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們10人再度進入露天音樂堂,正如雪楓老師所說,我們的票太好了,位置無比理想:正對著舞臺,距離不近也不遠,整個三管編制的交響樂隊百十號人在我們眼前次第排開,我們現在既有開闊壯觀的視野,又能獲得極為清晰和均衡的音效。
音樂會上半場的曲目是《紐倫堡名歌手序曲》、《特裡斯坦與伊索爾德》第一幕前奏曲和《愛之死》以及《女武神的騎行》,都是耳熟能詳膾炙人口的名篇名段。指揮家梵志登指揮華格納的功力如今已是如日中天,國內樂迷也很喜歡梵志登,親切地稱之為「志登叔」。最近他指揮香港愛樂樂團演出的華格納《尼伯龍根指環》系列深受業界好評,雪楓老師也曾親臨現場,並讚不絕口。大家都對這位大指揮家報以強烈的期待。志登叔一上舞臺便展示出強大的氣場。小個頭,禿頂,渾身上下結結實實,神採奕奕,鷹一般的眼睛裡透著一股子的堅韌不拔,仿佛是大殿裡的金身羅漢活生生地走了出來。只見他舉棒一揮,樂隊便發出了渾厚有力的純正華格納之聲!我連問自己三遍:怎麼可以這麼純正!志登叔捧下的樂隊名叫 Gstaad Festival Orchestra ,前身是梅紐因節日樂團,其大本營在瑞士,主要由瑞士全國各個音樂團體的藝術家組成,這樣一個具有一定臨時性質的樂團,在不長的時間裡居然被志登調教得如此出眾,真是不可思議!《名歌手序曲》的古樸悠遠、壯麗輝煌、《特裡斯坦與伊索爾德》愛情故事裡的海枯石爛、百轉千回以及《女武神的騎行》那風馳電掣、上天入地的場面,都如夢幻一般被栩栩如生地展現了出來。演奏到《愛之死》的時候,雪楓老師還看到幾位奧地利老奶奶不停地拿手帕擦拭自己的眼淚。中場休息時,雪楓老師講起華格納與瑞士之間的聯繫,原來華格納實在有太多的作品與瑞士有關,有些重大的靈感直接就來自瑞士。志登叔今天真是要把華格納那來自瑞士的靈感帶回德奧了。上半場聽完,大家也餓了,我們在音樂堂外的草地酒吧邊上找了一張小圓臺,昭蘇、上青女士等人張羅著給大家準備些酒和點心,祖繁則拿出專程從香港帶來的月餅和桃酥,滿桌子的中西合璧、合家團圓之感。
下半場是重頭戲裡的重頭戲,大家都等著巨星考夫曼上場,結果音樂節主席布赫賓德先上來了,開玩笑說考夫曼不來了。隨後告訴大家考夫曼左腿受傷了,行動不便,醫生要求其休息,但是考夫曼還是堅持要來完成演出。聽到這一消息,全場觀眾立即以自己的掌聲向受傷的考夫曼致敬。在一片掌聲中,考夫曼、馬丁娜·澤拉芬以及施圖克曼三位歌唱家悉數登場。首先是女武神第一幕的前奏曲,一開始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用斷音奏出「暴風雨」的動機,之後號角齊鳴,連著名的華格納大號也加了進來,我意識,下半場樂隊的聲音居然比上半場還要好!志登叔已經把樂隊的油門徹底給踩下去了!火力全開!大戲開張!考夫曼固然有著俊朗的外表,但他經過多年舞臺表演的打磨,各方面已經臻於完美。儘管今天腿部受傷,但是今天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更貼近齊格蒙德這一人物形象——落魄、滄桑與顛沛流離。他今天真是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上了這個舞臺,一如劇中的齊格蒙德——齊格蒙德背水一戰是為了自己所愛的女子,考夫曼則是為了自己所熱愛的舞臺。背水一戰的決心使得考夫曼徹底打開了自我,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他的歌唱天才。