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王家衛以金庸小說為藍本創作了武俠巨片《東邪西毒》。該片歷時一年,耗資數千萬,雖然票房慘敗,卻幾乎囊括該年港臺本土電影所有大獎。
01《東邪西毒》是金庸小說改編的武俠電影嚒?
《東邪西毒》似乎攫取了金庸小說中虛構人物的精粹——取出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物的個性特徵及部分經歷,雜糅其它幾部金庸小說中的人物:以行事毒辣、與嫂子私通生子的西毒歐陽鋒和行事不圉於常理、失去至愛的東邪黃藥師為故事的主角;將《天龍八部》中痴戀的王語嫣與一心復國的慕容複合二為一,變出一個人格分裂、為愛受傷的人物慕容嫣/燕。同時,又將她作為在《神鵰俠侶》中僅見其「神」的獨孤求敗的前身;將為食而自剁一指的九指神丐洪七的斷指,變為為義而失,但又在情節設置上與一個雞蛋相照應;又將《射鵰》《神鵰》中南帝一燈大師與瑛姑、老頑童周伯通之間的背叛與嫉妒的故事改頭換面,成為盲劍客與妻子桃花、黃藥師之間的恩恩怨怨;而那個執著的牽驢少女,宛然就是《神鵰俠侶》中要報受辱之仇的白衣小龍女……
然而,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中真正有據可查的,與金庸小說相關的只有:東邪、西毒與洪七三個人物的名字。
《東邪西毒》與金庸小說相差十萬八千裡,卻也在片頭赫然打上「金庸原著」四個大字。據說當年王家衛感興趣的只是東邪與西毒兩個人物,但是與金庸接洽下來發現買東邪、西毒兩個人物所需的版權費用和買《射鵰英雄傳》一樣,因此買回《射鵰》的版權。
金庸在談到自己小說的電影改編時,頗具大家風範地說「改動小說是拍電影的先決工作,但是改到什麼程度,沒有一個標準。當然也有過分發揮想像力的,像《東方不敗》把男的改成女的,這就是很具體的大改變。一般我都不去幹涉再創作者,因為實質上他只是借用人物和故事去創造發揮。觀眾自己會判斷的,由他們去尋找電影製作的風格,觀眾應該是批評電影本身,而不是研究它符不符合小說,我覺得不必過分限制。」
02《東邪西毒》講的是一個關於時間的故事
仿佛是對金庸背離傳統歷史演繹小說中的循環歷史觀的反駁,王家衛在《東邪西毒》中大量地運用農曆表達時間,在敘事上也有意識地首尾相連以形成一種敘事上的迴環。而該片的英文名即Ashes of time(時間的灰燼)仿佛也在明示《東邪西毒》要講的不過又是一個關於時間和人的故事。
開篇西毒自敘「很多年之後我有個名字叫做西毒」,便奠定了整個電影敘事的過去時前提。然而王家衛在電影獨白中仍然運用「今年」、「去年」與「翌年」等時間詞加以標註,在「過去完成進行時態」中,時間的碎片化使記憶得以在過去的每一個「當下」中自由穿梭。「今年五皇臨太歲……初六日,驚蟄。每年都會有一個朋友來看我,今年,他給我帶來了一份手信」;「去年立春後,我一直沒有買賣,整個月只有一個人來找我」;「翌年,我來到盲劍客的鄉下」「立春之後就到了驚蜇,每年這個時候,有位朋友來看我。但是他今年沒有來。沒多久,我收到一封白駝山的來信,我大嫂在兩年前的秋天,因為一場大病去世了」。即:
A「去年」——慕容嫣/燕找殺手(相對於B的前一年);大嫂病死(相對於C的兩年前)
B「今年」——黃藥師帶來醉生夢死酒;少女為弟報仇求助;盲劍客殺馬賊失敗身亡;洪七出場
C「翌年」——西毒到盲劍客家鄉看「桃花」;收到白駝山來信(兩年前A大嫂病死);離開沙漠回到白駝山
王家衛有意地將敘事的順序變更為今年—去年—「今年」—翌年—去年(以「翌年」為當下的兩年前)。在「去年」和「翌年」之間,用「今年」發生的黃藥師的失憶與盲劍客的死以及洪七的出場等一系列事件的鋪開回到了「今年」。又在悄然中將敘事的「當下」移至翌年(第二年),這樣就構成了過去、現在與將來循環往復的敘事模式。而舊曆則充當了影片中時間流逝的標誌,如開篇黃藥師於「初六日,驚蟄」拜訪西毒,黃藥師與慕容嫣/燕第一次見面的「初四,立春,東風解凍」,以及歐陽鋒燒掉野店,回白駝山時的「驛馬動,火迫金行,大利西方」……
03時間的灰燼,不過是人生的寂
多達七次的舊曆運用,使得《東邪西毒》的時間表達方式似乎是王家衛迄今為止的九部電影中最為獨特的一部。然而,舊曆的使用並不等於對傳統循環時間觀的認同。透過影片如影如幻的影像表達剩下的不過是兩種時間——主觀時間與客觀時間的矛盾。
王家衛在開篇「很多年以後我有個名字叫做西毒」消解掉客觀化的「當下」後,又在循環中不斷地建構每一個「當下」——自我的當下。當客觀時間遭遇平面化、符號化後便成為主觀時間的表達工具之一,「醉生夢死」的美酒只不過是一個關於記憶與遺忘的玩笑。
《東邪西毒》的敘事段落圍繞西毒在每一個「過客」身上的情感投射和記憶找尋展開:東邪帶來的「醉生夢死酒」為西毒提供了一次選擇的機會——飲與不飲的選擇意味的是遺忘還是記憶的抉擇?在時間遊歷中選擇就意味著悖論,選擇了記憶的西毒因銘記而必須承擔「自我」的負重,選擇了遺忘的東邪則因忘卻而喪失了自我存在的價值;在慕容嫣與慕容燕交替的敘述中,對話的是兩個感情受傷的人——西毒與慕容嫣/燕。慕容嫣要殺掉「哥哥」的想法,未必不是西毒曾經的衝動;對執著的牽驢少女所發出的感嘆「每個人都會堅持自己的信念,在別人看來,是浪費時間,她卻覺得很重要。」「她」的所指更包括嫁給自己大哥的戀人。因此,在他得到少女的懇求時的西毒會顯現出一種報復的快感。盲劍客在感情上的逃避與最終的死亡,無疑為西毒提供了又一種可能的選擇。
圍繞洪七的四次記時:為「利」殺馬賊的「十五日,有風,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 ,有血光,忌遠行,宜誦經解災」;「初十日,立秋,晴,涼風至,宜出行,會友,忌新船下水」;為「義」殺太尉府刀客的「十五,有雨,土黃用時,曲星,宜沐浴,忌遠行,衝龍煞北」以及洪七攜帶老婆一起闖蕩江湖時的「那一天是十五,黃曆上寫著:失星當值,大利北方」。
時間符號的密集體現了記憶的精準,西毒記起的不光是自己對曾經有這樣的機會的放棄,更回想起了自己當年的追求與祈望。不動聲色之中的悲哀更動人心扉。顯然《東邪西毒》中自我主觀化的時間,使得感性的邏輯順序得以被建構。農曆記時不過是形式,客觀時間在本質上被架空為符號,流動於主觀時間中苦澀的記憶才是敘事的重點。所以,所謂的時間之塵,不過是人生之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