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能是一臺最冷的「春晚」:穿露肩禮服的主持人,一回到後臺就趕忙裹緊羽絨服,搓手哈氣;赤腳的小演員在臺上站得筆直,下臺時馬上蜷起腳趾,像小鴨子一樣弓腳快走;就連座位上觀眾也哆哆嗦嗦,裹緊了衣服。
可這臺「春晚」的熱度又著實不低:紅彤彤的舞龍舞獅隊伍,從會場兩邊穿過觀眾席,跑上舞臺,歡呼聲浪陣陣;白髮奶奶長長的麻花辮一絲不苟,在臺下和老姐妹說說笑笑;座位不夠,很多觀眾站在走道上和禮堂後方。
這臺「春晚」吵吵鬧鬧的,縣領導在臺上發言時,臺下的娃娃哇哇大哭,人們聲量絲毫不減;這臺「春晚」也親親近近的,因為臺上表演的,就是觀眾們的三姑四嬸、鄰家好友。
浙江省慶元縣月山村,中國最早辦春晚的地方,村民自編自導自演春晚到今年已經整40年,比央視春晚還早2年。
他們把生活中的小事編成小品,把田間地頭的勞作變成農活秀,網友稱之為「最牛山寨春晚」。而舞臺上演繹的,不僅是精心編排的節目,更是原汁原味的生活。
這臺春晚裡,有屬於一個村子的集體記憶。
年味盛放
臘月23小年夜,春晚鳴錘開演。
60歲的吳立成忙得團團轉,今年他要參演4個節目,春晚前一夜,為了小品《忖忖烏賣蛋》的排練,他只睡了四個小時。
忖忖烏是每年都會上演的保留劇,這是個能言善辯、詼諧幽默的民間傳奇人物,可以說是慶元版的阿凡提,吳立成壓力不小。直到忖忖烏幫祖孫倆從無良商人手中討回雞蛋,商人受到懲罰、窘態畢現,臺下觀眾大聲喝彩時,他才鬆了口氣。其他合唱與演奏節目對他而言都手到擒來。
手巧的吳立成在生活中也是個忖忖烏式的人物,家裡的木質房子是他一塊塊粘上去的。早年間道具缺乏的時候,二胡他也自己做,還用材質不同的碗當琴鍵,敲擊出樂曲伴奏,鍋蓋、鐵盆和塑料桶也被製成架子鼓,農樂合奏「十二月坊」中的樂器很多出自他手,就連春晚舞臺的布景,他也負責十五年了。
▲吳立成(左)夫婦開了一家民宿,從兩人名字中各取一字,名為「成仙居」,房子的每塊木頭都是他親手粘合的。
女兒丹妹笑說「我爸有才,我媽也有才。」媽媽是裁縫出身,為春晚做過很多服裝,早些年網購不方便,很多演出服都得手工製作,舞臺上走秀的肚兜、採茶舞的小褂,都是她設計完成的。以前的舞臺背景只有一塊布,還需要大家一起在上面繪或繡上圖案,特殊年份有特別心思,比如2008年奧運會,就專門製作了五環道具。
月亮是臺上最常用的意象。月山村後有一片毛竹林,形如半月,月山村如半月依傍著竹林,村前舉溪奔流環繞,村子山環水抱。「半月煙居半月山,松篁蔭翳抱東環」,便是月山村名的由來。
對吳邵武而言,時隔多年再次踏上月山春晚的舞臺,有些緊張又有些激動,他已經有年頭沒有上過臺了,今年是月山春晚40周年慶,他和老夥計們作為前輩被請回來表演。《我的祖國》由六位老人唱出來,多了歲月的味道。
在他們眼裡,月山春晚的時間更久,只不過當時生活艱苦,大家以此為常,並沒有那麼強的儀式感。他在月山村的舉水鄉中心小學教書22年,1967年畢業剛來時,村民就有過年表演的傳統,小夥子吳邵武自動被當做了文藝骨幹,「我風琴彈得不好,要看著簡譜來。」
《智取威虎山》也是經常表演的節目,吳邵武這些年輕人扮演座山雕手下的八大金剛,他掰著指頭算:「當年演楊子榮的人現在已經去世了,座山雕也去世了,我都70多歲了。」
▲月山春晚展覽館,在2020年1月17日,小年當天開館,這些展出的老物件都是大家捐贈的,最右邊藍色的電子琴就是吳邵武的,他還捐出了自己的手風琴。
