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連載丨一隻潔身自愛的蒼蠅(上)

2021-03-05 部落囚長

鄭重說明:前日太過草率,未經認真修改,就把《一隻潔身自愛的蒼蠅》上半部分發布出來,愧對各位讀者朋友,特此致歉並把修改好後的這部分內容重發出來。敬請大家批評指正,歡迎留言提出寶貴意見。謝謝!

1

大荒山縣無稽崖鄉青埂峰村的小學,原名叫青埂峰小學,後來有個華僑捐錢給學校修了圍牆,又添置了些教學設備,就改名為「第九十九華僑小學」。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上面又讓改回原名,還叫青埂峰小學。

青埂峰小學是我出生的地方。確切點說,我出生於這所學校的廁所裡。安老師喜歡講學校的一些往事,我也樂於了解它的歷史,於是我就成了安老師的「知音」。像學校名字改來改去這事,我就是從安老師那裡知道的。

大荒山縣地處祖國東南一隅,境內群山連綿,峰嶺聳峙,山地、丘陵佔全縣總面積的70%以上,素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稱。地勢總體上西北高東南低,橫斷面就像一粒公雞睪丸。

無稽崖鄉位於大荒山縣的邊緣,而青埂峰村又地處無稽崖鄉的邊界。假設大荒山縣就是個公雞睪丸的話,那麼無稽崖鄉就相當於睪丸外面包裹著的那層筋膜,而青埂峰村就是它的輸精管。可惜公雞沒有陰莖,不然的話以陰莖來形容青埂峰村的位置應該更加準確。

當然這是個比方,我承認我這麼比方或多或少帶有討好大荒山人的意思。因為我發現大荒山人對於動物的生殖器相當有研究,尤其是對雄性動物的生殖器,大荒山人認為它們具有很高的壯陽保健價值。小胖的爸爸就經常吃它們,什麼炒羊鞭、燉牛鞭、燴驢鞭,不一而足。

以公雞睪丸作比,不難看出青埂峰的地理位置相當偏僻。當然具體數據更能說明問題:從無稽崖鄉政府所在地,到大荒山縣政府所在地,全程80公裡;而如果是從青埂峰出發, 則又多了6公裡。那天我跟安老師騎摩託車進城,從青埂峰小學到縣教育局,把城區紅綠燈耽誤的時間計算在內,一共耗時近2小時。安老師說那天算快的了,平時要2.5小時;山路十八彎,快騎有風險。

青埂峰小學規模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學校擁有一大一小兩棟鋼混結構的二層樓,較大的一棟是教學樓兼辦公樓,包括9間教室和教師辦公室、校長辦公室及會議室各1間;較小的那棟是教師宿舍樓,除了一間帶餐廳的簡易廚房外,其他的空間被用木板分割成十二三個小房間供老師們住,每間面積近10平米。兩棟樓之間,是個長約60米、寬約40米的梯形操場,操場中央有一個籃球架,半個籃球場;操場四周邊上分別種著些花花草草;北面即靠校門口一邊,有兩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一顆是榕樹,另一顆也是榕樹;南面就是我誕生的地方了——學校廁所;師生共用,教學樓和宿舍樓都沒有衛生間。我的嬰幼兒期,基本上就在這個廁所裡度過。

偌大的青埂峰小學,眼下只有7個學生:一年級4個,二年級2個,三年級1個,其他年級沒有學生;而老師呢,就只有安老師一個。

以前學生多著呢,最多的時候有293個;老師也有十多個。有一回安老師一邊翻看以前的學生花名冊,一邊啞著嗓子,像是在喃喃自語似的告訴我,現在就剩7個孩子和我這個光杆司令了。

以前校舍破破爛爛,可是有學生,有老師,學校像個學校;安老師嘆了口氣接著說,現在校舍倒是新的,寬敞明亮,結實牢固,可是派不上用場了,老師學生一個個都走了;學校比寺廟還安靜,哪像個學校。

