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陳華光
我家在蘇南農村,一家人靠種田打糧過日子。我父母那個年代是個農耕年代,是個多子女的年代。
父母生我們兄弟姐妹八個人,我是長子,加上父母共十個人。為了養活一大家子,父母只能精耕細作,精打細算。作為當家人的父親,更是要使盡力氣,起早帶黑地幹活。
他有牛一樣的力氣,象牛一樣的苦累,村裡人叫他"大牯牛",我叫他"牛爸爸"。
我爸爸兄弟五人(我爸亦為長子),爺爺兄弟也是五人,一輩輩一次次分家後,到我父親,家裡分得二畝田,只得租田種。
土改時,被評為貧農,按人口分得了田地,還與其他三戶貧農分得一頭牛(一戶一條腿),生產勞動勁頭十足。
為了讓一家子吃飽飯,爸爸使足了勁,想足點子,要讓田地多產高產。他說:"要靠人力加畜力增加地力"。
我家人多田多,一頭牛四戶輪著用,延誤季節,牛也累得吃不消。於是,爸爸從外公家買回了一頭半大的小牛,打算著養大了一家專用。
爸爸精心飼養著小牛,餵牠夾了黃豆的草料;爸爸常讓我去放牛,伴著小牛吃青草,騎在牠背上玩,象兄弟一樣親。
一天,我剛從本村小學放學回家,只見小牛頭上的繩套沒了,牛鼻被鑽孔上了鐵圈"牛橛子",系了繩索,牛也被閹割滴著血。我撫摸著牛頭,心痛死了。小牛從此非常溫順,聽使喚。
一年後牠長成大牯牛了,一對牛角長得很長很張揚,十分牛氣,體又大又圓,我在牠面前倒成了小孩。
以前我騎牠要爸爸抱我送上牛背,現在我只要拍拍牛背,牠就順從地低下頭,讓我用腳踩了牛角,牠一抬頭就把我送上牛背,十分默契親和,就像父親抱我上牛背一樣。
我騎在牠背上,看到一對牛角和一對牛耳很大小兩個"八八"字,我想給這牛起個名字,就叫牠"牛八八"。
"牛八八"牠學會了各種農活,從今後我爸爸有了得力幫手,我家就全靠牠了。接著我爸就把四家合用的一條牛腿轉讓出去,用售得的錢還了買小牛的欠款。
為了增加土地肥力,爸爸第一措施就是打理"草塘泥"。在我家一塊剛收割完早薦大麥的田角處,面對田埂堆築起二條各約一丈的新土埂,圍成一個備用草塘,築埂的土就在塘中取,順便也加深加大塘的容量。
接下來,我爸爸就從家裡把牛囤圈、豬囤圈、羊囤圈的垃圾肥料,一擔擔挑到田邊倒進築堆好的草塘裡,再灌滿一塘水。
然後,我爸牽著牛一起下塘,用兩隻人腳四隻牛腳來回踏踩,轉圈踏踩,我在塘邊還不時把各種豆杆、青雜草和水草一把把往塘裡拋撒。
人和牛都未帶農具傢夥,沒有任何負重,只是像走路一樣,但每隻腳沉陷在齊膝蓋的草塘泥中,每次腳踩下、拔出都十分費勁,踩踏不久人與牛都氣喘籲籲、累得不行了。
經過人和牛踩踏絞拌的草塘泥初步做成了,再經過十天半月漚制發酵,草塘泥的泥水面上發出一連串氣泡,飄出五顏六色的油花,用火柴都能把這些氣泡油花點著。
等到幹塘後,就可以把這草塘泥一擔擔挖出挑到田裡。爸爸負責挖泥挑泥,我隨後再將一堆堆草塘泥用釘耙把它撒開。這是上好的有機肥啊!
