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沈從文
《邊城》是沈從文的代表作,寫於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四年初。這篇作品如沈從文的其他湘西作品,著眼於普通人、善良人的命運變遷,描摹了湘女翠翠陰差陽錯的生活悲劇,誠如作者所言:「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
《邊城》寫出了一種如夢似幻之美,像擺渡、教子、救人、助人、送葬這些日常小事,在作者來都顯得相當理想化,頗有幾分「君子田」的氣象。當然,矛盾也並非不存在,明眼人一看便知,作者所用的背景材料中便隱伏著社會矛盾的影子。作者亦不曾諱言他的寫作意圖是支持「民族復興大業的人」,「給他們一種勇氣和信心」。
沈從文(1902-1988),小說家、散文家。原名沈嶽煥,湖南鳳凰人。1918年小學畢業後,隨本鄉土著部隊在沅水流域各縣生活,後正式參加軍隊。 1922年受五四運動影響離開軍隊到北京,學習寫作。1924年起開始在北京《晨報》副刊、《現代評論》、《小說月報》發表作品。1934年至1935 年,在北京、天津編輯《大公報》文藝副刊。抗戰爆發後在昆明西南聯大任教。新中國成立後,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和故宮博物院工作。著有長篇小說《邊城》、《長河》等,散文集《湘行散記》、《湘西》等。
初中那會第一次讀《邊城》,這個與自己差不多同齡的女子翠翠,在風日裡長養著,觸目皆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活脫脫就是一個自然之子,有著原始的善良和純真的可愛,應惹來無數愛憐。
可那時的我卻不喜歡,覺得這個女子的純真過了份,這是她保護自己的盾牌,也是尖銳的武器,一次又一次地刺傷了那些深愛她的人。她的不諳世事,她的含蓄懵懂,全變成一條條致命的引線,引向最終的慘烈。記憶裡永遠揮之不去的只有最後的悲哀結局,如同改編的同名電影裡在昏黃溫暖的色調下,卻隱隱透出煙水空濛的悽寒。
這是我一直都不懂的故事,也是我一直都不懂的世界。作者筆下的茶峒山城,只是一個湘、川、黔三省交界的邊境小城,在故事裡卻仿佛真正成了一個被時間遺忘的安靜角落。在那個風雲變幻、改朝換代的時代中,不管別處的人們如何不幸掙扎,生死存亡的恐慌感都似乎永遠瀰漫不到這裡。熱鬧充滿生氣的小河街,婦人聚集的吊腳樓,負責擺渡的老船夫,在難卻盛情的收下過客的一枚銅板後會轉送一大把的菸草葉。
在那裡就連世俗最為不齒的妓女,「也永遠那麼渾厚」。她們可以為了生計接待四川商人,也可以把所有的眼淚快樂牢牢地系在歸期不定的水手身上,有著古代女子「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勇氣和無悔,「較之講道德和廉恥的城市中紳士還更可信任」。這樣的水土和民風養育出的翠翠,有我想像中的淳樸,卻沒有意料內的勇敢。
一如她的那段傷痛初戀,在那時的我看來不過是一個簡約和克制導致的悲劇。對於這樣一個簡單的三角故事,作者捨棄了傳統的情節要素,沒有門第之見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倒多了民主和放手。
可那個女子還是沒有把握住自己的幸福,只能回望那一川碧溪,帶走自己的愛與希望。
那時的自己,並不理解這樣的含蓄,也不喜歡翠翠的純真善良毫無機心,當這些品質成為一個人性格的全部時,反倒失去了最基本的一點可愛。於是,我離開這個故事,忘記翠翠,忘記湘西清亮的白河,繼續經歷自己的青春歲月。
時隔多年,年齡也長了,因緣際會下我再次翻開《邊城》,只因為懷念起湘西瓦藍的雲天。故事裡的翠翠在成長,已經走到了自己命運中最為重要的轉折點。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固執地等待,等著那個年輕人回來一同去採最喜歡的虎耳草。
故事外的我也在長大,走過豆蔻年華,面臨著少年人走向成熟的蛻變。而當我懷著這樣的心境再次去讀這個早已熟悉的故事、讀到最後的那一句「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時,心底的那份慘然和惋惜尚在,卻多了幾許釋然,並不再過多地執著於因那些巧合誤會所導致的有情人未成眷屬的收場。
若說兩年前這個故事讓我感到的是溫暖中透出悽寒,那麼兩年後我不僅感受到全篇無處不在的寂寞孤獨,也更執著於其中幾許溫暖的色調,依舊昏黃,卻足以照亮我的心房。
