忽地怔住了。
程雲深真傻。他吸吸鼻子,這麼想。
2
暑期一過,程雲深和晏正霖一同被送去一所私立小學讀書。
晏正霖幼時,晏家就請了早教。他很聰明,有近乎過目不忘的本領,故而剛開學就備受老師關注。
程雲深同樣受人關注,因為開學兩個月之久,她連拼音都還寫不全。起初晏正霖並未發現自家小跟班的異狀,直到老師在課上當眾點了她的名。
她低下頭,後面整整一節課都沒再抬起來。晏正霖擔心她哭了,下了課就火急火燎往她座位上趕。等氣喘籲籲靠著她書桌,晏正霖才發覺她沒有哭,手裡緊緊握著鉛筆,一筆一划地寫拼音。
他輕咳了一聲,自己都沒察覺放柔了聲音:「以後放學,你到我家,本大爺教你。」
程雲深抬頭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波光粼粼,她低低地嗯了一聲:「謝謝你,晏正霖。」
男孩子升高語調道:「不是跟你說了,叫我老大!」
「好的,老大!」
晏正霖脾氣不太好,性格倒是說一不二,尤其是對小跟班許下的諾言,一兌現就是許多年,風雨無阻。
程雲深學東西很慢,往往晏正霖已經說到下一題,她還在摳上一題的計算,晏正霖瞟過去一眼,提筆在她的算式上加了一個小數點,沒忍住說:「笨不笨啊你。」
即便被罵,程雲深也絲毫不放在心上,只崇拜地看著他,晏正霖心中一時得意,下一題硬是用了三種方法給她解答。
他講完課,翻出兩輛賽車,搭好賽道,正要抬頭叫人,卻見程雲深還在一絲不苟地研究他寫的答案,弄得晏正霖難得地反思了一下,是不是剛才的話過分了。
「那什麼,剛剛我不是針對你,」他摸摸鼻子,解釋的話說得更欠揍,「畢竟跟本大爺比起來,大多數人都算笨的。」
「本大爺什麼本大爺,」下一刻,晏小少爺便被拍了腦袋滅了威風,晏媽媽端來餅乾,提聲訓斥,「小小年紀,就知道自稱大爺。」
想著程雲深還在旁邊,晏正霖的第一反應是一記警告的眼刀掃過去,示意她不許笑,程雲深收到訊號,立刻抿去唇邊一點笑意。她情緒大多淡淡,晏正霖很少看見她笑,此刻纖長的睫毛微翹,眼睛還沒收起弧度,臉頰染上淡淡緋色,他竟不太捨得轉開視線。
等盛餅乾的碟子見了底,晏正霖用餐巾擦擦手,終於站起身。頭頂是散落的橘色霞光,鳥群從身後掠過,他面容尚還稚嫩,神色卻宛如在宣誓一樣鄭重:「程雲深,你要快點趕上來,才能繼續當我的小跟班啊。」
3
程雲深的成績,是從初三開始有了起色。她一躍登頂年級榜首,期中考試甩了第二名整整二十分,比晏正霖高了二十五分,然而卻比考差了還要坐立不安。
升入初中後,程雲深迅速抽枝拔節,已然可以俯瞰大多數同齡男生,然而她長高了,晏正霖長得比她更快,兩個人被班主任捆綁著放在教室後面。
她慢慢整理著發下來的各科試卷,目光端正動作謹慎,外人看來很有不驕不躁的氣質,晏正霖卻知道她此刻噤若寒蟬。他伸手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聲音不大,她身子卻頓時僵住。
見她如此反應,晏正霖刻意冷下臉,問她:「考好了就不認你老大了?」
程雲深當即否認,可嘴笨這種事從不隨著年齡增長而改變,憋了半天,也只有一句「沒有」。
晏正霖強忍著笑,卻是不忍心再逗她,指了指她錯了一道選擇題的數學卷子,「本大爺數學滿分,還是有教你的資格吧?」
她聞聲似乎鬆了口氣,重重地嗯了一聲。
「你考好了,難道不是說明我很厲害嗎?」晏正霖仿佛理所應當地說,想到什麼,話鋒一轉,「而且,原本第一那個人,我看他不順眼很久了,你這是為民除害。」
「老大最厲害。」晏正霖說什麼她接什麼,早已成為一種刻進她骨子裡的習慣。並且,她說的也的確是實話。
在她挑燈夜讀的時候,他可能正窩在沙發上打電視遊戲,或者研究什麼新的槍枝模型,他付出的是不到普通人一半的精力,取得的成績卻不平庸。按他的性格,大約是因為不想處在那風口浪尖的位置上,才情願屈居人後。
隨著要補的功課大幅減少,程雲深也不再需要每晚都同晏正霖一起去晏家,故而當某天放學時分,有男生叫住晏正霖約著去操場打球時,程雲深主動向他道別,獨自朝校門走去。
暮色四合,雲層低垂,晚風不疾不徐地吹來,晏正霖看著她時隔多年依舊瘦削的身影,胸口沒來由地發悶。程雲深脾氣好,他知道。程雲深對他之外的人都淡淡的,他知道。程雲深沒有什麼別的要好的朋友,他也知道。
可他還是拋下她一個人了。
其實程雲深來看過他打球,她一向是個盡職盡責的小跟班,幫他拿衣服看書包遞冷水,事事不用他過問就做得再妥帖不過。然而旁邊男生一句「晏正霖你多大了,身邊還要個保姆看著」讓他驀然驚醒。