當唱到「瓦爾宗人,瓦爾宗人,你的寶劍在哪裡」的時候,考夫曼使出自己超長的氣息,那嗓音簡直震聾發聵!第一記「瓦爾宗人」考夫曼以極大的音量保持了大約十五秒以上,孰料緊接下來的第二個「瓦爾宗人」以更大的音量保持了更長的時間,那種巨大的張力令人感到無比震撼。一旁的志登叔此刻滿頭大汗,咬緊牙關鷹隼般地盯著考夫曼,好似考夫曼的可怕張力要把這位金身羅漢卷將進去,他不得不奮力與之對抗。整個樂隊烈焰般轟鳴的震音緊咬著考夫曼,不敢有絲毫鬆懈。最後的愛情二重唱部分,所有的藝術家都意識到自己正置身於一場偉大的演出,他們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表演當中,考夫曼和女高音馬丁娜 ·澤拉芬徹底拼了,最後關頭音樂如江河狂奔,勢不可當,正在天地變色、日月無光之際,只見志登叔的指揮棒如魔杖般在半空中一擊,音樂戛然而止,我頓時整個人都呆掉了。直到觀眾狂熱的歡呼聲從四面八方湧起,我才回過神來,長出一口氣,加入到狂熱歡呼的人群當中。太精彩了!怎麼精彩到這個地步!這真是音樂創造的奇蹟!儘管平日我對華格納的某些做法持有一些保留意見,但此刻我只想高呼「華格納萬歲!」
掌聲如雷,經久不息。歌唱家們下臺休息下後,志登叔步伐矯健地再度登上舞臺,將《女武神》沉甸甸的總譜往考夫曼坐過的座椅上酷酷地一扔,攪動他的魔棒指揮起了《羅恩格林》第三幕前奏曲,這是一支極其歡慶的樂曲,把今晚的音樂會徹底變成了酒神的節日!太High了!音樂會結束,大家內心依然非常激動,雪楓老師更是首當其衝,哼唱著《女武神》第一幕最後結束前的片段,並當場對音樂會進行點評。他認為這是考夫曼出道以來演唱《女武神》的最佳表現,超越了之前他所錄製的任何一張唱片或DVD,足以傲視群雄——考夫曼出道以來的所有音像製品,雪楓老師幾乎都收藏和觀賞過,而《女武神》第一幕的各種演出他本人更是已經聽過無數遍,包括許多歐洲歌劇院的現場演出,而《女武神》各種經典唱片版本雪楓老師也是爛熟於胸。
回到小松萊特勒先生家的酒店,小松萊特勒先生已經為我們煮好了超大塊的燻豬肉,正在一大片一大片地為我們切下來,那燻肉切開之際,整個酒窖頓時肉香四溢。大家本已飢腸轆轆,便紛紛開動起來,又是一道人間美味!我連吃兩大片,心滿意足,小松萊特勒先生還是希望我再嘗兩片,因為由於燻肉的部位不同,肥瘦的比例也不同,口感上也就各有各的妙處。濃香撲鼻的肉片與清冽甘甜的白葡萄酒搭配在一起更是滋味無窮。
用過宵夜,大家依然興致很濃,我向昭蘇女士請教了一些德語發音,特別是Freut Euch Des Lebens——「享受你的人生」,這是約翰·施特勞斯的一首圓舞曲,馬勒第九交響曲引用了它,在我看來這支圓舞曲是解讀馬勒第九交響曲的密鑰之一。出國前,雪楓老師安排我寫一點介紹馬勒第九交響曲的文字,在文中我反覆提到了Freut Euch Des Lebens,但一直不知道確切的發音,這次多虧了昭蘇女士的幫助,發音上的問題迎刃而解。昭蘇女士還耐心地教了我舒伯特《致音樂》裡的德語,美妙的音韻令人回味無窮。
回到客房,妻子和孩子都已經睡熟了。明天就要離開瓦豪這片無憂之地了。我不由感嘆這些日子發生的一切是多麼神奇和不可思議,而這一切都來自這場音樂之旅,我的心裡充滿了感恩。正如《致音樂》這首歌中所唱的那樣:「美妙的音樂,我感謝你。」