而兩年後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翠翠卻真是特別的。她不應僅僅只是爺爺疼愛的對象、男子夢中的理想,也是女孩子心中永難消逝的情結。再讀時,我不再指責她的懦弱隱忍,而是喜歡她的活潑率真,也愛她的含蓄。因為這才是每個這樣年紀的女孩子心中最純真的一面,也是最真實的一面。
再品與翠翠有關的章節,我看到了兩條線索推動著人物的塑造和情節的發展。最明顯的一條自然是三年的端午節,這也是貫穿全文的線索。第一年的端午節由翠翠的回憶帶入,與茶峒山城一樣,他與儺送的初遇仿佛也是靜止於時光中的美好。
黃永玉曾以此為題材作過木版畫,畫中的翠翠只一低首,回眸間卻有不勝涼風的嬌羞。這樣的畫面即使只是最簡單的白色,也足以在人的心上幻化出萬紫千紅。即使後來有漫天花雨,在翠翠的印象裡也沒有那個端午所經歷的事甜而美。
第二年的端午節,翠翠和爺爺在順順吊腳樓上避雨,那個場景在電影中拍得十分溫馨祥和。天保一家送的大白鴨和尖角粽子,船總與爺爺間關於翠翠婚事若有若無的談論,不僅再次體現了地方人情之美,也為下文情節發展提供了一個小小的契機。
而到了第三年的端午,所有事紛踵而來,然後走向最後的終局。這三年的端午節對於翠翠的意義不言而遇,也是她感情最明顯的體現地。
不過不同於兩年前一直認為的愛情,再讀時我卻對那兩個男子的感情產生了小小的質疑。也許是著墨不多的緣故,天保和儺送的感情僅體現在一次又一次的求婚上。翠翠的純真美麗,是區別於其他女子的特別,也正是這份特別吸引了他們。
可從始至終我都覺得他們只是把翠翠當成一件最美好的東西那樣小心翼翼地去追求,可以兄弟相爭,可以唱一夜的山歌,可心底其實想要的在這一塊純澈的水晶之外,還是一個節儉持家的女子。
可是翠翠,在這時卻真的初嘗到愛情的甜蜜,煥發出少女的光彩。
她會在罵人後聽到對方名號時「心裡又吃驚又害羞」,沉默一個晚上,也會在爺爺提到嫁給天保時又羞又氣地掐斷話頭。而在面對爺爺正式講起求婚時的心念更是如電般瞬間即是百轉千回,她的心會輕輕地跳動,會即使不知所措也裝作從容地等待爺爺的決定。
而當心上的事落空時,此刻的心理描寫猶為精彩:「翠翠弄明白了,人來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莢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她的驚愕和極度失望,以及妄圖掩飾的心理過程,在看似隨意的動作中暴露無遺。其後面對爺爺的淚水,她的心中又煩又亂,想哭又覺得沒有理由哭。
就是在這一刻我仿佛明白了過去一直都不理解的事,翠翠並非不願去大膽爭取大膽說出自己的愛情,只是自身少女含蓄的性格,以及對爺爺的顧及使她不知所措,只能以不回應的方式來回應。看似不合情理,卻恰恰是人之常情。
而這種人之常情,卻恰恰是當年的自己所不懂的。所以很多路必須親自走過,才能知道坎坷波折,很多故事只有一讀再讀,才能體會個中情味。當讀到另一條暗線時,才驀地驚覺,翠翠走過的路,難道不就是自己曾感知過的一切。
印象中全篇有四次將翠翠與「新娘」二字聯繫在一起,有年少無知時扮做新娘的懵懂,也有情竇初開後追看花轎的好奇。她會歡喜會紅臉,會愛聽取茶峒歌聲的纏綿,也會為一片雲一顆星而孤獨凝眸。看到這裡,現在的我會抬頭微笑,無論上天賦予了女子多少種不同的性格,在此刻的心緒縱橫旖旎情思當皆如是。
所以當全篇最後一次在爺爺的葬禮上出現「新嫁娘」這三個字時,才會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哀涼。夢起之處,夢終之時,翠翠就這樣以痴痴站立的方式無聲地回應了自己年少夢想的如此終結。面對至親的離去,至愛的離開,此刻的翠翠有前所未有的真實感。若說前面的嬌羞含蓄引人憐惜,那麼這時她的默然更貼近我的靈魂。
是誰說過,不哭過長夜,不能語人生。我想沒有經歷過青春的甜酸涼薄,大概也不能懂《邊城》。就好像當年老師在課堂上一遍又一遍的強調邊城的民風淳樸,邊城的珍貴難尋,當時的自己卻只是不以為然。作者的語言的確很美,平淡如水卻自有芬芳,景物描寫引人入勝,但是否就真的是獨一無二?現在的我已經不會懷疑。
面對塵世間鋪天蓋地的灰土,面對無處不在的窒息感,不再被小心翼翼保護著的自己,越發懷念起茶峒清澈見底的流水,桃杏花裡耀眼的紫花布,溫柔的黃昏帶著薄薄的悽涼。那樣的世界,在素淡中自有明澈的光輝,質樸中自有蘊藉雋永之致,只能存在於過往,存在於夢中,存在於記憶,一去就永不再得。
所以怎能忘記那山,那人,那隻黃狗,那個和我一樣大的女孩,她的身上有我最想抓住的潔淨和自由,她的故鄉是我窮盡一生也到達不了的遠方。面對似乎再找不回的美好,心如何不念,如何不消瘦?