把這些在舉水鄉教過書的老師們,集中起來排節目不容易,大家早已天各一方,好容易聚起了幾個人,上臺時有人走調,有人破音。「多年沒唱了,只排了兩個晚上,個把小時,我們還是缺少訓練」,吳邵武對表現不太滿意,春晚負責人吳美媯跟他說,「沒關係,我們鄉村春晚,又不是要明星,要的就是本色。」
從最初的自娛自樂默默無聞,到成為地方性文化品牌,正是因為這鄉土本色,才更為珍貴。月山村走過的路,月山人對年的記憶,都由它記載。
從農曆小年這一天起,村裡開始過年,按慣例要打掃屋子、祭灶、貼對聯,除了別樣的春晚,百家宴也是一場盛會。
▲春晚開始前,參演舞蹈《鏡花水月》的演員們在等著吃百家宴。
過去,在家門口團聚而坐,你家端一份紅糖豆粉麻餈,我家來一盤手工黃粿,這種沒有任何雕飾的「聚餐」,就著濃香的米湯,有一股「街坊味」。
而現在,百家宴則更多成為了展示民俗的窗口。逢源街上,路口的幾家人一排開石臼,遊客就聚集了起來,蒸熟的粳米被反覆捅、翻、搗,半個多小時後融成綿團狀,做成當地最富特色的吃食黃粿。
清炒田螺、紅燒土雞、本地野菜、豌豆麻餈……隨著一道道農家菜端上桌,百家宴熱鬧開席。
300多米長的街宴,一字排開84張圓桌,近千名遠道而來的遊客,給平日寧靜的月山村添了些擁擠的年味兒。
山妞的火把
和月山人聊月山村,聊春晚,總是繞不開山妞。
山妞,名叫吳豔霞,40歲的她曾是月山村主任,月山春晚的名聲就是她叫響的。她說自己「永遠是月山村的土姑娘」。
十多年前,一千多塊錢辦場春晚,村民們就可以玩得很開心。而山妞在北京讀書時認識的那些當老闆的同學們,開一次生日派對或者搞一次簡單的聚會,就會花幾千上萬元錢,「可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快樂,卻沒有像我們月山村民這種很簡單、很簡陋的活動來得開心。」
她自告奮勇,為月山春晚想了些新點子。「我當時就知道,過程一定很艱辛,面前一定會有難關,甚至我都能嗅到那股氣息」,有的長輩不認同年輕人們的想法,並不願意配合。可2000年時,她主導的那場篝火晚會卻在日後為大家津津樂道。
於是,月山的年輕人們慢慢自發形成了志願者團隊「月山芽兒」,這些新芽兒,專門負責春晚的組織和創新。
在山妞眼裡,這臺有年頭的晚會,是月山村千年文化的集中綻放。這場凝聚了全村人的智慧和力量的春晚,應當也值得被更多人看到,「通過月山村晚,讓月山走出大山,帶動村裡發展」成了她心裡的一個小火苗。
有了這個想法,還有一群志同道合的芽兒們,山妞樂此不疲,原本在外工作的她乾脆留在家裡不走了。
▲山妞和兒子在月山村的娘家,小傢伙前一晚也參加了春晚。
排練時,創新再創新成了她的口頭禪,不停地給大伙兒念叨,她是直性子,為一個好節目能磨破嘴皮;有時熬夜到很晚,不斷搜索資料,就為寫一句好串詞;為了舞臺效果,還自己出錢買服裝道具。
大會堂是70年代建的,窗戶的骨架是破木頭欄杆,玻璃都沒有完整的,舞臺上連話筒都沒有,演出就更別說伴奏了,就連追光也是人工用手電筒打的。
站在禮堂裡,她的夢想有了清晰的輪廓,要從改變這些具體的物什開始。「如果我用媒體把晚會炒熱了,就會引起重視,外界認識了我們,就能帶來資源。」
於是,她開始挨份報紙打電話,最後撥通了錢江晚報記者裴建林的電話。
看到春晚開始前,老少村民三三兩兩,提著自家的凳子進來圍坐聊天,嗑著瓜子等演出開始,像到鄰家串門一樣放鬆。扁擔、籮筐、蓑衣,紡線機都被搬到了舞臺上。裴建林很激動,在手記裡描述「其實他們說的臺詞我都聽不清楚,但看得出,村裡人非常開心,他們歡笑著拍手叫好。」
