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實話,年輕的時候初次讀《局外人》,一下子還真沒明白作者想要表達什麼樣的意思。這樣一位年輕人,對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對什麼都無所謂,用現在流行的一個詞,叫做「喪」。但是,當讀了第二遍,甚至更多遍,更多地關注書中的細節後,漸漸醒悟看似是「局外人」,其實他可能是比我們更多的人都懂得生活,熱愛生活的局中人。
《局外人》是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的成名之作,它的另一個中譯版本譯作了《異鄉人》,但就現在的閱讀來看,翻譯作《局外人》顯然比《異鄉人》更貼合主題。小說短短五六萬字的體量,看似信息量不大,書中人物也不多,揭示的意義卻令人沉思。
全書分為兩部分。
主人公默爾索是阿爾用利亞首都阿爾及爾的一名職員,日常生活平庸而又單調,他住在養老院的母親去世了,他請了兩天假去奔喪,整個過程他表現得沒心沒肺,沒有悲傷的表情,更沒有掉眼淚,甚至連問他要不見跟母親的遺體告別,見上最後一面,他都說不要。仿佛那具棺材裡躺的不是他母親,而是別人。
給母親奔喪回來後第二天,他就跟女朋友一起去遊泳,一起看了場喜劇電影,然後兩個人回來還上了床。
他的朋友雷蒙遇到阿拉伯人威脅的時候,默爾索陪他去海灘,當阿拉伯人的刀尖刺穿默爾索的眉毛,讓他感覺兩眼發痛的時候,他朝阿拉伯人開了槍。開完槍後還朝屍體補開了四槍。
第一部分到此結束,第二部分便是默爾索漫長的監獄生活。
二
小說的第二部分是默爾在監獄裡的生活,以及他接受審判、被神甫要求懺悔最後被死刑的過程,也是書中看點最為精彩的部分。
默爾索毫不隱諱他殺了人,他真誠地感覺到了心虛理虧,甚至有時還有些「自慚形穢」。當他第一次與預審法官見面,為對方的「親切」所迷惑的時候,他甚至想伸出手去跟對方握手,但立馬因為想到「我是殺人犯」而退縮了。
他的命案是稀裡糊塗犯下的,完全可以從輕量刑,不管是他自己還是旁觀者們,都看得很清楚。
當他剛剛進入司法程序的時候,他始終認為「我的案子很簡單」。甚至對司法機關「管得這麼細緻」而大加讚賞,說出「真叫人感受到再方便不過」,但法律機器如此細緻運轉的結果卻是最終「以法蘭西人民的名義」宣判了他的死刑。
三
調查一開始並不是針對他殺人的命案過程,甚至在整個審判過程中,自始至終也沒有提到殺人的細節。作者想要表達當時司法的荒誕在於,他們一直在拿默爾索生活的一些小細節,來推斷他的罪行。
他把母親送進了養老院,他為母親守靈時吸了一支煙,還喝過一杯牛奶咖啡,他沒有跟母親的遺體告別,也說不上母親的具體歲數。母親下葬後的第二天他就會女友,並且看了一場電影,這些在此之前原本完全與殺人無關的生活細節,成了司法嚴厲審查的項目。
司法一直想要通過這樣的細節來推斷,並且最後得出結論:這些小節證明默爾索這個人身上毫無人性,這樣毫無人性的人,日後他犯下命案就成為必然!於是,默爾索成了罪不可恕、十惡不赦之人。當法庭宣布「以法蘭西人民的名義」判處他死刑的時候,可憐的默爾索一下子變得無法動彈、聽人宰割,聽到判決的時候,如五雷轟頂。默爾索成了那些荒謬的理論和司法制度的祭品。
默爾索的辯護律師從一開始就告誡他「最好別說話」,因為這個,他從一開始其實就喪失了辯護權。本該跟他站在一方的辯護律師,跟審訊庭長、檢察長和採訪報導的記者,統統都是一條線的,他無從爭辯。他本該是整個事件的當事人,卻在整個審判過程中變成了局外人。
「雖然我善良隨和,也不能接受這判決咄咄逼人的武斷結論。」默爾索被判決後的心裡話,看起來語調平和,卻又令人觸目驚心。
書中還有一個細節被屢次提起,就是在審理過默爾索案件後接著將審的是一樁弒父案,在法官的眼裡,默爾索對母親的無情似乎比那起弒父案更罪大惡極!
四
在讀者看來,僅僅因為這些生活細節,比如說母親去世下葬沒有哭,沒有表現出悲傷的情緒,而不是從殺人的細節,就去推斷他的罪行,是再荒謬不過的行為了。
這不禁讓我想起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之阮籍,因為母親去世了,親朋好友要來弔唁,當時前來弔唁的朋友裡有個大腕,是當時的中書令裴楷。按照禮節,母喪期間要表現出極為悲傷的樣子,來客人的時候一定要大聲哭出聲來,不可以大吃大喝的,但阮籍不管這一套,他只管喝酒,而且喝的很多,暈乎乎的,披散著頭髮直著腿歪坐在床榻上,沒有任何表情,更不哭。
在外人看來完全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可是,當朋友走了,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卻狂吐了一口血。真正的悲哀在心裡頭,哪裡是做給人看的呢?