打理好草塘後,爸爸就給牛套上牛軛拉犁耕田了。爸爸一手扶著犁把手,一手揮鞭趕牛,一趟趟一犁犁把田土翻復過來,形成了一條條新土壠,帶出了蚯蚓昆蟲,引來了不少覓食的飛鳥。
田耕好後,給田裡灌滿水,爸再給牛套上牛軛,把拉犁改成拉耙,人站在兩塊帶劃刀的木板耙挺上,牛一趟趟拉著,不停地起著破土、滅薦、平整作用。
最後,爸爸又給牛套上牛軛,拉上裝有百葉軋輥的耖耙(此時兩耙挺不帶劃刀,軋輥裝在兩把挺中間),牛拉著走,人也站在兩耙挺上,帶動百葉軋輥轉動,軋輥上的百葉一個個插入土中,起著碎土、平整、起漿作用。
有時爸也讓我站到耙挺上,牛拉著走得很快,我不感到害怕反而覺著很得意,牛能解人意啊。正如當代大詩人臧克家的詩《老黃牛》所寫:"塊塊荒田水和泥,深翻細作走東西。老牛亦解韶光貴,不待揚鞭自奮蹄。"
經過反反覆覆耕、耙、耖,田土由大塊變小塊,由硬變軟,由高低不均變成水平如鏡,鋪就成平展展的大地紙張,可讓農家插秧能人親手描繪一行行綠色、一片片禾秧。
爸爸和村裡互助組的農家能手們相互幫助,緊張地拔秧、挑秧、拋秧、插秧,把一塊塊一片片整好的水田都插遍了秧苗,把夏收時一片黃色的農田染成了滿眼的綠色。
稻禾長大封行後,爸爸還有媽媽和我要下田彎腰,冒著高溫酷暑在水稻田裡薅草,用烏頭(一種用有把手竹杆連著裝有鐵釘枷耙的農具)在一行行稻禾中來回推拉耘耥,大汗淋漓,十分勞累辛苦。
此時的「牛八八」也不得閒著,牠要不停地拉著龍骨水車給水稻田戽水灌溉。龍骨水車有多人扶著橫木桿用雙腳踩的,也有牛垃的。
牛垃的龍骨水車是由豎軸支撐的裝有木齒輪的大圓盤(牛車),帶動裝有木齒輪橫軸的龍骨水車旋轉,不停地戽水到小水渠,再分灌到各家的水田裡。
一頭牛拉水車可抵上好幾個勞力踩水車,而且牛幾呼可以不休息。
這種牛拉龍骨水車,是元未明初由蕭山農民單俊良發明製作的,他利用木齒輪大轉盤帶動木齒輪小轉軸這一槓桿原理,很省勁見實效,受到明太祖嘉許,並下詔書在南方推廣。
在牛車處,還蓋有亭棚,夏天牛和人在裡面曬不到太陽。在水稻生長拔節分孽的時期,加上夏季高溫,需水量特別大,牛車在不停地轉動,帶動水車戽水灌溉稻田。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爸爸就安排我趕牛拉車。他給"牛八八"套了牛軛,讓我坐在牛車大轉盤上,乘著蔭涼,一邊趕牛,一邊給牛車水車的轉軸上潤滑油。
我十分輕鬆,但牛十分辛苦。我揚鞭喊著:"牛八八,快走,別偷懶!"