同樣面對找不回的過往,作者選擇用筆將其記錄下來。而對於那些猜測的目光,他曾說過:很多人看我的書近似買櫝還珠,你們欣賞我故事的清新,作品背後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欣賞我文字的樸實,那背後蘊藏的悲痛也忽視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是一個買櫝還珠的人,對於《邊城》這樣一個故事我只願單純地隨心而讀,不願加之以所謂深刻的挖掘的目光。
我讀到了背後的熱情和悲痛,卻還是想許給自己一個希望。只是語序的不同,但又未嘗不可以是作者留下的慈悲,那個在月下唱歌,把靈魂輕輕浮起來的年輕人,「也許明天回來!」。
每個人心裡也許都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作者如是,翠翠如是,我也應如是。然後,我們都將餘下的歲月留在了等待裡,孤寂地等待。但即使等得眼已垂落、耳已閉鎖又如何,畢竟似水的流年還在記憶裡,曾經的夢想還在心裡,閉上雙眼往昔的溫暖還一息尚存。
既然一切都還在,來過就未曾離開,那麼即使心已漸漸消瘦,也沒有什麼是不可釋懷的。
少時不看沈從文,覺得他的文字「拗」。故事也無趣。
年歲稍長,卻越來越喜歡他。一派衝淡自然,若沉下去咀嚼,便能讀出其中的苦味。再品,是苦後的回甘。有些像田園詩裡的王維孟浩然,卻多了真性情。
三四十年代作家的文章,由於此時白話文初生未久,讀來總有文體上的稚拙感,再不然便受西洋文學影響,用詞遣句架床疊屋,少了中文的靈動。像茅盾,冰心,丁玲,以及名聲稍遜的路翎,沙汀,等等,那一時期的作品皆然。就連魯迅,有時也難免於此。
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裡,那個時代的作家,白話文用得渾然天成不留痕跡的,唯有沈從文與張愛玲。同時,這兩位作家也是最遠於政治,有意保持與時代的疏離的。這種疏離反而使他們的寫作獲得了超出時代的審美價值。
沈與張的寫作,都是源於性靈的。但相形之下,張的魅力,更多地由於她出身王謝門第,再加上過人的早慧,繁華後的蒼涼在她筆下有最窮形盡相的書寫。人生閱歷雖不足,但對中國傳統小說的紮實閱讀,使其悄悄地續上了五千年的文脈。
而看沈。以我之淺薄,竟難以看出他的文章中有任何來自前人的影響。好似一切源自天然,源自湘西邊地。方言野語的大量入文,只是自然,並不粗鄙。沈視自己亦為此地野漢村夫中的一員,筆端飽孕感情與尊重,將藝術加工的痕跡降至最低,仿佛如實白描。這種寫作路子,文學史上實少同儔。
寫到此處突然意識到,張沈兩人還有一個共同之處,便是其一生最重要的作品,都作於人生早期的短短幾年內。張的絕大部分作品,包括最著名的《金鎖記》《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十八春》等,均作於1943至1951年,此時她不過二十幾歲。
其後經歷與胡蘭成的情變,戰亂,移居美國後除了一些散文、譯作,在美授意下的反共文學《秧歌》《赤地之戀》及《紅樓夢魘》外,四十餘年中再無力作。張像煙花,綻開時絢爛之極,又短暫之極。但那一瞬的綻放,便奠定其文學史上的地位,並讓後人永遠緬懷。
沈亦然。其重要的散文作品《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以及小說《邊城》等,都是1930-1940年間所作。他是只有小學畢業文憑的湘西青年,一文不名,1920年代憑著一支筆和一顆心,以及湘西人特有的野勁,硬生生地闖進了北京文壇。
倒是1939年他成為西南聯大中文系教授後,再也無法寫出早期那種充滿野味和韻味的作品。在1943年的《雲南看雲記》裡,能讀出掩不住的內心深處的紛亂和苦惱。到了1949年後,由於政治原因,他更全身心轉入古代服飾研究,再無重要文學作品問世了。
大上海本繁華,張愛玲只是諸多海上傳奇中的一部。雖然她的故居現在還常有人去探尋芳蹤,但更多的人對她的緬懷只限於文本中。不像沈從文,他的寫作使鳳凰縣由邊陲小鎮一躍而成一個大熱的旅遊景點。很多人正是因為沈而去鳳凰,探尋他寫到過的山水與人文。
我又何必來呢?沱江上的遊人歡天喜地地唱著流行歌曲,我卻悵惘又悲傷。
健身、讀書是最廉價的提升自己價值的方式。我計劃用100天時間養成一個習慣,每周讀一本書、看一部電影,而且寫觀後感,每天快走10公裡。今天是堅持快走第35天了,希望這個習慣保持到100天。我在策劃百城百裡快走,有興趣的小夥伴可以幫忙策劃,也可以一起參與,我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