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臺灣屏東,小鎮潮州街頭,龍應臺用輪椅
推著母親美君外出散步
「上墳時,你帶一束玫瑰花。花瓣會枯萎,但是花的香氣留在你心裡。不是嗎?所以,這世界上凡是不滅的,都在你自己的心裡。」
——龍應臺
手邊放著兩本書。一本的封面是一腔熱血的鮮紅,另一本的封面是滿腹柔情的淡黃;一本的內容苦而猛,另一本的內容柔而暖。從鮮紅到淡黃,從苦而猛到柔而暖,這兩部書跨越了整整三十年。但是,它們卻出自同一出版社,同一作者。
它們分別是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野火集》和2018年出版的《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它們的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龍應臺。
從《野火集》到《天長地久》,龍應臺經歷了「大江大海」般的精彩人生,也沐浴過「目送」那樣的親情照耀。這一次,她回歸到人生的本源和時間的本質,回歸到愛和生死,與生命本身素麵相對、促膝而言。她說:「你以為落日天天絢爛回頭,晚霞夜夜華麗演出,其實,落日是時間的刻度,晚霞是生命的秒表,每一個美的當下,一說出『當下』二字,它已經一筆勾銷。」這樣的生命體悟是三十年前寫出著名的《野火集》的龍應臺不具有的,也是不可能具有的。人只有在被歲月打磨、被生活磨礪之後,才會認識到人生中的哪些事更有價值,哪些事不能蹉跎。
在花影搖曳的木棉道上行禪時,龍應臺眼眉低垂,就在她一呼吸一落步之間,突然就醒悟了:「不要騙自己了。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當下,因為,人走,茶涼,緣滅,生命從不等候。」65歲的龍應臺立刻做了決定:從繁忙嘈雜、爭論不休的都市,來到大山無言、星辰有序的鄉野,把整個生命交給泥土,交給自然,也交給她的美君。
美君是龍應臺93歲的媽媽。這個平凡而偉大的母親,走過的路,是「萬裡江山,滿目煙塵」。她曾是一個扎著兩條粗辮子在山野間一路高歌的小女孩,她曾是一個雙手叉腰和蠻橫耍賴的士兵當街理論、寸步不讓的女英雄,她曾雙手緊抱嬰兒在人潮洶湧的碼頭尋找失散的丈夫,她曾蹲在水溝邊拎著鐵錘為孩子搭建遮雨的棚屋,她曾為了給孩子湊學費而委屈謙卑地向鄰居朋友借錢……這樣一個堅強、勇敢、良善、智慧的女性,今天卻只能坐在輪椅中讓人一口一口地餵著吃流體食物。更可怕的是,你給她照顧,給她溫暖,給她愛,她卻根本不認識你,因為她已經失智。
1949年,24歲的美君,跟著自己的湖南丈夫,在隆隆戰火中,背井離鄉,一路顛沛流離,最後落腳到了臺灣。三年以後,龍應臺出生在高雄。
所以,從不言悔的龍應臺開始向母親反省和懺悔:「為什麼在你認得我的那麼長的歲月裡,沒有知覺到:我可以,我應該,把你當一個女朋友看待?」因為,女朋友們之間,可以常常約會,看電影、吃飯、散步、旅行,可以在自己寂寞的時候向對方打電話說自己「悶」。但是,美君從來就不在龍應臺的「女朋友」名單裡。美君只是龍應臺的母親,是她的後盾,是她長在前面的眼睛永遠都看不到的那個後面的人。
其實,何止龍應臺,我們不知有多少人,只把父母當成我們成長、發展、進步的後盾,我們只記得向他們索取和傾訴,從不記得他們也需要我們的陪伴。我們寧願和初識的朋友一起旅行半個月,也不願坐下來聽父母嘮叨半小時。我們的觀念有缺失,我們的意識待覺醒。
龍應臺說得好:「這個社會向來談的都是我們要給孩子相處的『質量時間』,陪伴孩子長大,什麼人談過我們要給父母『質量時間』,陪伴他們老去?」當前社會,家庭教育叫得響,「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只有父母好好學習,孩子才能天天向上」,「給孩子最好的教育,是陪伴」……這些流行語不斷誘導人們把目光、精力、財力投向下一代,而忽視了對上一代的責任和關愛。
然而,悲哀的是,當我們不斷讓上下兩代的天平在我們的生命中失衡的時候,我們的處境並不如我們所願。龍應臺說:「上一代不會傾吐,下一代無心體會。」因為不會傾吐,我們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上一代並不需要我們的陪伴;因為無心體會,下一代對我們的種種付出和陪伴,也認為是理所當然。我們在面對上下兩代時,失了分寸,少了智慧。
