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州路這面到了晚上就顯得冷清下來,人回來家,街上只剩下風和遊魂,偶爾街上轉悠幾個,細看去根本無法分辨清楚那些冷峻的面孔下是人類還是已經死去的亡靈。內蒙的冬天還是挺冷的,比不上東北但著急了也能凍出零下三十度。下水道裡已經看不見垃圾和水流,不知從哪來的廢水凍成了冰,初中物理課講過那冰冰也能消失,叫升華還是什麼玩意來著,但是那些冰打從李井在這個冬天第一次看到他們就在那,從來沒有消減絲毫。
他初中物理一度學的不錯,老師起初也挺喜歡他的。可就有一天,那個頭撞玻璃門跟學生說是小時候當黑社會給人開瓢的三十歲物理老師說漏嘴了一句。他說,我們學的這個東西吧,都是在理想情況下的,生活中的事是不能這麼計算的,就說我年輕不懂事讓人打了這事上說吧……
從這兒,李井走了神,他想起前幾天看過的世界物理百科,在草稿紙上胡亂寫著什麼。物理老師還在說,說你們還小,希望你們從我年輕時候的經歷中學到一些東西,李井你說說你想到些什麼。李井說老師咱不是物理課嗎?老師說我是你班主任,我抽五分鐘開個班會怎麼了,昨天語文老師上課給你們講早戀你們聽的可高興了。李井心裡想的是那她也不合格,但他沒說。
他說,老師,你被黑社會砍頭這事……
不是砍頭,你這不是黑社會你這是恐怖分子
你被黑社會砍這件事在絕對零度情況下會怎麼樣?
物理老師愣住了,他覺得李井和他見過的所有學生都不一樣,是那種可以拿物理競賽金牌揚名立萬報送清華北大的那種少年天才,雖然他的平均成績一直進不了全班前二十。於是他當場用剩下的時間以科普的程度給一幫初二學生講了一個他們一輩子也用不上的知識——絕對零度。
絕對零度 [1] (absolute zero),是熱力學的最低溫度,但只是理論上的下限值。熱力學溫標的單位是開爾文(K),絕對零度就是開爾文溫度標(簡稱開氏溫度標,記為K)定義的零點(0開氏度,約等於-273.15℃)。在此溫度下,物體分子沒有動能,動能為0,但物體仍然存在勢能,此時內能為最小值。絕對零度是無法達到的,只是理論值。
換成一句人話說,如果我們冷到不能再冷,那麼一切都將成為粉末,物理老師那顆頭會在任何輕的我們無法體會到的風中成為粉末和揚沙,PM2.5甚至都不會變化,因為那顆曾經的頭顱和我們所見到的一切都將以微塵的方式存在。
大概過了三年,李井才知道物理老師並非錯覺,認為他是物理天才,而是他那個深諳世事的媽送了比他班同學深諳世事的媽更多的錢,這是後話。
當時的情況是李井著了魔,在十三歲如此美好又充滿好奇的年紀裡,他以為自己成了愛因斯坦,成了那個老師同學都喜歡的問問題男孩。物理老師解釋的一切物理現象都會被他問上一句:老師,這事兒在絕對零度下會怎麼樣。起初大家只是覺得好笑,慢慢變成了不耐煩。終於有一天,李井站起來問語文老師,孔乙己那顆茴香豆要是在絕對零度下還會有味道嗎?大家覺得這傻逼操的確實瘋了,大家等著語文老師講完課文講講她大學時代當校花被十二個男生同時追的故事,沒人關心絕對零度,沒人關心茴香豆的味道,當然也沒人在意李井到底想幹什麼。
李井盯著那個下水道看了五分鐘受不了了,天上往下掉一顆鳥屎到不了臉就已經凍成了鳥屎冰,耳朵感覺它正被紋身,李井繼續趕路的時候腦子裡只想一件事:為什麼我他媽的叫李井?村子裡井是飲水思源,城裡生的養的人叫井和村子裡叫二狗剩子一個道理,興許就是圖個好養活吧。
「我該到鄉下去,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相應毛主席的號召!」,他在心裡念著,「到了那一切就都好了,天色很好看,鳥屎不會結冰,井是個好字,我是個好人。」
然後李井的手機響了,他從兜裡掏出手機的時候電池的進度條還是一個令人放心的長度,可等到他接起電話聽了不到兩句對面就沒了聲音。第一句是,頭挺冷的吧,其實憑藉著一年以上內蒙古的生活經驗在這個時間上問出這句話的一律可以按傻逼論處,所以李井回了一聲,嗯。第二句是,牙掉了。如果有第三局的話應該是,那你還愛我嗎?
