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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能代表浙江人的,其實就是梅乾菜了。攝影/學文映像
在外人眼裡,浙江人的飲食總是充滿了「貴氣」——
靠湖的杭州人吃的是龍井蝦仁、西湖醋魚,沿海的寧波、台州、溫州則把生猛海鮮當家常便飯,連內陸地區都有開化青螄、金華火腿、臨安春筍……仿佛每一座小縣城,都有那麼一兩樣「高級食材」。
▲ 梅乾菜的外觀,按浙江人的話說就是「烏漆麻黑」。攝影/學文映像
然而每一個「浙江胃」裡,無論裝了多少山珍海味、美酒佳餚,最後總是會被家裡一盤烏漆麻黑、粗糙難看的梅乾菜所俘獲。不是每個金華人都吃過金華火腿,但幾乎每個浙江人,都吃過梅乾菜。▲ 梅乾菜與白米飯的「黑白配」。攝影/學文映像
梅乾菜雖黑,卻是浙江人從小吃到大的「白月光」。就像廣東人總是說「愛吃醬油會變黑」一樣,每一個浙江媽媽,也都曾用「吃太多梅乾菜,長大就會變黑」來嚇唬過孩子,然而等到遊子離鄉時,又會在他們的行囊裡滿滿當當地塞上一罐又一罐的梅乾菜。浙江人想家的時候,每一罐梅乾菜都是一封來自千裡之外的家書。
出了浙江,我再也不吃「梅菜扣肉」
浙江人的「梅乾菜肉」,和川菜、客家菜裡的「梅菜扣肉」根本就是兩碼事。
作為一個浙江人,我每次去川菜館子總是會有怨念——每盤菜都辣到「致死量」不說,忽然在菜單上看到「梅菜扣肉」四個字,正要歡欣鼓舞地來一波「他鄉遇初戀」,上來之後卻發現只是同名同姓的存在,倒不是說四川人的扣肉不好吃,只不過「月是故鄉明」罷了。
▲ 左為浙派的梅乾菜肉,右為川菜裡的梅菜扣肉。左圖攝影/學文映像 右圖/圖蟲·創意
如果細細比較起來,川菜裡的「梅菜扣肉」裡梅菜滋味偏寡淡。選材上用的多是粗稈大葉的芥菜,醃製風乾成梅菜後色澤偏黃,味道上本身就不夠濃鬱,更何況四川人做菜的時候,還得先把梅菜焯水,更是讓那股子鹹鮮風味流失了大半。浙江人是捨不得把梅乾菜焯水的,連洗的時候也小心翼翼,生怕損失了梅乾菜的鮮美。而用來醃製梅乾菜的雪裡蕻,則是芥菜的栽培變種,浙江人又稱之為「九頭芥」,莖稈細長,味道極鮮,連醃完菜後剩下的滷汁,都被浙江人家當做灶間必備的「液體味精」。▲ 曬乾後的梅乾菜,深黃的菜梗,蓬鬆的質感。攝影/學文映像
雪裡蕻的產地首推寧波,又以東鄉邱隘的和西鄉樟村「貝母地」的為佳,清代的《廣群芳譜·蔬譜》專門提到,「四明(寧波)有菜名雪裡蕻,雪深,諸菜凍損,此菜獨青。」每年秋冬之交,寧波人就會準備幾口大石缸,把收割下來的雪裡蕻削去菜根,一層菜一層鹽地平鋪其中,然後,光著腳站上去把雪菜踩癟踩爛。
我曾經質問過寧波人,為什麼非得是用腳踩爛,她讓我去看看歐洲人做葡萄酒的流程——少女腳踩的力度,恰好能把葡萄擠碎,又不會踩破葡萄籽而帶來澀味;雪菜同理,就是要擠出雪裡蕻的汁水,又不破壞莖稈的完整。如此踩實後,壓上石頭醃製半個月,就成了大名鼎鼎的「寧波鹹齏(jī)」。
▲ 寧波人往往把鹹菜叫做「鹹齏」。上圖:雪菜竹筍小豌豆蛋湯。下圖:用豬肉、竹筍、豆腐乾、雪裡蕻製成的青團餡料。 圖/圖蟲·創意
如果再把醃完的鹹菜,取出來放到簸箕裡,自然風吹晾曬成幹,就成了梅乾菜。雪裡蕻分春秋兩季,而三月正是曬制梅乾菜的最好時機,江南多雨,為了保留住晴天,家家戶戶會趁著風和日麗,拿著簸箕出來曬梅乾菜,就像是趕著每年一度的盛會,頗有種水鄉生活的儀式感。▲ 浙江人曬梅乾菜不拘束於場地,可以在門前屋後,也可以在欄杆上,在廣場裡。圖/VCG如此看來,浙江人的鹹菜和梅乾菜,算是一對血脈相連的姐妹花。