記者用了3個整版來介紹這臺中國最原生態、最鄉村、最基層的春晚,標題就叫「中國式過年之文化樣本——月山村春晚」。
報導之後,如山妞所願,月山火了,外界的關注如期抵達,像她相信的那樣,「總有一天,月山人會沉浸在紅色的喜悅當中。」
採訪曝光多了,村裡人躍躍欲試地開起農家樂,隨著路通,生意好了起來。慶元汽車站門口,開三輪的大爺慢悠悠地兜著,音響裡「我要帶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的聲音震天,有點土酷地停在馬路對面,讓人覺得好像上了車,就能抵達浪漫的地方。
山妞始終覺得,農民最擅長的還是種水果和蔬菜,她想和鄉親們一起努力,通過種地過上好日子。於是,她成立了「山妞」果蔬專業合作社,主打原生態和有機化,雖然一開始很難說服農民用她的科學方法來種菜,但慢慢看到效果後,加入的村民多了起來。
她知道橘子怎樣可以變得很漂亮,但為了保證原生態口感,有一個環節她故意不打藥,也為農民省下時間和成本,橘子上細小的芝麻斑點反而成了標誌。它們被叫做「醜橘」,卻更香甜。
芽兒的煩惱
村裡三個小孩子跑進房間,背著手問山妞聲樂學習的具體時間,前一夜春晚的眼線都還沒卸乾淨。
山妞從芽兒成為了樹幹,而月山這棵大樹上的新芽兒們也在不斷成長著。
楊雅晴今年21歲,是音樂專業大三的學生,她們這個年齡段的芽兒們都是姑娘,就自己建了「月山嫦娥群」。
紅毛線繩扎著兩個小辮,背著竹簍唱溜溜的她,把《我是山裡小歌手》唱了很多遍。那時,新年衣服就是最好的演出服,說穿紅色,娃娃們就紅得各式各樣,姿勢也七七八八,不像現在的服裝都是在網上統一採購的。
▲楊雅晴(左二)和小時候的夥伴們在村子裡。(楊雅晴供圖)
在她印象裡,自己小時候也不是那麼會跳舞唱歌的,因為春晚才發現了自己的專長,家在禮堂門口,小小的她經常端著飯碗,穿著拖鞋就進去排練了。「如果沒有這臺晚會,我不會接觸到唱歌和表演,也就不知道自己有這方面天分,是月山春晚讓我培養起了對藝術的興趣。」
一代代月山芽兒們選擇的工作和專業,大都和藝術有關聯,聲樂、編導、舞蹈等等,不止一位芽兒說過,「沒有月山春晚的影響,沒有這個舞臺給我們的自信,怎麼可能選擇藝術?」
看著臺下村民自帶的小凳被白色塑料凳、木凳、連排座椅取代,窗戶也裝嚴實了,舞檯燈光更是不斷專業,楊雅晴說:「我對這個舞臺感情很深,我親眼見證了它怎麼變成現在這樣。」
春晚出名後,小年大年各演一場,好一點的節目,基本上留在小年夜的媒體場,正月初一場是村裡自己的晚會,外出的人們都回來了,圖個開心熱鬧,想參與的村民基本都可以上臺,村裡人看重這臺晚會,老年人的參與率很高。
可春晚的關注度在下降,從到場的媒體數可見一斑。
楊雅晴他們也討論過,年輕人的節目越來越少是個訊號,「前幾年,當年很流行的甩蔥舞、Nobody這些我們全部都有,今年就沒有很年輕的節目。」
她認為就是因為少了中堅力量,「大家心裡都很清楚,和巔峰時影響力相差很多,現在要麼是老的,要麼是小的,中間已經有了斷層。」
▲1月17日春晚開場前,候場的小演員,因為節目是《中華孝道》,她穿著傳統的服飾。
山妞也明白,春晚從來都是年輕人在玩,自己的姑姑和叔叔年輕時的表演更單純,「一群人拿個破錄音機唱歌跳舞就行,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後來叔叔輩到外地去工作了,春晚被交給下一代年輕人。
