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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也晚，看的武俠小說也少，無非金古二家的全集，外加雜七雜八的二等文字。
少年時，極喜歡金庸。俠者風範、家國情懷，哪個都讓十幾歲的少年心旌蕩漾、無法自拔。一部《金庸群俠傳》的遊戲，打穿了無數遍，「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也背得滾瓜爛熟，如數家珍。
最喜歡的人物，當然是楊過。原因很簡單，古天樂太帥了嘛。再說，出身低微卻聰明過人，成就絕世武功，行俠仗義，再加上「一見楊過誤終身」，這種設定，對窮小子們來說，太有代入感了。
年齒漸長，則開始喜歡古龍。原因也很簡單，年紀越大，就越發現，金庸寫的是假的，古龍寫的是真的。
肯定有人馬上跳出來：你胡說。
確實，古龍筆下的主角，淨是神鬼莫測的人物；古龍筆下的武功，淨是虛無縹緲的玄功。李尋歡的飛刀，沈浪的劍，都是超脫於自然力量的神物。
這怎麼能說「真」呢？
但是，可別忘了，武俠小說的「真」與「假」，並不僅僅在於是否營造了一種「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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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和古龍的區別，一言以蔽之：金庸寫的是童話，古龍寫的是神話。
童話的背後，往往是殘忍的邏輯。
醜小鴨能變成天鵝，不是因為它夠努力，而是因為它父母就是天鵝，它是從天鵝蛋裡孵出來的。
這在金庸小說裡也適用。主角光環開足馬力，比菩薩腦袋後面的佛光還亮。
有了主角光環，撿到武林秘籍，就是張無忌；沒有主角光環，撿到秘籍，就是遊坦之。
你還別看不起遊坦之。遊坦之再慘，也是個武林二代。而我們大多數人，終其一生，只能是星宿海大吹法螺的小師弟。
又有歌詞說得好，童話裡都是騙人的。
金庸的現代成人童話告訴你：神功是存在的。比如太極拳，真的能以柔克剛，以弱勝強。
合上這本童話呢，我們一般都會發現，太極拳的主要作用是用來賺錢。如果你真想用太極拳以弱勝強，更大的可能是被醋缽兒一樣的大拳頭摁在地上反覆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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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古龍寫的是神話。
神話的背後，是美好的希冀。
沒有人真的相信，生物被砍掉腦袋還能揮舞武器，天漏了還能鍊石頭補上。但每個人心裡都懷著一種嚮往，我們內心需要一個具有反抗精神的刑天，需要一個具有母性關懷的女媧。
同樣，除了武俠中毒患者，不會有人相信武林中真的存在古龍筆下「例不虛發」的飛刀，也不會相信有人真的能「生撕虎豹」，那是一種嚮往，或者是一種象徵。
傅紅雪的刀，葉開的刀，分別象徵著仇恨和寬恕。看似不可思議的快刀和飛刀，背後是仇恨和寬恕之間的掙扎，這是武林恆久的主題。最終寬恕戰勝仇恨，是人們恆久的美好願望。
古龍的真實，在於他對武林經久不變的主題有著深刻的理解，真實地反映了人們的恐懼、困惑和渴望。而對於怎麼去表現這一主題，是使用看似合理的拆招解招，還是玄而又玄的無上神功，古龍是絕不在乎的。
在《七種武器》中，古龍對主題（抑或母題）的解讀臻於化境。孔雀翎不是孔雀翎，而是信心；碧玉刀也不是碧玉刀，而是誠實。
肯定有人說，那是因為古龍不懂中國傳統武術的奧妙，他寫不出來，只好故弄玄虛。
我猜想，古龍肯定也知道有人會這麼說，所以在《七種武器》的最後一篇，寫了小馬的拳頭。
關於小馬的拳頭象徵著什麼，歷來眾說紛紜。我的解讀是，象徵著「客觀」「真實」，或者說，就是「打假」。
諒你再花樣繁多的大家宗師，最終都被小馬一個直拳打扁了鼻子。
看完第七篇，我就一個感想，什麼狗屁神功，都比不上最簡單的又快又狠的直拳。