安老師說這話的時間是六月下旬,再過十來天學校就要放暑假了。可第二天,安老師就接到無稽崖中心小學的電話通知:下個學期,青埂峰小學要撤併到中心小學了。

「撤併?撤併後青埂峰的孩子上哪裡讀書?」安老師好像有點反應不過來,對著手機大聲說。

打電話的人說:「來中心小學呀。當然,有門路去縣城或市裡其他學校就讀的人可以自便。」

 「我前幾天才挨家挨戶了解到,下個學期青埂峰村一年級新生就有5個,我還想著要你們派一兩個老師來支援呢!」

「安老師您就省省心吧,下個學期您也得來中心校任教。」

「我去哪裡都無所謂!只是一、二年級的孩子那麼小,中心小學又那麼遠……」安老師有點生氣,說話的聲音更大了。

「有條件的家長自己接送,也可以去學校附近租房子住;實在不行還可以寄宿。」

「六七歲的孩子剛進校門就寄宿?你們這是瞎搞!」

「不是我們瞎搞,這是上面的決定,文件都下來了。安老師您有意見可以去找教育局反映。」

「那好,我明天就去找教育局!」安老師氣衝衝地掛了電話,一時間情緒有點激動,不知道做些什麼,在房間裡兜來轉去地繞圈子。用一句讓蒼蠅躺槍的話說,他那個樣子就像一隻無頭蒼蠅。

2

我是一隻雌性大頭金蠅,自我來到蠅間,便威震群蠅。

我渾身五彩斑斕,通體熠熠生輝。我乳白色的唇喙和墨綠色的額頰上方,長著一雙玫瑰紅的複眼和一對橙黃色的觸角;深棕色的腋瓣和淺藍色的背部之間,長著兩片柔中帶剛、閃爍著金屬光澤的灰白色翅膀;香檳色的腹部和淺藍色的尾部下面,是六條毛茸茸的咖啡色長腿……總之,我的美貌舉世無雙,蠅見蠅愛,花見花開,就連青埂峰下最漂亮的花蝴蝶也自嘆不如。

我在無稽崖「蒼蠅五項全能大賽」上,以卓越的飛行能力和高超的吸附攀爬技能,囊括了絕地逃生、三米速翔、搖擺繩攀援、滑玻璃行走、天花板倒吊五個項目的全部金牌。

我擁有一副好嗓子,能夠一邊自由飛翔一邊引吭高歌,曾經以一首蒼蠅版《飛得更高》,力拔頭籌,摘取「金蠅好聲音」的桂冠。

而對我來說,這些都不算什麼。我真正引以為豪的是我獨步天下的絕世神功:我聽得懂人語,識得了文字,還具備人類的情感和思維能力。

我能夠擁有這些超凡本領,一方面是天賦異稟,另一方面應該歸功於安老師的啟蒙和訓練,儘管他最初可能是無意的。

安老師是青埂峰小學的一名全能老師。他包攬了全校的所有學科,包括語數英音體美思品科學信息技術綜合實踐等等。安老師以校為家,他的生活很有規律,尤其是「每日一次大掃除」,雷打不動——他把拉大便叫做大掃除。

每天清晨,安老師都會拿著一張報紙或一本雜誌,固定蹲在我卵蛆時代生活的那個糞坑上,一邊排洩一邊誦讀文章。那個蹲位正對著廁所牆壁上方一個空洞洞的窗口,光線充足,通風良好。

說起來難為情,在我還是卵和蛆的時候,其實是在吃著安老師的大便,聽著安老師的誦讀中長大的。按人類的說法,這大概相當於胎教和早教吧。當然,我的兄弟姐妹們也接受了同樣的教育,可它們天資愚鈍,只顧著饕餮美味,對於安老師的啟蒙教育卻置若罔聞;而我卻邊吃邊聽,邊聽邊想,邊想邊記,在我成蠅後,已經聽得懂安老師以及每個人說的每一句話。

青埂峰乃至無稽崖的蒼蠅們,驗證過我匪夷所思的異能後,無不拍翅稱奇,對我推崇備至,敬若神明。此後它們但凡遇到爭執不下或難以決斷的重大事情,總是把我的意見和觀點奉為圭臬。而我也當仁不讓地以「蠅後」自居,儼然是蠅界公知和蠅民領袖。

有一天,一群蒼蠅在青埂峰垃圾場上發現一隻死雞、兩條臭魚和一堆腐爛的水果,特地邀請我去赴宴。大家正吃得酣暢淋漓時,突然有一隻老家蠅長嘆了一聲,幽幽地說:「我們蒼蠅不過是吃些人類棄之不用的垃圾食物,為什麼還那麼不招人待見,經常遭到人類的驅逐和殺戮!」