至於用來做扣肉,四川人喜歡整塊五花肉下鍋炸出虎皮,再切成小指寬的薄片,蓋上過水的梅菜拿來蒸,因而肉質軟爛,湯汁濃鬱,特別適合用來做蓋飯;浙江人則會把肉切成紅燒肉大小的肉塊,埋進大量的梅乾菜中,直接上鍋蒸熟,肥肉中的油脂把菜浸潤得烏黑髮亮,將梅乾菜的風味發揮到了極致。
▲ 浙江人往往不會叫「梅菜扣肉」,往往直接簡略為「乾菜肉」,肉塊與紅燒肉的大小差不多。圖/圖蟲·創意
梅乾菜歷經時間的打磨、日光的濃縮、和風的洗禮,仿佛記住了浙江這片土地的味道。我每次吃梅乾菜,都好似能嗅到江南梅雨季節特有的潮溼氣息,其中淡淡的酸味、黴味,都把舌尖的記憶帶回故鄉,按照周作人的說法,就是「有一種舊雨之感」。
正是這份「舊雨之感」,使得梅乾菜成為了浙江人無法被取代的鄉愁。
寧波的雪裡蕻獨步天下,但比起梅乾菜,寧波人更喜歡鹹菜。鹹齏和黃魚之於寧波人,正如蓴菜和鱸魚之於蘇州人,堪稱是寧波版的「蓴鱸之思」。
▲ 鹹菜黃魚湯,寧波人的「蓴鱸之思」。圖/圖蟲·創意而把梅乾菜做出巔峰味道的,首推隔壁的紹興人。梅乾菜,又被稱作「黴乾菜」,大凡名字裡帶個「黴」和「幹」的東西,在浙江大抵都和紹興人有關,最愛吐槽自己家鄉的魯迅,在日記裡嫌棄紹興菜說:
「我將來很想查一查,究竟紹興遇著過多少回大饑饉,竟這樣地嚇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專喜歡儲藏乾物品。有菜,就曬乾;有魚,也曬乾;有豆,又曬乾;有筍,又曬得它不像樣;菱角是以富於水分,肉嫩而脆為特色的,也還要將它風乾……」
▲ 紹興,安昌古鎮,到處都是賣梅乾菜的攤點。圖/VCG
迅哥兒雖然嘴上說著不要不要,實際上卻是梅乾菜的頭號粉絲,在北京的紹興會館宴請安徽人胡適時,特地點了一份梅乾菜扣肉,倆人吃得賓主盡歡;而在他的日記裡,梅乾菜更是屢屢上鏡,江蘇人汪曾祺歷數各地鹹菜,說了一句,「魯迅《風波》裡寫的蒸得烏黑的乾菜很誘人」。讓安徽人、浙江人、江蘇人同時滿意,看來梅乾菜不僅是浙江人的鄉愁,更是整個江南共同的味覺記憶。
紹興人做梅乾菜的確是有一手,當地又叫「烏乾菜」,和水鄉出名的「烏篷船」、「烏氈帽」並稱紹興「三烏」。早在清代,梅乾菜就成了皇家貢品,封壇時,紹興知府和山陰知縣也要現場監製,通過漕運押往北京。梅乾菜醃得不好,可是會丟烏紗帽乃至丟腦袋的。
▲ 「雪白晶瑩的米飯頂戴著一撮烏黑髮亮的黴乾菜」。攝影/學文映像
而梅乾菜扣肉,據說還是當地的明代才子徐文長首創的。燜肉的時候,即興淋灑上紹興黃酒、放入大量白糖,農家人就放在飯鑊上蒸,蒸得墨黑噴香,按餘秋雨的說法,是「雪白晶瑩的米飯頂戴著一撮烏黑髮亮的黴乾菜,色彩的組合也是既沉著又強烈」,揭開鑊蓋一手乾菜、一手扒飯,色、香、味都達到了巔峰。
然而浙江人對梅乾菜的執念,單就白米飯遠不足以消解。
地處浙中的金華,除了火腿,還以酥餅出名。金華酥餅的餡料,是用剁細的梅乾菜末,混入豬肥膘肉丁製成的,風味上還是「梅乾菜+豬肉」的經典組合,但特選的肥膘,讓乾菜的成為了酥餅的主基調。
▲ 來自金華的梅乾菜酥餅。
烤好的酥餅趁熱咬開,豬肥膘呈現半融化狀態,粒粒晶瑩,入口還有加入大量白糖帶來的濃鬱甜味;梅乾菜則被浸潤得烏黑髮亮,特有的乾菜香撲面而來,伴隨著酥皮的煙火氣,一併衝擊著口腔和鼻腔。只不過江南人嗜甜,外地人吃多了酥餅,恐怕就膩得沒胃口吃飯了。
▲ 層層疊得的梅乾菜肉餅。圖/圖蟲·創意