接力棒一般都會交到大學生手中,可現在這棒要交接,困難不小,傳棒這頭面對家庭和工作的壓力,接棒那頭則有學業和擇業的困擾,時代在變,孩子們大多搬家去了城鎮,離開了交通實在不便的月山,新生力量不如原來多了。
雖然想把這場晚會做好很難,除了要付出很多精力,還需要很多人的配合,但好在「我們大家是一個隊伍,而且知名度在,要提高關注度,就要拿出好的東西來,否則報導出去也會砸自己的招牌」,楊雅晴頓了頓接著說:「我們現在在沉澱,等著爆發。」
專屬記憶
「當大雪無聲地落到山澗,月山村的候鳥也落腳了,憋了一年的思鄉之情,注入了一個神聖的儀式,那是一個特殊的舞臺,矜持、虛偽、算計被拋棄,留下的是善良、團結、熱情。」
這是裴建林寫給月山的心裡話,起名《一個村的集體記憶》。
那月,那山,那臺戲的雛形從1981年的春節開始,幾個村民聚在一起,敲鑼鼓,拉弦琴,唱民歌。
▲1981年春節,文藝骨幹提前張貼節目徵集通知,面向全村招募節目,向公社借用音響等設備,大年初一大家聚在一起過節。自此,由農民自編自導自演的月山春晚正式成形,圖為村民們在舉水學校操場上表演。(資料圖)
演員裡歲數大的有九十多歲,小的三四歲;不少在外打工或上學的村民,回家還沒幾天,也都準備好了節目登臺表演。
《農活秀》現在是月山春晚最經典的節目,是山妞和丹妹這一批月山芽兒們,把日常的生產生活場景編排到了舞臺之上:從犁地、打草鞋這些老農活兒到種香菇、摘茶葉的新農活,記錄了田裡的變化。
除了籮筐、米篩、竹籠這些農具,他們砍根毛竹、挑擔菌子、扎把稻草都能當道具,甚至雞、狗也一起上了臺。穿上棕衣、戴好斗笠,田裡的活計要赤腳打理;系好圍裙、篩好大米,磨漿的工序一步也不能馬虎;田裡提來的大南瓜,捧著的大青菜,都是一年辛勞的慰藉。
▲1月17日的最後一個節目《農活秀》,後臺演員們手裡的蔬菜上還帶著泥巴。
百歲老人吳達榮曾是月山春晚最年長的演員,每年春節他都要在農活秀中編草鞋,還要上臺用方言唱《東方紅》,這首歌唱了又一年,「喝水不忘掘井人」的叮囑也到了今天,他用歌聲讓全村的晚輩記住,幸福生活來之不易。
老人去世前把兒子叫到床前,告訴兒子要繼承自己在舞臺上的角色,把月山的歌一直唱下去。
這首歌,早已唱進了月山人心裡。這臺春晚最讓人感動的,就是那份大家族在一起的溫情,大家不是在表演,只是在展示自己的生活,表達自己的快樂。
吳語墨是今年的主持人之一,今年9歲的她已經當了3年主持人了,4歲就第一次登臺,那時她唱的是歌曲《三隻小熊》,而她的爸爸媽媽也都曾站在月山春晚的主持位上。
一心撲在春晚上多年的山妞,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兩歲多的小兒子今年和吳立成爺爺們一起表演了農樂合奏,山妞的爸爸也是文藝愛好者,今年登臺演出的是最拿手的黃梅戲。
吳立成家的照片牆裡,家庭記憶和春晚記憶交融,吳立成夫妻每年都會參演幾個節目,女兒丹丹和丹妹在幼兒園時上臺時,她們自己的小姨就是主持人,現在家裡的下一輩又上臺表演了。
「蒼涼的二胡聲勾起了一個村的悠悠歷史,也告訴臺下的年輕人,月山村是你的根,這裡是你的家園和責任。一個村的傳統,正以具象的方式被繼承,並慢慢發酵,沉澱進每個人的心底。」裴建林的詩這樣結尾。
這個舞臺,這一個個沾著泥土味兒的節目,正在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把家鄉的根深深植入每個人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