早晨,我寫的關於馬勒第九交響曲的音樂導讀在「音樂之友」上發布了。馬勒第九交響曲在薩爾茨堡等著我們。昭蘇女士改變自己原定的日程,決定陪伴我們去薩爾茨堡。Angela和伊伊知道終於要去薩爾茨堡了高興得不得了,一路上放聲唱起了《音樂之聲》裡的歌曲,特別是那首膾炙人口的《哆來咪》。她們還分聲部唱,合不上的地方就反覆排練,越唱越像,整輛大巴一路載滿了孩子的歌聲與笑聲。
不過我們首先來到的是聖弗洛裡安大教堂。這裡是作曲家布魯克納最有歸屬感的地方,與馬勒相似,年少的布魯克納也承受著失去親人的痛苦。1837年身為鄉村管風琴師的父親因病去世,父親的死亡在布魯克納的生命裡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之後12歲的布魯克納被送到離家不遠的聖弗洛裡安,在那裡接受了完整的音樂教育,他在作曲方面的興趣也得到了師長的尊重。
儘管聖弗洛裡安離家很近,但是一個正處在青春期的男孩缺少父愛,卻是成長路上的一大困擾。尋找父親的替身成為布魯克納一生都無法割捨的情結。一定程度上,聖弗洛裡安就是布魯克納父親的替身之一,當然,還有所有基督教徒的慈父——上帝,布魯克納對上帝虔誠的信仰無疑包含著愛,他將自己的第九交響曲和《感恩贊》都題獻給了「親愛的上帝」。
我們進入教堂,巨大的管風琴下正是布魯克納靈柩安息的地方,埋葬於此也是布魯克納的遺願,他最終回到了他最有歸屬感的地方,回到「父親」的懷中。或許布魯克納深深地意識到,管風琴是聯結上帝、生父與自我的最佳紐帶。他的交響曲與彌撒管風琴般的音響無處不在。安歇於此,布魯克納應該永遠也不會感到孤獨了。
教堂大廳邊上的小禮拜堂是華麗的洛可可風格,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莫扎特創作的一些宗教作品,事實上年少布魯克納天天所耳濡目染的,正是小禮拜堂的洛可可風格以及莫扎特的宗教音樂,這種早年的經歷塑造了布魯克納音樂中那種精緻典雅的風格,其重要意義並不亞於後來華格納施加的巨大影響。
聖弗洛裡安教堂的大廳儘管空間巨大,不乏繁複的裝飾,但比起梅爾克修道院教堂黃金堆砌出來的璀璨或感恩大教堂哥德式的明暗交織造成的攝人氣魄,就顯得多了幾分塵世的溫香。這裡到處是柔和的圓與拱,天頂畫以暖融融的鵝黃色調為主,光線布局得很均勻,幾乎沒有什麼陰鬱晦暗的角落。世俗的品味在這裡得到寬容和撫慰。教堂外的花園與墓地也是溫馨和親切的,整座大教堂因為就在山坡邊上,山體的襯託使得教堂的鐘樓看上去並不是那麼高聳入雲,因此也就少了許多大教堂的那種氣勢凌人。這種種聖弗洛裡安的內在質地深刻地塑造了音樂家布魯克納。不誇張地說,布魯克納的音樂中,到處是聖弗洛裡安的影子。漫步聖弗洛裡安,太多對布魯克納的偏見與成見煙消雲散了。在教堂前的草地上還豎立著幾片真人大小的布魯克納的剪影,其中一組刻畫的是布魯克納與指揮家漢斯·裡希特握手的情景,作曲家的羞澀謙卑與指揮家的強大氣場被表現得入木三分。
接下來我們又造訪了布魯克納的出生地安斯菲爾登,一組組蜿蜒的小丘守護著這片安詳溫馨的村鎮,像一群笨拙友善的小矮人看守著自己森林裡的小木屋。這裡就像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庇護所,但又給予人開闊的視角,向北可以通往多瑙河谷,向南望去,在能見度極好的日子裡能看到阿爾卑斯山神秘而遙遠的身影。庇護所般的安斯菲爾登為布魯克納呈現的是一個遼闊的空間,而這一切也融入在布魯克納的音樂中——音樂總是一層又一層,就像巨大的壁畫一般,時不時出現的朦朧音型將我們的目光引向遼遠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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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高山就越來越多見了,山坡上不時出現棕白相間的西門塔爾牛。我們來到薩爾茨堡東北山間的阿特湖邊,尋訪馬勒當年的「作曲小屋」。小屋相當小巧可愛,就像一枚精緻的樂高玩具插在風光如畫的阿特湖畔。
