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木大工
《野馬分鬃》概念海報
此前,《野馬分鬃》已先後入圍了第73屆坎城國際電影節、第64屆倫敦國際電影節、第25屆釜山國際電影節和第56屆芝加哥國際電影節等一系列國際頂尖電影節。「野馬分鬃」是太極拳裡的一種招式稱謂,雙臂從身前交叉再分批兩側,循環往復,模仿疾馳的野馬分開的鬃毛,而電影的英文名Striding into the Wind則可意譯為「奔向疾風」。這兩個名字形象地概況了影片的故事內容和創作主題。
導演魏書鈞,2016年他拍攝的短片《延邊少年》榮獲第71屆坎城電影節短片特別榮譽獎
電影主人公阿坤就像在疾風中飛馳的野馬,任憑背後的鬃毛隨風飄散,直到這些鬃毛把自己的眼睛遮住,馬失前蹄重重地摔在地上。因為酒駕,阿坤的駕照被吊銷,隨後他又在前往內蒙草原的路上無證駕駛被處以行政拘留十天的處罰,阿坤開始意識到成長的代價。阿坤和童童站在原地,看著汽車慢慢駛離他,車背後貼著一張地圖,世界上的各大城市被紅色的折線連接起來,這是曾經的車主人「徵服」世界的野心。現在,野馬將回歸草原,而阿坤還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向哪裡。
阿坤總是穿著松松垮垮的花襯衫和褲子,胸口斜挎著一個小腰包,駝著背,一副吊兒郎當一切都無所謂的樣子。當然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那一頭新潮的前短後長「鯔魚頭」髮型,從後面望去,這頭頭髮就像馬背上的鬃毛一樣,風一吹,就會控制不住地飄來飄去。
《野馬分鬃》劇照,演員周洋扮演的左坤
在學業上,錄音專業的阿坤雖然有著豐富的片場經驗,但因為過多的缺課無法參加考試,到了大四他不得不跟低年級的學生一起重修以前的課程。在課堂上他對老師充滿了不屑,認為他「畢業後十幾年沒幹過錄音」,缺乏實踐經驗,他還和他的朋友童童自嘲到「就這麼點破按鈕(話筒的開、關鍵),讓我們學四年,你說他們是不是瘋了。」
如果說阿坤是個不靠譜的成年人,那童童就是個只有個子成年了的孩子。同為錄音專業的他不知道話筒怎麼使用,不知道「「環境音」是什麼。在劇組,他盒飯要吃兩份,但開工時,人又不見蹤影。
在一堂課上,老師正在給一段馬奔跑的素材進行擬音示範,模擬馬蹄鐵發出的聲音,阿坤和童童卻在臺下刷著直播,竊竊私語。老師一氣之下,要求阿坤上臺演示自己示範的內容,阿坤則表示「這是一隻在草原上的野馬,沒有馬蹄鐵」,他把老師的教科書撕了,把紙當作擬音的材料,做出了還原度更高的演示。
草原上的兩隻野馬 攝影師Joe Amon
事實證明阿坤在所學領域的確具備專業能力,但是對於課堂紀律的無視和對老師的不尊重,使得他無法修完學分,遲遲不能畢業。對於這匹不願釘上蹄鐵的野馬,大學也許是一個過於嚴肅和講究規訓的地方了。
在工作上,阿坤和童童加入了一個年輕劇組,拍攝一部講述蒙族女孩前往北京尋找丈夫的小成本電影。自以為是的導演、清高自傲的攝影師、不認真的阿坤和不專業的童童,使得電影的拍攝鬧出了一堆矛盾和笑話。劇組不得不前往內蒙,進行補拍,這也直接促成了野馬日後的跌落。
野馬也有考慮生計的時候,為了賺錢,阿坤和童童結識了有著歌手夢想的噴漆商人海哥。海哥出了三張專輯,每張專輯裡有100首歌,自稱「100首歌100首詩」,實則審美無能,品味低下。專輯主打歌叫做《地球人》,這首糟糕的音樂聽起來像是一個笑話。阿坤和童童試著在學校推廣海哥的專輯,自然反響平平,無人問津。兩人倒也在銷售不出去的幾箱CD上找到了樂子:他們將一個飲料瓶置於鐵軌上,像扔飛鏢一樣,把CD當作飛盤朝飲料瓶扔去,飛馳而過的火車把一盤盤的CD碾得粉碎。而這瘋狂的舉動只不過是兩人荒唐生活的日常插曲罷了,他們就像這不知從何處來,又不知要開往何處的火車,看不清前行的方向。又或者說,他們也像那些脆弱的CD光碟,只不過尚未意識到碰撞的疼痛。
《野馬分鬃》劇照,童童和阿坤,身後的鐵路不知通往何處
阿坤當然也談了個女朋友,也許是被他的冒險精神吸引。女友五官清秀,身材高挑,兼職做著禮儀小姐的工作,常出入高級酒店會所。兩人剛認識時,女友坐在吉普車的副駕駛座位上自拍,她看著手機前置鏡頭,表示「在你車上自拍效果怎麼跟別人不一樣呢,感覺像是在公交車上。」而下一個鏡頭,諷刺地給到了停車場裡的一排豪華跑車。
物質觀念和生活狀態的不一致,使女友很快意識到了兩人之間的問題。阿坤顯然無法給人安全感,女友的父親告訴阿坤「人不能像浮萍,要穩定」,建議他報考公務員,並當面給他報名了北京錄音家協會的招聘考試。這位長輩可能不知道,阿坤恐怕連筆試都不會去參加。
《野馬分鬃》劇照,鄭英辰主演的女友
女友建議阿坤把他問題頗多、修也修不好的車報廢了,她認識車管所的朋友,可以幫他簡化下手續,阿坤卻表示「你朋友真多,(我的)車和你沒關係吧。」面對女友的追問「那我和你有關係嗎?」,阿坤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某種意義上,這是一道二選一的選擇題,而在車和女友之間,阿坤選擇了車。