其實,父母對孩子的教育應該是關於人生和生命的教育,而不是知識和技能的教育。人生和生命的教育更多地依靠身教而非言傳,它是在潛移默化和潤物無聲中逐漸實現的。龍應臺說:「下一代將來會怎麼對待我們?要看我們此刻正在如何對待上一代。」如何對待上一代,這是我們給孩子最重要的人生和生命教育。
記得很小的時候,奶奶跟我講過一個故事:某子不孝,用竹簍背上自己年老瘦弱的父親,順手還帶上自己五六歲的兒子,往山裡走。到了一個偏闢的地方,他把老父親放下來,把竹簍丟在一旁,就拉著自己的兒子快步往回走。走了沒幾步,小孩子掙脫他的手就去撿那個竹簍。他問兒子:「你撿那個竹簍幹什麼?已經沒用了。」小孩子一臉純真地說:「有用啊!將來你老了,也用它背你!」他聽後大驚。趕緊扶起自己的老父親,又背回了家。
有人說,對孩子最好的愛,就是爸爸愛媽媽,媽媽愛爸爸,爸爸媽媽一起愛孩子。那麼,對孩子最重要的教育是什麼呢?就是看你如何對待上一代。
隨著時間的流逝,不管是群體生命還是個體生命在「進步」中,常常對過去會生出一種「批判」的意識。認為歷史和傳統往往是陳腐的、過時的,需要革新甚至是消滅;同時,認為上一代往往是落後的、頑固的,需要我們的「精神反哺」。帶著這種「批判思維」,我們對待歷史和我們的上一代往往就會以一種冷漠、傲慢甚至敵對的立場。
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說,對本國歷史要有一種溫情與敬意。龍應臺認為,對待上一代,也應該像錢穆對待國史那樣,帶著最深的「溫情」和最大的「敬意」。溫情與敬意,應該是我們面對上一代最基本的生命態度。
《天長地久》就是一部對上一代充滿「溫情與敬意」的生命之書。「我抽出一張溼紙巾,輕輕擦你的嘴角眼角」,那是溫情;永遠銘記美君那句「她如果不讀大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那是敬意。「撫你的發,吻你的額,問早安問晚安問你疼不疼」,那是溫情;感佩十八歲的美君和監獄憲兵排長理論的勇氣,那是敬意。每一個陪伴美君的日日夜夜,那是溫情;每一封寫給美君的信件,那是敬意。「如果可以重來一遍,我會少一點傲慢,少一點吝嗇;如果可以重來一遍,我會認真地用我的言語跟你分享內心深處的事。」這是龍應臺對母親充滿溫情與敬意而濃縮成的生命宣言。看得出,她是深深自責與懊悔的,遺憾自己悔悟的太遲太遲。所以,她把這份傷心的愧疚與遲來的覺悟,用筆和文字撕開給眾人看,同時也帶著溫情與敬意。
今天,在寫這篇文章時,我曾停下來做了兩件事。一件事是打開手機微信和遠在千裡之外的父母視頻聊天,我們聊家常、說生活,東拉西扯、嘻嘻哈哈,老兩口一直高興地合不攏嘴。另一件事是我把關於《天長地久》這部書的一條微信內容推送給了一位女性朋友,她雖然還不到35歲,卻和65歲的龍應臺一樣失去了父親,只留下多病的母親在世。很快,我就收到這位朋友的回覆信息:「我也在陪伴我的美君」。看到信息的那一刻,我是真的為她開心。她是一個覺悟了的人。她和龍應臺一樣,懂得真正的天長地久其實就是放棄等待,把此時片刻當成永恆。因為,我們的父母其實都是美君,他們在「老」給我們看,甚至在「死」給我們看;而我們自己,每一個人,也都是未來的美君。
龍應臺的《天長地久》這部書其實並不是單單寫自己對母親應美君的愛與言談的,它在面對人類的情感時是非常立體和多元的,而且同樣飽含溫情與敬意。比如,她寫了自己對兩個兒子安德烈和飛力普的死亡教育,寫了一位每天都去派出所找她已經過世好幾年的女兒的老婦人阿娥,寫了生死闊別三十年香凝在信中給餘舅舅那句震撼人心的「卿佳不?」寫了如何對待兒媳婦的、具有自我教育意義的「母獸十戒」,寫了八十多歲的老婦人安琪拉和有家室的阿芒之間二十年的秘密情分,寫了「老女人」瑪麗亞和玫瑰之間過著的「公主和公主的日子」……
上大學時的龍應臺
龍應臺說:「上墳時,你帶一束玫瑰花。花瓣會枯萎,但是花的香氣留在你心裡。不是嗎?所以,這世界上凡是不滅的,都在你自己的心裡。」可見,那些所有真摯、動人、純潔的人間情感,都是不滅的,因為它們都在人的心裡。從這個意義上講,龍應臺的這部《天長地久》應該也是不滅的,因為書中的文字很容易鑽進人的心裡,並駐紮下來。
讀完《天長地久》後,我掩卷回味,順手在書的扉頁上寫下了一段話,表達自己和這本書相遇的整體感受。這段話是:
「這些文字透入心靈,燃起人的熱情,如野火般燒;攪動人的思索,如江海般湧;喚醒人的良善,如目送般柔。給美君的信,其實是給每一位情義者的生命書,它穿江過海,天長地久。」
2018年8月4日於雲棲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