孩子們被阿特湖蔚藍色的湖水吸引,開心地在湖邊的棧橋上玩起了水,美麗的白天鵝也不怕人,逕自向她們遊來。我跟著大部隊進到小屋裡面。小屋內部與紀錄片裡拍出來的一模一樣,一架陳舊的三角鋼琴幾乎佔據了整間屋子。馬勒在這裡創作《第三交響曲》的時候,面朝阿特湖,背朝雄偉的阿爾卑斯山,這一場景間的轉換無疑也滲入到了音樂的創作中。當年湖對岸就是勃拉姆斯的住處,馬勒也曾經划著船拜訪過勃拉姆斯,並將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曲》的一個著名主題引用到自己的《第三交響曲》中。我們一行在作曲小屋合影后紛紛在籤名簿上簽名留念。籤名簿上滿是世界各地的馬勒粉絲的籤名,前一天已經有幾位日本朋友來過這裡,把前一頁紙面全都寫滿了。我雖不懂日文,但也大致知道了他們來到這裡極為激動,對馬勒充滿了敬仰之情。
從小屋出來,我們又來到馬勒去過的咖啡館。當年由於大量的藝術家來到阿特湖療養和搞創作,因此這裡曾經來過很多名人。我發現咖啡館裡一張大桌子的上面擺了好多有關馬勒和克裡姆特的書,便過去翻閱。這些書都是國內很難見到的,銅版紙精裝大開本,重得要命,並不是很新。我不懂德文,但是裡面大量的圖片資料卻很是珍貴。我貪婪地看著,幾乎忘記了時間。
離開馬勒作曲小屋,我們繼續趕路。一路湖光山色美麗如畫,明眸一般的湖泊與雄偉的高山離我們近在咫尺,我們被他們一路簇擁著來到了薩爾茨堡。你好,熱情的大自然!你好,美麗的薩爾茨堡!
8月21日我們白天遊覽薩爾茨堡老城,晚上是西蒙·拉特爾指揮倫敦交響樂團的馬勒《第九交響曲》音樂會。我們首先參觀薩爾察赫河東岸的著名的米拉貝爾宮。「米拉貝爾」原本是義大利女子的名字,意思是「驚人的美麗」。對於Angela和伊伊來說這裡的花園是她們最嚮往的地方,因為電影《音樂之聲》的那首傳唱全世界的《哆來咪》在這裡有多處取景。
在電影裡,家族教師瑪麗亞帶著孩子們穿著窗簾布做成的運動衣,在群山間的草地上野餐,並開始教孩子們唱哆-來-咪。瑪麗亞和孩子們一邊唱著《哆來咪》,一邊遊覽薩爾茨堡老城,最後來到米拉貝爾宮花園,先是穿過一個枝葉濃密的葡萄藤隧道,然後圍繞著飛馬噴泉雕塑邊唱邊跳,最後來到左右各有一隻獨角獸的階梯,也就是膾炙人口的「哆來咪階梯」,隨著演唱的音符越來越高,瑪麗亞和孩子們也在臺階上越跳越高,音樂達到高潮時,瑪麗亞和所有的孩子也一齊到達了臺階的最高處。
Angela和伊伊一眼就認出這些地方,興奮極了,無論是在葡萄藤隧道,還是在飛馬噴泉邊,以及「哆來咪階梯」上,她們都模仿著電影中的歌聲與舞蹈動作盡情地施展,她們情不自禁地高呼:「我們走到了電影裡!」伊伊今天終於美夢成真了,爸爸媽媽也終於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世間有多少夢想如幻亦如電,轉瞬即逝,而伊伊此刻卻享受著自己單純的夢想變成現實的喜悅。作為父親,我內心的真是百感交集。