如果默爾索對母親也有感情,他為什麼又要哭給那些不相干的人來看呢?內心的悲傷只有自己才懂得,何必以哭天搶地的形式來昭告世人?書中在重複一個細節,沙拉馬諾老頭每日都要咒罵自己的狗,可一旦狗走失,他又椎心泣血,感嘆「我怎麼活下去呢?」某種程度上其實就在隱喻默爾索對母親的感情。狗走丟未找到,沙拉馬諾老頭夜晚睡不著。睡在隔壁的默爾索也這樣:他的床嘎嘎作響了一下,透過牆壁傳來一陣細細的奇怪的聲音,我聽出來他在哭。不知道怎麼搞的,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我媽媽……
他真的不是對母親沒感情,只不過他認為不需要裝給人看而已!
五
一套司法程序,從檢察官、審判員到辯護律師從這些無關的細節推定來證明默爾索有罪還不算,最後神甫還要他來懺悔。
指導神甫來了,我一見他,就輕微地顫抖了一下。默爾索是害怕嗎?當然不是。可惡的制度不但要他承認自己在肉體上有罪,還要他承認他精神上有罪,讓他皈依,他必須懺悔。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神甫。在他的眼裡,神甫對他的經歷和事實一無所知,他們只知道讓所有人不停地認罪,然後懺悔!
他還想跟我談上帝,但我朝他逼近,試最後一次向他說明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不想浪費時間去跟上帝在一起。他企圖變換話題,問我為什麼稱他為「先生」而不是「我的父親」,這可把我惹火了,我對他說他本來就不是我的父親,他到別人那裡當父親吧。
這一段話,是默爾索對神甫、對上帝最後乾脆而又決然的拒絕。
在默爾索的眼裡,神甫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連自己是否活著都不知道,而默爾索自己,雖然看上去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但是對自己充滿把握。
六
其實。默爾索本人是有著極其細膩感知的人,讓我們很多人都自愧弗如,書中有著太多的細節記錄:
意外殺那位阿拉伯人的那一天,默爾索感覺:這太陽和我安葬媽媽那天的太陽一樣,我的頭也像那天一樣難受,皮膚底下的血管都在一齊跳動。我只覺得太陽像鐃鈸一樣壓在我頭上。
審判的時候,他並沒有關注那些審判的情節,卻感知到:「我聽見椅子往後挪的聲音」,「我看到好些記者都在用報紙給自己扇風」,「儘管掛著遮簾,陽光仍從一些縫隙投射進來」,書記員一直很有節奏地在打字,這時大概是按錯鍵盤,因而有點慌亂,不得不退回去重來。
我想到海灘上去,想朝著大海走去,想像最先衝到我腳下的海浪的聲響,想像身體跳進海裡的解脫感,這時,卻突然意識到自己是禁閉在牢房的四壁之中……
我常想,如果要我住在一棵枯樹的樹幹裡,什麼事都不做,只能抬頭望望天空的流雲,日復一日,我逐漸也會習慣的,我會等待鳥兒陣陣飛起,雲彩聚散飄忽,就像我在牢房裡等著我的律師戴著奇特的領帶出現,或者像我在自由的日子裡耐心地等到星期六卻擁抱瑪麗的肉體。
神甫走後,他覺得自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滿天星光灑落在臉上。田野上萬籟作響,直傳耳際。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水的氣味,使的兩鬢生涼。這夏夜奇妙的安靜像潮水一樣浸透了我的全身……
現在我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光和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而餘溫盡失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善始善終,功德圓滿,為了不感自己屬於另類我期望處決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來看熱鬧,他們都向我發出仇恨的叫喊聲。
七
正如加繆在這本書的美國版出版自序中寫道的那樣,他筆下的默爾索不是道德淪喪之徒,相反,他是一個在生活中毫無矯飾的可憐之人。他非但不是冷血無情之人,內心深處存在著一股別人看不見的熱情,而他本人始終被這股熱情所驅使。所以他從來不去說謊,也從不去找種種理由為自己爭辯。
加繆的心中,顯然對默爾索這個人物充滿了愛,所以他用他的文字給大家解讀默爾索究竟是什麼樣子,免得被大家誤解,就像我初讀的時候的那個樣子。
其實,從書中的第二部分,默爾索在監獄裡的心理活動,以及他隨時感受出的那些來自於大自然的美的細節,我們在其中慢慢讀懂了他對生活的愛。
真實的生活中,可能更多的人卻是在過分渲染自己的感受,比如說喪禮是的呼天搶地,是真的因為他們難受到那種程度嗎?我們每個因為行事的需要,總是在或多或少地掩飾自己,或者扮演著非本心的角色,在外人眼裡更符合這世界既定俗成的規則。
但是,默爾索不願意這樣做,他除非不說話,只要一說,言必屬實,毫無保留,他拒絕掩飾自己的情感。就因為這個,讓社會大眾感受到了威脅。從這個角度來說,那些法律的衛道士們必須要讓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