他惱怒那人話裡對程雲深的鄙薄,想辯解什麼,可「老大和小跟班」這樣的關係,在這個年紀於他人面前說出來難免讓人覺得可笑。
是啊,這樣幼稚的遊戲,只有程雲深陪他玩到現在。
「喂,那個,我看你也不大喜歡看打籃球,下次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他本意想儘量把話說得委婉,可她已然洞悉一切,於是不用他再提醒,就會主動避開。
晏正霖狠下心,轉過身,不再往回看。可他沒料到,在打球時會聽聞嶽笙最近在他不在時,去「騷擾」程雲深的消息。
嶽笙便是他口中看不順眼的,原來的年級第一。
4
打小就天賦異稟的晏小少爺,自然不會明白一般人學習的辛苦,所以當發現那個叫嶽笙的男生總是若有似無地接近他,尤其是常常會問他一些諸如「你平時回家學習到幾點」「一般用什麼輔導資料」之類莫名其妙的問題時,他便將這個名字拖入了黑名單。
他拖入黑名單的人,當然不能去動他的人。
於是當晚,連球衣都沒換下,晏正霖就藉口問作業進了程家大門。
程雲深看見他人時很明顯地一怔,半晌才回過神來,還沒開口便被他搶白:「今天那個嶽笙來找你了?」
質問的口氣讓程雲深把之前想說的話又咽了下去,她雖疑惑,還是誠實回答:「他來問我借化學和物理筆記本。」
「不許借,明天就去要回來。」晏正霖語氣強硬,想了想,又道:「離那種只會死讀書的書呆子遠一點,免得被傳染一股呆氣。」
他話說得隨意,裡面有一層佔有欲他自己也不曾注意。可房間裡卻隨話音落下驟然安靜下來。
「死讀書可能只是因為,那個人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不知多久後,程雲深終於低聲說道,頭一次沒有捧場地接他的話,反而偏向了他討厭的人。
晏正霖愣了一下,明白她話中的含義後,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他怕她受人荼毒,她卻和他對著來?他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卻到底對她說不了任何重話,丟下一句「程雲深,你行」後摔門而出。
程雲深跟他冷戰了。程雲深因為嶽笙跟他冷戰了。
意識到這件事,晏正霖差點捏斷手裡的籤字筆,雖然冷戰可以說是由他發起的——在第二天上學,程雲深照慣例遞給他牛奶時,他一把推拒並不小心打翻了牛奶瓶,她臉色變得煞白,又很快恢復自然,一言不發地收拾了殘局。此後,她也沒有再主動來找過他。
冷戰的第一天,晏正霖想,如果程雲深來找他,他一定要好好跟她約法三章,哪有當小跟班的那麼不聽老大話的?
冷戰的第二天,晏正霖想,她只要來給自己承認錯誤就行了。
冷戰的第三天,晏正霖覺得,他等不下去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事情也確實是他做得比較過分,向自家小跟班道個歉又不會少塊肉。
他剛準備行動,「程雲深」的「程」字都沒說出口,就被人截胡了。
教室門口出現一道探頭探腦的身影,是嶽笙,緊接著,原先在晏正霖旁邊安靜寫作業的程雲深便起身出去找他了。晏正霖看著她後腦勺略略晃動的馬尾,險些咬碎一口白牙。
他發誓他再也不會去找程雲深這個笨蛋和好了,否則學狗叫三聲。
晏正霖堅守著這句話,一直到中考之後,升入了新高中,他和程雲深,一個在一班,一個在九班,分別在一層樓的南北兩端,在樓梯上都很難偶遇的那種距離。
他們從小學同班到初中,可以是人為因素,那麼高中不同班,也可以是人為因素。程雲深不曾問詢,對此兩家家長作出的反應也很淡然。
在意這件事的似乎只有晏正霖一個人。而直到高一學年末,他在學校只見過程雲深一次。
那天他們班調課,體育課和九班是上下節,他大汗淋漓地灌著冰水往教學樓裡進,轉彎時一側身,就看見一個低頭走過來,他再熟悉不過的姑娘。
她頭髮依舊綁成馬尾,眉目溫順低垂,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她好像又瘦了一點。
晏正霖向左邁出一步,剛剛好攔住她的去路,她沒來得及反應撞了上來,抬起頭,他對上她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