如今想想，還真沒見過比這更真實的武俠小說了。畢竟，古龍是真打過架的，金庸才是世家子弟裡的三好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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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古龍寫的最好的武俠小說，我認為還不是以上提到的那些。
最好的，是《白玉老虎》。
《白玉老虎》的故事很簡單，表面上是一個復仇的母題，講大風堂的趙無忌為報父仇，設計潛入唐門的故事。
它的巧妙之處在於，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其實不是趙無忌，也不是唐缺、唐傲，而是唐門。
沒錯，主人公是一個門派。唐門，在古典的武俠小說裡，只是具有江湖傳奇性質的不入流的角色，而古龍單槍匹馬寫活了一個門派。在古龍這裡，唐門才真正發揚光大。
為什麼主人公是一個門派呢？這就涉及《白玉老虎》的真正主題：江湖和廟堂的對抗。
這是武俠小說的終極命題。武林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朝廷的力量有觸及不到的地方，這些地帶是武林人生存的空間。朝廷永遠想壓制武林，或收買，或鎮壓，這在以往的武俠小說中已經屢見不鮮了。
可是，如果有一天，某一方的力量（通常是廟堂的力量）陡然增加，天平傾斜，江湖又該如何呢？
這其實就是《白玉老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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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堂，顯然代表江湖力量。江湖子弟因為利益和義氣團結在一起，以刀劍搏一口飯吃。
唐門，表面上看是一個門派，和大風堂的爭鬥只是江湖內部的爭鬥。實際上，唐門的先進性，在古龍筆下，已經一覽無餘。
首當其衝的，就是武器和技術上的壓制和壟斷。
以往的江湖門派，高手三五十，好身手的弟子幾百人，就已經是名門大派了。因為武功的門檻非常高，掌握高級技術的人才，總是有限。
而唐門的武器技術，跨越了一個世代。低等的弟子，用劣質的暗器，照樣能把江湖人士殺得片甲不留。並且，這種武器，絕不外傳，對於試圖掌握唐門武器的外姓人，一定斬盡殺絕。
這麼厲害的暗器是什麼東西呢？說白了，就是槍唄。
其次，是組織上的嚴密。
傳統的門派，往往根據師承推舉掌門。而唐門的一切權力分配，只根據兩個字：血緣。
權力的最中心，也就是唐姓血緣最濃的人，他們掌握著最先進的武器和技術。越遠離權力中心，所獲得的武器和技術就越差。
唐門是赤裸裸的一把手負責制。在小說裡，唐門的實際控制者是老祖宗。唐缺多麼想殺趙無忌，沒有老祖宗點頭，做不到。
以往的門派，有高超技術的，沒有血緣的絕對認同規則；以血緣為紐帶的，武功都不咋地。唐門將二者統一起來，就造成了一種可怕的事實：
小說開頭給大風堂造成極大麻煩的唐門弟子，竟然只是唐門某個奶媽的後代。因此，只要以某種方式姓唐，就能在江湖上作威作福。
江湖人士面臨這樣一個選擇：要麼被唐門消滅，要麼像霹靂堂一樣，與唐門「合作」，去膜拜、跪舔權力的中心，成為唐姓家族的玩物和附庸。
這就是江湖的末日，也是最真實的武林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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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老虎》沒有寫完。有人說是絕妙的結尾，有人則說是爛尾。有人代寫過一個續集，那是真的爛，不看也罷。
我覺得，《白玉老虎》寫到這裡剛好，也只能寫到這裡。
面對來勢洶洶的唐玉，趙無忌已經用了千般智慧、百般手段去閃展騰挪，才贏得一絲生機。面對指數倍高深的唐缺和從未露面的唐傲，我認為趙無忌不會再有勝算了。
否則，神話就變成童話了。
那麼，趙無忌是投降呢？還是戰死呢？這個不重要了。江湖在 xxxx 鐵拳面前，都是臭魚爛蝦。
我想，古龍不願意看到，索性就不寫了吧。神話，總要留點希望的。
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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