生活總還是會改變的,對吧,這次她沒有問那種蠢問題。哦,手機關機了。
你知道,對於一個永遠傷心的人來說最可怕的就是這一秒——他眼前的事情被剝奪了,於是一切聲音都匆匆襲來,沒有絲毫的猶豫和憐憫,茫然無措地站在一口又一口凍井鑄成的馬路上,一隻想要奔赴原野、走出城市的井在一瞬間就可以枯竭。
其實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李井對自己說過很多次了。你沒有經歷過戰爭對吧?你也不殘疾對吧?你經歷過什麼可怕的事嗎?沒有吧?如果你經歷的事情也稱得上是可怕的話,恐怕只是你自己過分膽怯?你還算是個不錯的人對吧?你沒有槍對吧?你不想射殺任何一個人對吧?問題通常是在這裡停下,他常常覺得幸運的原因正是在此,他慶幸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終於只是會給別人造成困擾,而遠非讓人失去生活。
李井跟自己說,不要難過,手機沒電了,你不要難過,因為這不值得你難過。那什麼值得呢?有一個聲音問了一嘴,很隨便的那種。什麼值得呢?什麼值得難過呢?什麼都不值得難過。
哦,對,什麼都不值得難過值得難過。
李井感到難過。
眼前有三個選項:艾麗的家在東面,醫院在西邊,回到家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向北五百米,沒有正確選項。每一個都是錯的,為什麼事情分別處於宇宙的兩端,但永遠要同時發生同時作用呢?
要是絕對零度呢?
要是他媽的絕對零度咱們都是微塵,都是風,甚至可以混進沙塵暴裡,此刻是北京時間下午三點整,室外溫度零下三十度體感溫度零下三十二度,距離絕對零度還有243.15度。如果有一個中央電臺的妞,穿個西裝假裝自己是世界上最沒有感情的人但還是用絕對職業的口吻告訴我今天全國各地的溫度晴雨的時候,她就應該這麼報。
李井聽人講過,東莞,以前都是專業的,你可以點播,你要什麼她們給正什麼,錢到位了比演員聽話,臺詞一句落,極富感情。現在打了,雖然不打他也永遠掏不起那份錢,雖然艾麗永遠也不會給他那麼播報天氣預報。
艾麗,挺傻的,在李井關心世界會不會因為某種物理現象而改變它的存在方式的時候,她的心裡只有兩件事:她的牙和李井愛不愛她。她的牙會和她在此匯合,以微塵的方式,輕輕親吻她的口腔,它們會互相打招呼,彼此擁抱,接吻,不需要問,我可以親你嗎這種蠢問題。不需要交配就可以產生感情。
他站在艾麗家樓下,看著艾麗老公的車從地庫裡開上來。
艾麗老公問艾麗,你看見那人,跟有病一樣盯著咱,我好像不是第一回見著他了,這人幹啥的啊?
艾麗捧著她的牙坐在後排,她的腦子裡在想,要要這顆牙不是我走路摔倒磕掉的就好了,要是它是我老公打下來的就好了,我至少有可以埋怨的地方,我還可以跟他離婚,跟他離婚後我會不會和李井結婚呢?