麗水的縉雲燒餅,和金華酥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把梅乾菜的「鮮甜」發揮到了極致。酥餅是半圓形的,而縉雲的梅乾菜燒餅卻薄一些,裡面同樣裝著剁細的梅乾菜和晶瑩的肥膘肉,擀成麵餅的形狀,再刷上一層糖油,灑上黑芝麻,算是縉雲燒餅的標準配置。
▲ 梅乾菜肉餡的縉雲燒餅。圖/網絡
等做出雛形之後,只見師傅在碗裡沾點清水,手勾成一個大弧,往冒著火光的爐口一送,手好像裝了彈簧似的一拍,燒餅就穩穩噹噹地黏在了爐子壁上——小時候跟著長輩趕集,最愛看的就是這一出「徒手探火爐」,據說用鐵架子夾出來的,難免會沾染些鐵鏽氣,熱騰騰的燒餅,有一點氣味就會被無限放大了。▲ 滿滿的梅乾菜肉餡。圖/網絡
關於梅乾菜,浙江幾乎每戶人家都會做,且家家都有自己的秘方——有人會在蒸前把肉燉一燉,有的會先把梅乾菜炒香,還有的省略了蒸的步驟,直接把乾菜和豬肉同炒。假如你問一個浙江人哪裡的梅乾菜最好吃,得到的答案必定是:當然是我家做的最好吃。
梅乾菜和浙江人,可謂性情相合、意氣相投。
浙江人早年的生活是窮苦的,在趕上改革風潮發跡之前,對於大多數生長在「山溝溝」裡的浙江人來說,梅乾菜是「救命的東西」——雖然它黑不溜秋、粗糙難看,但身板堅韌、保存期長,最是下飯的佳品。
▲ 不管怎麼擺拍,黑不溜秋的梅乾菜總是顏值堪憂。圖/圖蟲·創意
在金華的東陽(就是《送東陽馬生序》裡的東陽),梅乾菜又被叫做「博士菜」,據說是因為東陽學子早年貧窮,靠著吃梅乾菜下飯維持生活。吃著這種帶有淡淡苦澀黴味的乾菜,東陽一地就走出了13位兩院院士(2019年數據),900多名博士、博士後,以及8000多個具有教授、研究員等高級職稱的東陽人。
「博士菜」絕非東陽特色,可以說整個浙江皆是如此。早年間的梅乾菜別說蒸肉,連油星都不見一點——浙江的老一輩們,往往就帶一個飯盒,飯上裝著乾癟的梅乾菜,蒸一蒸就當作午飯對付過去,然後繼續埋頭苦讀。
▲ 那個時代別說肉,逢年過節才能見著一點油。圖/圖蟲·創意
讀書人是這樣,最能吃苦的浙江商人更是如此。浙江潮溼多雨,外出行商,食物不宜儲存,因而趁著日頭好,家裡人趕忙把雪裡蕻曬成乾菜,讓經商的人揣在行囊裡,梅乾菜也隨著浙商的腳步,走向了天下四方。而等浙江人生活富裕之後,梅乾菜依然沒有失去其地位,也從來沒有改變過風味。
▲ 浙江人曬雪裡蕻,可以掛在屋簷上,也可以攤在欄杆上。圖/圖蟲·創意
就算機械化再發達,浙江的梅乾菜還是家家戶戶純手工製作,一大盆一大盆地醃,一大把一大把地曬,由阿婆傳給母親,再由母親傳到小輩手裡,只要陽光雨露常在,菜品的風味就不會改變,一如既往的樸實而厚重。在觥籌交錯、酒盡人散之後,浙江老闆們應酬完生意,回到家飢腸轆轆,最想念的依然是家人做的梅乾菜炒飯。終日裡笑臉相迎的虛偽、東奔西走的困頓、身不由己的無奈,都在一碗炒飯裡得以釋懷。
▲ 有梅乾菜,就算是「一人食」,也能吃得津津有味。攝影/學文映像
而對於漂泊在外、困居陋室的浙江遊子來說,梅乾菜是來自家鄉的親切問候,蒸過的梅乾菜只需要加熱片刻,故鄉的記憶就會從微波爐裡飄蕩出來。尤其在最近長期的隔離生活中,頗有種「烽火連三月,家書值萬金」的珍稀感。窮而不墜其志,達而不改其心,縱然出身平凡,也能慷慨濟世。這是梅乾菜的性情,也是浙江人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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