從米拉貝爾宮出來,我們途經卡拉揚故居,穿過掛滿了同心鎖的馬卡特人行橋,再稍走幾步路,就進入著名的「糧食胡同」。這裡的店家鱗次櫛比,所有店家的招牌都是用規格相近的鑄鐵打造的,保持著中世紀或巴洛克式的風格,美不勝收,即使是新興的國際品牌入駐此地也概莫能外。糧食大街最著名的自然是莫扎特出生所在那幢樓房,現在已成為莫扎特博特館,進入其中,自然令人感覺離這位偉大的神童又近了一步。博物館的紀念品商店有太多值得購買的東西,不過大家買買買的重心當然還是唱片。譚姐和章老師等人是第一梯隊,一入店內便在唱片架上掃貨,特別是幾個重量級的「大盒子」被其收入囊中。第二梯隊是上青、蘭冰等人,買到了許多歌劇、協奏曲和宗教作品。第三梯隊是祖繁等人,基本已經沒有什麼尖貨了。我向祖繁推薦了幾個DVD,包括伯恩斯坦指揮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的C大調彌撒,雖然比較常見,但是很有紀念價值,而且今年又正值全球紀念伯恩斯恩誕辰100周年。
從莫扎特博物館出來,正遇上兩位身著19世紀盛裝出行的奧地利老奶奶,小朋友們便上前與之合影。這兩位老奶奶的出現給人以時空交錯之感。之後我們在老城區繼續漫步,經過薩爾茨堡大教堂,然後在一座名為Sphaera 的藝術雕塑前駐足片刻。這是一個巨大的金色圓球,上看站著一個顯得很小的人物雕像,神情堅定地眺望著城堡山上的薩爾茨城堡。有人猜金球上的小人是暗示莫扎特。然後我們來到一家巧克力店,在這裡可以買到最正宗的莫扎特巧克力球。一進店鋪,只見形形色色不計其數的糖果和巧克力琳琅滿目地堆滿了整間店鋪,包裝又是那麼精美,到處閃爍著晨星一般的光芒,對於伊伊來說,這裡又是仙境一樣的地方,《胡桃夾子》裡的糖果王國在這裡也變成真的了。
之後我們這支大部隊就解散各自活動。我們一家三口來到市中心廣場,這裡的噴泉雕塑也是在電影《音樂之聲》裡亮過相的,四匹駿馬從水池中向上騰躍而起,中間是海神波塞冬。按照伊伊的心願,我們在廣場上僱了一輛馬車——因為電影《音樂之聲》的《哆來咪》唱段當中也有坐馬車的情景。整輛馬車的形制和馬夫的打扮還完全保持著100多年前的模樣。我們坐在馬車上,穿行於薩爾茨堡老城,伊伊開心極了,她再次驚嘆道:「我們走到了電影裡!」
我們三人在莫扎特廣場附近的一家老字號吃午餐,我們選擇坐在路邊的涼傘下,觀賞著周圍美麗的建築,看著馬車一輛輛從我們眼前經過,聽著清脆的馬蹄聲一次次由遠及近,心裡說不出的愜意。
下午一家人又遊覽了薩爾茨堡博物館。這是一家重量級的博物館,當然許多展覽內容還沒到伊伊能感受和理解的程度。不過裡面的器樂展廳卻特別的老少鹹宜,這裡不僅展出實物,還可以從實物邊的電腦上看到演奏的方法和聽到樂器的聲音。展廳裡大部分的樂器都是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比如有一件弦樂器只有一根弦,高大如一支船槳,拉出來的聲音卻如同在吹奏一支小號。另一件樂器形如夏威夷吉他,卻密布二三十根弦,演奏時要用專門的金屬指扣。最令伊伊覺得好玩的是一支黑色的巨型木管樂器,這件樂器比我整個人還高,頂端裝飾了一個龍頭正張著血盆大口吐著鮮紅的舌頭。一旦吹動這件樂器,樂器便發出比大管還要低沉和粗礪的聲音,而頂端的龍舌頭居然也會跟著聲音振動起來,實在好玩!
伊伊來到歐洲後,一直在數歐洲天空中的飛機。現在,她已經數到第200架了。作為紀念,媽媽決定送她一件禮物——一件Thayataler Tracht——一種奧地利經典傳統連衣裙。這種服裝伊伊老早在電影《音樂之聲》裡就見過了,現在能自己擁有一件,自然高興得不得了。晚上,就用穿上這身Thayataler Tracht出席音樂會!
