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上一篇推送】
上一篇推送裡,我覺得自己沒有把想講的問題講清楚。之所以要聊「感覺」,某種程度上是因為項飆老師提出的「懸浮社會」這個概念。「懸浮」的大致意思是說把眼下在做的事情作為實現未來目標的工具和手段,同時又並不真的清楚自己的目標是什麼。就像很多人拼命996,是為了賺夠錢將來可以不做這份工作,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到底什麼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自己也說不上來。和「懸浮」狀態相對的,低一點是「站定」,踏踏實實過好自己的生活,在日常點點滴滴中找到意義;高一點是「道路」,有一個比較高的目標,然後克服困難努力走過去,賦予每一步以意義。我在上一篇推送裡在想的,更多是怎麼站定的問題。蘇珊娜的選擇是一種可能的方式,不要管別人怎麼說,耐心體會自己的感覺,誠實地做出決定。
【關於本期推送】
前兩天的一個晚上,我沒有睡著,一直在讀《斯通納》(Stoner)。這本書我很熟悉,本來是因為難過,想借著讀書自我安慰下。讀完以後,不僅得到了安慰,並且還有一些新的發現。一個人怎樣才能找到可以駐留值得駐留的目的地,找到後如何堅持走到底。本期的推送,想和大家一起聊的就是Stoner,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他的人生地圖。但我寫作很慢,而且本身也是996的一員,難以一氣呵成。我的想法是寫三個部分:道路、遺蹟、離島,分別對應斯通納的工作、信念和愛情。以下是第一部分:道路。廊下地圖
第一部分 道路:向死而生,抵達自己
斯通納,生於1891年,高中畢業後被父母送去大學學農,最後留在母校教授文學。一生學術成果寥寥,沒上正高職稱,一直到死。這是他一生事業的概括,也是社會和體制一般評價人時所取的維度。但斯通納完成了他的全部道路,在萬物的秩序下,勤奮、傲然又隱忍地生活了幾十年,塑造出那個具有內在一致性的自我。這種自我完成,大眾和體制甚至都不會注意到,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對我們的努力基本上漠不關心的世界」。
斯通納的道路始於一次文學啟蒙。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每年的這個季節,
黃葉或盡脫,或只剩三三兩兩,
掛在冷得瑟瑟抖顫的枯枝上,
荒廢的歌壇,甜美的鳥兒曾在那裡歡唱。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這種時日的暮光,
日落後漸漸消失在西方;
黑夜,死的化身,慢慢把它趕開,
在安息中籠住萬物。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那火光的閃耀,
在他青春的灰燼中奄奄一息,
在慘澹靈床上早晚要斷魂,
被滋養過它的烈焰銷毀。
目睹這些,你的愛會更加堅定,
因為他轉瞬要辭你溘然長往。」
莎士比亞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講話,斯通納先生,你聽到了嗎?
第一次讀時,我以為僅僅是詩句本身,帶著美感和一種召喚之意,打動了斯通納,讓他發現了深藏在自己心裡的熱愛。但這次讀,我有了些新的領會。
在斯通納的開悟時刻,詩句本身既是光,又是道路。人僅有這短短一生,歡唱、榮光、愛,怎麼樣的美好,轉瞬都要辭你溘然長往。這大概是消亡的意識第一次燭照斯通納,迫切要求他竭儘可能,用盡全力去過好這一生。同時,詩歌沒有把他引向其他可能,詩歌將他作為信徒留給了自己。雖然不知道斯通納一生在工作中是否有過具體的目標,但他終身再沒有離開過詩和文學。
關於斯通納的道路,小說裡安置有一個非常直白的細節來說明它的性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不久的那幾年,是斯通納教書教得最好的幾年,某種意義上也是他最幸福的幾年。戰後的退伍軍人來到了校園,改變了校園,給校園帶來以前沒有的生命品質。學生們成熟中還帶著生疏,都非常嚴肅,而且瞧不起凡俗瑣事。出於對風尚或者習俗的天真無知,他們開始自覺地學習研究,這正是斯通納夢想學生應該做的——好像學習研究就是生活本身,而不是作為特定的工具來實現特定的目標。他很少考慮過去或者未來,也不考慮失望和歡樂,他把自己能有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工作的時刻,希望自己最終由自己的行為來作定論。我印象裡,在女友凱薩琳走後,他再沒有幸福過,好像之後的日子是一片模糊不清的晦暗。這次再讀,我覺得「最幸福的幾年」這個安排真好。對斯通納這樣的人而言,缺乏深刻的友誼和愛當然是巨大的遺憾,但這些都不會比「無法用行動為自己做定論」更令他痛苦。
在道路的終點,消亡真正到來的時刻,他連續自問了三次「你還期望什麼呢」。第一次,他想那些自己想得卻沒有得到的東西:親密的友誼、美好的婚姻、愛情、成為一個好老師、擁有智慧。第二次,他想那些無可挽回的遺憾:死亡,未能給予妻子幸福。第三次,他看到窗外三對優雅歡快的年輕學生走過。也許他們讓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也許他想到了自己教過的學生,也許只是在溘然長往前感受到了某種如初夏般予人慰藉的東西,他回想起道路的起點,經過一生的發現和修改後,他終於抵達了終點——
與此相比,失敗太不重要了。自己的一部分已經通過創造,留在了轉瞬即逝的事物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