老家蠅聲音蒼涼且極富感染力,它的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一時間群情激昂,紛紛控訴起人類對蒼蠅的種種暴行。

有的說,昨天它的幾個兄弟姐妹就被人拍死在街頭,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有的說,運動會那天它親眼看到一家雜貨店門口的一張粘蠅紙上躺著一大片蒼蠅屍體,害得它情緒低落,以至於「五項全能」比賽時發揮不出應有的水平;有的說,人們把自己經營自己享用的那些骯髒的小飯店叫做蒼蠅店,然後還要對蒼蠅大肆驅逐和滅殺;還有的說,最慘的是那些被各種劇毒農藥噴殺的蠅蛆,它們人畜無害,還沒來得及化蛹成蠅呢……

我一面聽著,一面回想著平日裡人們對蒼蠅那種極度憎恨和鄙視的眼神,以及各種辱罵和譴責,包括人們自己相互攻擊時也要讓蒼蠅無辜躺槍,諸如沒頭蒼蠅、蠅營狗苟、蠅頭小利、如蠅逐臭等等,就跟著忿忿不平地怒吼道:「真特麼沒天理!」

然後,我發表了一番慷慨激昂、極具煽動性的即興演講。我說:「人類對蒼蠅的霸凌,完全暴露出他們自私和貪婪的本性。他們不是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嗎?我們就發動一場暴動,與青埂峰和無稽崖的人們決一死戰,看看到底誰是適者。然後我們再以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戰術,向大荒山城區發起進攻!」

我的演講得到熱烈的響應,大家振翅高呼:

「決一死戰!決一死戰!決一死戰!……」

那老家蠅說:「很好啊!我們採取各個擊破的戰術,首先進攻青埂峰小學如何?」

我頭腦正發熱著,便毫不猶豫地答應:「好!進攻學校!」

說著就帶頭往學校方向飛去,在場的蒼蠅立馬跟上,沿途的蒼蠅也紛紛加入,頃刻間匯聚了黑壓壓一大片蒼蠅,形成了一支遮天蔽日、浩浩蕩蕩的飛蠅隊,大家載歌載舞,且飛且嚷:

「進攻學校!進攻學校!進攻學校!……」

3

我們圖謀「進攻學校」時,安老師正在上課。安老師上課極有特色,因為他同時要教三個年級的學生,所以他布置學生座位的方式別具一格:4個一年級的孩子面向前黑板,2個二年級的面向後黑板,那個三年級的則側坐著,面朝教室牆壁掛的一個小黑板。安老師給其中一個年級講課時,其他兩個年級的孩子或讀課文或做習題;如此循環輪流,安老師教得不亦樂乎,孩子們學得也不亦樂乎,教學效果竟然絕不遜色於正常的課堂。這是在上語文數學英語等知識層次差別較大的學科時採取的辦法,如果是上體育美術音樂品德科學等學科時,安老師則採取複式教學,就是同時給三個年級的孩子上課;安老師的課講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每個孩子都能夠學到應該學到的知識。安老師真的是做到了以一當三。那天安老師上的是複式課,課程應該算校本教材吧,說白了就是安老師自己編的內容。

由於我的飛行速度比普通蒼蠅要快許多,因此在我飛到學校時,絕大多數同伴還在途中,而我就得以「旁聽」了這節課的部分內容。我剛剛飛進校門口,大老遠就聽見安老師的聲音:

「人類把蒼蠅列為『四害』之首是有原因的:蒼蠅在糞便、各種腐爛物以及動物死屍身上爬行覓食時,把吸附在它們毛足及身上的大量病原體,肆無忌憚地傳播到人們日常生活的物品和器具上……」

我心下一驚,翅膀不由地減緩了扇動。當我飛抵教室門口時,赫然看到黑板上寫著「蒼蠅」兩個大字,旁邊還掛著兩幅彩圖,一幅是蒼蠅的形體結構圖,另一幅是蒼蠅的繁殖世代圖。

好你個安老師,不好好教書你吃飽了撐的居然研究起我們蒼蠅來了!我倒要看看你意欲何為。我這麼想著,便悄然躲在教室的一扇玻璃窗上。我感覺安老師往玻璃窗上瞥了一眼,卻不動聲色地接著講課:

「更可惡的是,蒼蠅在吃東西時,先吐出嗉囊液,將食物溶解後再吸入,而且邊吃邊吐邊拉,把原來吃進消化液中的病原體排出來,汙染給它們吃過的食物,從而導致人和禽畜發生各種疾病。據不完全統計,這些病菌多達四、五十種……」

我聽得心驚肉跳,腳下一滑,差點跌落窗臺;連忙一個鷂子翻身,俯衝到另一扇玻璃上。安老師往我身上又瞥了一眼,繼續說道:

「不過,蒼蠅也並非一無是處。譬如,科學家曾把蠅眼的角膜剝離下來作照相鏡頭,然後放在顯微鏡下照相,結果一下子照出了幾百個相同的像;這種照相機已經被運用在郵票印刷的製版工作上。又如,蠅眼是一個天然測速儀,可以隨時測出自己的飛行速度,因此能夠在快速飛行中追蹤目標。根據這種原理,科學家研製出了一種測量飛機相對於地面速度的電子儀器,叫做『飛機地速指示器』。」

好嘛,雖然我們蒼蠅為非作歹,可對人類還是有貢獻的不是嗎?那你們又何必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呢!我暗自想著,只聽安老師接著說:

「至於有人發現蠅蛆具有極高的營養價值而發明了吃蛆高招,我則不敢苟同。人類已經把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遊的全吃遍了,還差吃蛆嗎?在我看來,如此噁心的行為,本質上與蒼蠅吃腥啖臭沒什麼區別。」

好人吶安老師,這話才叫人話呀!我心頭一熱,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流出來了,可惜我沒有淚腺,生生把淚水咽回肚子裡。我已經忘掉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

可是這時候,我們的先頭部隊趕來了,一小群飛得比較快的蒼蠅二話不說,就想往教室裡衝。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安老師從講臺上拿起一瓶圓柱形滅蟲劑,面向蠅群輕輕一按,噴出一股濃霧,領頭的幾隻蒼蠅立馬落地斃命,緊跟其後的慌忙掉頭逃竄,後面的蠅群頓時亂作一團。安老師卻也不再追殺它們,反而把門關上了,同時指示幾個學生把所有的窗戶全部關上。因為此時我們的大部隊也趕來了。然而,我們雖然蠅多勢眾,可是教室門窗緊閉,徒嘆奈何。

我看出來了,安老師早就有所防備,這一仗我們根本就沒有勝算,如果繼續糾纏下去,只能讓自己的同類「枉送了卿卿性命」。而且事實上安老師已經兵不血刃地讓我繳械投降了。我決定離開教室,離開學校,便向校門口的大榕樹飛去。大家見我飛走,紛紛聚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問,老大,怎麼辦?老大,還幹不幹?我一時半會不知道如何向解釋,只好揮一揮翅膀,沮喪地說,算了,大家都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吧。

可是那隻老家蠅不同意,它說,我們壯志未酬豈能輕言放棄?它指揮大家去包圍教室的窗戶,準備跟安老師他們打持久戰。我心灰意冷,任由它們嚶嚶嗡嗡地折回教室。誰知不一會兒,就傳來同伴們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原來安老師的確早已料到天機,他讓每個學生分別守住幾扇窗戶,人手一瓶滅蟲劑,蒼蠅們剛剛飛到窗口,他們就打開一個小縫隙,朝它們噴射毒霧,它們或死或傷,僥倖躲過一劫的唯恐避之不及,趕緊逃之夭夭。這下大家再也無心戀戰,各自四散開去,老家蠅第一個飛到廁所裡覓食去了。我則飛回到教室,悄悄躲在門楣上,我想再聽聽安老師講些什麼。

安老師見蒼蠅們都飛走後,便打開門,又朝我瞥了一眼,然後走到講臺前,朗聲說:「同學們,讓我們用那首詩來結束這節課吧。大家一起讀:『小小寰球——』」孩子們馬上齊聲朗誦道:

「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悽厲,幾聲抽泣。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聽著孩子們清脆悅耳的朗讀聲,我羞愧不已,慌忙落荒而逃,身後傳來安老師爽朗的歡笑聲……

(未完待續)

2019.11初稿, 2020.5.26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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