在兩人第一次相遇時的電梯長鏡頭裡,我們已經能推測出兩人的結局:鏡頭中,除了短暫的相遇,剩下的時間裡,兩人各自站在一座電梯裡,始終隔著玻璃,一個人的電梯往上,另一個人的電梯就往下,兩人之間總是保持著距離,且距離在變得越來越遠。
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景色 攝影師Lian Zhen
阿坤和父母的關係,也是他浪子生活的一個縮影。他回家,發現家裡裝了新的防盜門、換了鎖,但沒人告訴過他。而他回家的理由更顯荒唐:他要偷他教師母親的試卷,賣給她的學生。
小時候,母親讓他學圓號,但他很快就放棄了。曾經的圓號聲只在吉普車穿越山間隧道,他靠著車窗睡著時才被想起,旋律的勾連處有一個切口,往裡看,阿坤也許曾有機會選擇完全不一樣的人生,但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草原上的蒙古包
對於一個大學畢業生來說,汽車也許是打開成人世界的第一把鑰匙。阿坤迫不及待地想要擁有一輛車,他渴望在成人的世界裡急速奔馳。影片的第一場戲就和車有關:阿坤正坐在駕校的教練車裡緩緩地開著車。因為不聽從教練的指揮被數落了幾句,阿坤賭氣下車,他將面前的路障一根根踢倒,並拿起其中的一根朝教練扔去,以此洩憤,教練無奈只能把他從駕校開除。對駕校規則的無視,也暗示了他將來與汽車的危機,地雷在一開始就已埋下,等待主人公自己觸發。
緊接著,剛被駕校開除的他立馬跑去了二手車交易市場,他花兩萬塊錢買了一輛二手吉普車。精明的車商告訴他,「這車皮實著呢」,」「別人(不買,因為)都是俗人」,「你一看就是玩越野的」,「咱玩越野的,越玩越野」,滿嘴都是營銷套路,但句句都能說進阿坤心裡。車商還給阿坤展示了他們開這輛車去內蒙遊玩時的視頻,視頻裡野馬在藍天白雲下自由奔跑,這也為阿坤的遠方草原之旅,埋下了第一粒夢想的種子。
草原套馬 攝影師Ren Juanchuan
如果說汽車就是現代城市裡的馬匹,那麼一輛吉普越野車從形象上來說倒也接近一匹野馬,而當這匹馬的主人是阿坤這樣的混不吝時,人和馬那些荒腔走板的日子自然也就開始了:無證駕駛、酒後駕車、在城市裡沿著路肩強行超車、在郊外夜裡只為刺激關掉車燈摸黑行駛、為了方便和女友在車中親熱,給車玻璃貼上黑色的塑料紙……行車規範有幾條,阿坤就打破幾條,而這一切還不夠刺激,他要開著車去遠方。
《野馬分鬃》劇照,草原上的劇組裡,阿坤扛著收音話筒
電影裡出現了兩處遠方,一處是內蒙草原,另一處則是女友一心想去的香港。對此阿坤非常不理解,「(香港)迪士尼到底有什麼好玩的呀,全中國哪不能坐(旋轉木馬)?」對於他這匹野馬,香港和北京一樣,城市都是枷鎖,只有草原才是他恣意奔跑的地方。
但當他終於以拍片的名義來到草原後,他又顯得格格不入。在全片設計最為精妙的一個時長8分鐘的長鏡頭裡,畫框中心他人的狂歡和畫框角落裡阿坤的孤獨被刻畫得淋漓盡致。阿坤告訴童童「這裡不是真的草原,咱們得往裡走,去真草原」。5天前,阿坤剛剛因為酒駕被吊銷了駕照,但對草原的渴望,還是讓這匹野馬開啟了他的無證之旅,結果他還沒有來到真正的草原,就在公路上遇到了例行檢查的警察。
黃昏中的草原景色
阿坤被警車帶回拘留所,在他身後,一簇簇煙花在空中綻放,這是遠方世界的精彩,但我們的主人公還沒做好成人的準備。阿坤被行政拘留了十天,他的頭髮被剪短,野馬的鬃毛被拔光,而窗外的犯人們此時正打著太極拳,做出了野馬分鬃的招式,此刻沒有疾風,只有教官的一聲聲喝令。阿坤看到犯人們用人體擺出了「感恩」的字樣,他開始意識到成長的刺痛和生命中那些必須肩負起來的責任。
黃昏下的幾匹野馬
在影片的最後,阿坤以500元的價格把吉普車賣給了修車師傅,師傅告訴他,「這車會被賣到內蒙,給牧民們放羊用。」他和童童站在原地,看著汽車慢慢駛離他,車背後貼著一張地圖,這是這輛越野車過去的輝煌戰績。現在,野馬將回歸草原,而阿坤還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向哪裡。
阿坤坐上計程車,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噴漆商人海哥竟然已一夜走紅,所有的電臺都在播放著他的成名曲《地球人》。阿坤感到好笑又荒唐,他想起這一路上發生的種種,也許生活中的一切都沒有實際層面的意義,但「追求意義」這件事本身大有意義,只有找到並堅信它,才能將本已遁入虛無的生命扳回一城。
阿坤看著車窗外的綠樹和白雲,那是下一站的目的地,他依然渴望著遠方的世界。也許下一站,他會走得踏實一些。
四隻正在過河的白色野馬
編輯 調反唱唱
排版 Sheeee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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