艾麗老公問她,對了,你剛才打電話那個同學管用嗎?用不用我找我老同學,人開私人牙科診所的,賺老鼻子錢了。
艾麗說,也行,我同學估計忙著說一半就掛了。
艾麗老公神氣極了,說了吧,你那些朋友不行,還是我們那幫子人管用。
艾麗說,也可能是手機沒電了。
艾麗老公說,孫子!我要知道你這麼開車,我就不該把你爹生下來。
李井已經向家的方向走去,應該要走很久,作為一個成年人,他要開始習慣錢不夠花的日子。雖說也沒有那麼拮据,在這樣的天氣都不能乘坐交通工具,但是他所有的錢都存在手機裡。有時候他會想起他媽跟他爸說,男人兜裡永遠要備點現金,那天他們吵了一架,李井覺得,不光是男人,女人也一樣,大家都是人類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媽說他這是教條主義,應該被送去上山下鄉。他想起來了,那句話,我們也有兩隻手那句,是他媽說的。
他媽還說過,你要是早聽我們的話,也不至於過成這樣。這樣的是什麼樣呢?李井想起自己洗完澡照鏡子時的樣子,差不多也就像一個滄桑的中年人罷了,沒洗澡的時候也差不多,看起來像是三十五歲帶兩個孩子的單身父親還沒從離婚的陰影裡走出來,離婚的原因有很多說到底是前妻發現自己是同妻罷,其實也沒多大點事,犯不上非得離婚,但還是離了那種。
又能怎麼辦呢,還是平淌眼前這條烏漆嘛黑的路,鏡子裡那個人看起來還有孩子要養,鏡子外的人卻一時找不到打發生活的方向。
回到家後,溫度極具上升,暖氣仿佛春天,李井告訴自己他想娶艾麗。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兩顆地雷嘴對嘴安放在一起更為安全的事情了。李井和她談戀愛的第一天是在離豐州路不遠的那個商場見的。李井給她發消息說,我今天像個俄羅斯人。艾麗以為他穿了熊皮襖,結果李井拿出一瓶酒兌在麥當勞的可樂裡,把艾麗的手扯進自己的大衣內兜。
兜裡沒有鑽戒,而是一顆蘋果。李井當時二十三歲,無業靠父母養著。
李井說,買完酒找了一毛錢,我怕你沒東西下酒,就從家裡洗了個蘋果來。
艾麗笑了好久,指了指自己的牙套說自己吃不下蘋果,於是,俄羅斯人李井似乎將那顆蘋果吃出了介於塔可夫斯基和畢贛之間的浪漫。
應該是那顆夾在手機殼和手機之間的一毛錢硬幣的能量,手機無需充電自己開了機。
人和貓一樣,如果有線球和陽光就會分泌多巴胺,就算是一言不發的人也無法抵禦有事可做的魅力。當李井拿起手機,直到艾麗敲門之間的三個小時像是丟進黃河裡的手槍,再無處可循,要是那天問起,便又是一個值得思索一天的答案。
你幸福嗎?
李井希望艾麗趕快惹上抽菸的惡習,這樣在事後煙的時間裡,他不需要思索這樣的問題,於是他答道,你呢?
你愛我嗎?
於是他答道,你呢?
艾麗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不再言語,或許她只是希望李井在抽菸的時候不要像個樹袋熊一樣以一種裸絞一樣的姿勢抱著她。為了掩蓋菸灰燙傷留下的傷痕,她已經紋過一次身,老公不喜歡紋身的女孩。
我覺得我完蛋了。
艾麗看著他的背問道,你覺得什麼樣才叫完蛋
小孩子被搶了餅乾就叫完蛋。草莓夾心的那種,不是你搶的,也不知道是誰,反正我沒有餅乾了。
艾麗從提包裡掏出一盒餅乾,這個行嗎?我很喜歡吃這個,排隊的時候摔倒了才把牙磕掉了。
李井似乎忘了這件事,牙補的很好,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小孩子的餅乾是那種,手裡拿著一個,掉著渣,上面都是口水,超市買的很便宜的那種。但是不能被人拿走,必須是自己的。有天我睡覺的時候,那塊餅乾被偷走了。我找了它很久,找不到。那天,在我睡覺之前,口水流到了餅乾上,印成了一個小飛機的形狀,小飛機你知道嗎?每一個小男孩都想要的那種小飛機。那天我做夢,夢到我成了太空人,飛上太空,像一隻不用煽翅膀的鳥。飛向太空。
我以前丟過一枚硬幣,一毛錢那種,小時候可以買一塊糖吃,我花了很多別的錢,但唯獨那枚硬幣一直留著。有天,我又有了一枚一樣的一毛錢硬幣,我開始分不清那一枚才是我最喜歡的那枚,我哭了好久,我想不通,明明我多得到了一枚硬幣,但是為什麼就是控制不住的難過,我想不通為什麼我最喜歡的那枚硬幣有那麼多一模一樣的,到底哪一枚是真的,剩下的都是它的仿製品。
李井拿出那枚夾在手機殼裡的一毛錢硬幣。
嫁給我吧。
絕對零度狀態下,艾麗答應了李井的求婚,他們以微塵的方式親吻,擁抱,不需要得到許可。李井看到了那塊印著小飛機的餅乾,他向它張開了懷抱,並沒有再多詢問它為何離開自己。時間不再以線性的方式運動,即刻即是永恆。太陽和月亮同時存在,空間的緯度也已然失去了意義。李井同我擁抱,講起了1993年,那年冬天很冷,雪沒過膝蓋,他說雪裡很溫暖。
只有去過絕對零度的人才知道,那裡並不冷,李井說,當他的膝蓋在雪裡的時候,是他最接近絕對零度的時刻。
此刻是北京時間凌晨三點半,室外溫度零下三十度體感溫度零下三十二度,距離絕對零度還有243.15度。地球正在以超越我們想像的速度升溫,李井離他的絕對零度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