晚飯時間快到了,我們全體音樂之旅的朋友們都在聖彼得大教堂門口的廣場上集中,先是參觀了聖彼得大教堂,這也是我們在歐洲參觀的最後一座教堂了,比聖弗洛裡安大教堂還要富於巴洛克的韻味。教堂邊上的聖彼得餐廳是公認的歐洲最古老的餐廳,有1200年的歷史,裡面處處顯露出極高的格調。在這樣的餐廳用餐自然是一種獨一無二的體驗,我們團隊的告別晚宴就在這裡舉行。主菜吃得差不多後,昭蘇女士還額外給大家加了一份特色甜品,給這次告別晚宴劃上了一個溫馨而甜蜜的句號。
晚宴之後稍事休息,我們便前往薩爾茨堡節日音樂大廳觀看演出。這裡是歐洲檔次最高的音樂廳之一,名流雲集,界業的專家更是挨個扎堆。我們一家和祖敏一家坐在二樓一排,視野極佳,整個樂隊壯觀的陣勢一覽無餘。
英國指揮大師西蒙·拉特爾帶領著倫敦交響樂團來到薩爾茨堡音樂節上演馬勒《第九交響曲》,這一事件在我看來頗具歷史意義。拉特爾剛剛離任柏林愛樂樂團,他為柏林愛樂樂團這支德國乃至世界最傑出的交響樂團奉獻了自己作為一名指揮家最為年富力強的16年,然後在一片爭議聲中離開柏林,去了倫敦,在大海的另一頭重新開始——這與馬勒創作《第九交響曲》時的遭遇何其相似。差不多100年前,馬勒同樣在一片爭議聲中離開了自己為之嘔心瀝血10年之久的維也納國家歌劇院,來到新英格蘭指揮紐約愛樂樂團重新開始。另外,由於種種原因,拉特爾也是時隔多年才又再度回到薩爾茨堡音樂節。他此次選擇馬勒《第九交響曲》自有其深意所在。
樂隊上場,樂手黑壓壓一片坐滿全臺。在令人屏息的氣氛中拉特爾上場。只見他滿頭捲曲的銀髮,像是摘掉了鮮花頭環的狄奧尼索斯,一身黑色短禮服裹住的身板頗為壯碩,像是半面從城堡上摳下來的石牆。一舉手一投足間,依稀可辨當年那個拖著馬勒《第六交響曲》總譜在柏林大街上迷了半天路的天才少年。演出開始了,拉特爾使出渾身解數,穿行和勾連於馬勒複雜的總譜與龐大的樂隊之間。在我看來,今晚的拉特爾就是荷馬史詩裡的英雄奧德賽,他的樂隊就是他的船員。英雄指揮著他的船員盡力劃向自己的故鄉伊達卡島,同時他又迫切地要聽到海妖賽壬的歌聲——那種存在於馬勒音樂當中的異質的、神秘而無比妖冶的美——於是英雄只能將自己緊緊地綁在桅杆上承受一切,承受一切的美,一切的力,一切的歌聲與信念。在近90分鐘的衝突與掙扎之後,音樂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弱,每個人都不由地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音樂像蛛絲一般維繫著,此時只要有一點點雜響,這蛛絲般的音樂便會立即破掉。最終,一切像水回到了水中,音樂重新歸於寂靜。在不可思議的長時間靜寂之後,觀眾才如夢初醒,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全體起立向音樂家致以最高敬意。那致敬的場面,分明就是在歡迎一位英雄的歸來。
大家離開音樂廳,還要走一段路才能上大巴。聆聽音樂時的緊張心情在路上得到了釋放。上青早與伊伊成了好朋友,兩人在薩爾茨老城的街頭再度開心地合影。大家一路談論著音樂與一天的經歷,細心的昭蘇用照片記錄下了大家一路的歡聲笑語。
此時,儘管馬勒感人肺腑的音樂依然在我心中縈繞,我卻有一種釋懷,一種坦然,一種從心頭升起的暖意將自己包圍。在經歷了馬勒音樂中所有的掙扎與傷痛之後,如今展現在我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珍貴,我和我的家人在一起,和自己的朋友們在一起,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那麼溫暖。這個世界固然有著太多的創痛,但依然還是有那麼些美好的東西可以去堅守,去呵護,去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