「喂,你喊誰爸爸?」 我一看是同村同年的小學同學小胖子來了。他一來就挨著我坐到牛車的大轉盤上。
我回說我喊我家的牛啊,我讓他看牛的一對牛角一對牛耳是不是象兩個八八字,所以喊我家牛叫「牛八八」。他一看說果真是,但又說聽著你喊的是「牛爸爸」。
我說不錯,喊牛爸爸也可以。媽媽是生你奶你燒飯給你吃的人,爸爸是種田打糧給全家人吃飽飯的人。我家種田打糧的靠我爸爸,還要靠我家這頭牛,我爸靠牠耕田、耙田、拉牛車、踩草塘泥,沒有牠幫忙,我爸爸力氣再大也是不行的,所以"牛八八就好似勝似我的爸爸"。
小胖子連連說對對,難怪我家爸媽常念道,"家裡有頭牛,耕田不用愁,肩負千斤擔,汗水慶豐收。"
突然天空烏雲密布,眼看就要要下雨了。像前幾天一樣,每天都要打著響雷下一陣暴雨,這對水稻生長特別好。
這時,我大妹妹提著滿滿一籃青草,慌慌張張地向牛車亭棚跑來避雨,接著一群村裡的小孩也都一齊奔跑過來。
下雨了,我把牛停歇下來,卸下牛軛,讓大妹妹給牠餵她割來的青草,並招呼小朋友圍坐在牛車的大轉盤上。雨越下越大,閃電響雷讓大家驚呼不已。
忽然,小胖子領頭吟誦一首順口溜,大家一齊跟著:
"一天一個暴,稻禾洗個澡,牛兒松松套,農人笑彎了腰。一天一個暴,甘露作肥料,炸雷震天響,禾稻茁壯拔節高。一天一個暴,牛賣力人辛勞,天欲幫忙酬勤勞,只盼秋收得回報。"
小夥伴們在雷雨聲中,把順口溜吟誦了一遍又一遍,熱鬧了好一陣子。吟誦完了,待雨停天晴,大家各自回家了。
當年確實是個豐收年,秋季水稻高產,加上夏季收成也不錯,真是人不虧地,地不負人呵。這靠的就是人力和畜力,人力加畜力可以增地力,增肥力,再加上天幫忙,可以增產增收,吃飽肚子,養活全家了。
上述就是我這個農家孩子小時候所熟知的農耕生活,所感悟的農耕文化,所難以忘懷的田園牧歌,所難以絕響的兒伴童謠。但是,所有這些現在都沒有了。有的只是已成了80歲老者的記憶和敘述,再往後就沒有人,沒有人再提起了。
農民逐漸湧向城市,老少留守,青壯年進城打工,家庭被分裂了;
耕牛很少有了,有的是菜牛,人與耕牛相依相伴、相依為命的親密友好不再有了;
原有的犁耙耖等舊式農具不用了,成了陳列舘裡的展品,而大體量的牛車因難以存放不見了;
農村種田的老把式幾乎絕代,幾千年積累形成的農藝農技失傳了。
有得必有失。
農耕年代雖然憑人力畜力增地力,人和牛很辛苦,但免去了由機械、化肥、農藥生產使用所造成的碳排放和對環境的汙染;
雖然農家飼養六畜、積造家肥又髒又臭,但有機肥能使田地永久保持肥力,保持農產品美口味高品質,免除了使用無機肥而造成的土埌不斷酸鹼板積、農產品品質下降的不良狀況;
雖然農耕年代農民過的是慢生活慢節奏,半年辛苦半年閒,但農民是土地的主宰鄉村的主人,與土地打成一片,歸屬鄉村,歸屬自然,免去了快節奏高效率帶來的人逐步被機器、被機器人所取代,使人與土地鄉村隔離,而無鄉愁、無人文的無奈景地。
如何留住農耕年代的美好記憶,留住田園牧歌鄉愁,展示農耕文化的美麗畫卷,我看那只有建一個"農耕文化復活主題公園"了吧?
裡面有農人、耕牛和各式農具,有真實農活操作過程場景,參觀者不僅可以看,還可親自操作,親身體驗。
這個主題公園,還要展現農耕文化守正繼承、現代科技文明創新開拓,相互交融結合的成果願景,從中引起無窮盡的對比、思索、感悟……
如果由此能引發人們對農耕文化的留戀情節、對農村的思念鄉愁,思考得出今非昔比、今不如昔的各自結論,如再能從熱愛土地、回歸自然的角度進一步深思,提出綠色發展、科學發展、兩者融合發展的新理念、新的發展方式途徑,那就不虛此文,不負初心了。
(2020年11月2日,寫於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