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官 科
中國式愛情，是含蓄之後的釋放，但並不放肆，而是故作嗔怪和假裝嫌棄。
文｜張海庚
女兒成年，婚姻寡淡，母親去世，臨近退休的老女人執意將父親在老家的墳遷來城裡與母親合葬。老伴表面沒反對心裡卻也沒同意，甚至還和隔壁年輕貌美的王太太交往過密，女兒從勉強同意到堅決反對，還鬧離家出 ，父親早年正房更是誓死阻攔，遷墳手續困難……最後她還是妥協了。
這就是張艾嘉作為導演在大陸拍攝的首部電影《相愛相親》的主要劇情，好像全部劇透了？對，不過沒關係，這是一部完全不怕劇透的電影，或者說，張艾嘉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就算你明知道劇情走向，就算你能很輕易地猜到結局，還是會沉浸在她的電影世界裡，獲得極佳的觀影體驗。
那她是怎麼做到的呢？
先來看我最喜歡的一場戲：飾演丈夫的田壯壯給臨近退休的妻子張艾嘉寫賀卡，卡片還是他特意和女兒一起去書店挑的。可是他寫好了卻沒好意思給——甚至連偷偷留給她的勇氣都沒有——他藏起來了。
後來田壯壯喝醉（還是在張艾嘉吃隔壁王太太醋的要命時候！），張艾嘉給他找換洗衣服時偶然發現那張賀卡——電影在這裡給的特寫時間非常短，觀眾根本來不及看清楚卡片上寫了什麼——她看完，愣了一下，聽到丈夫走出洗手間的聲音又迅速放回衣櫃藏好，若無其事。
與此呼應的，是影片的結尾：謹小慎微了一輩子的田壯壯自作主張，把家裡原來的迷你兩廂小車換成嶄新的SUV，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我自己肯定是要出去，有你在是最好，你要是不在，我就自己去」。
這時，好強了一輩子的張艾嘉也難得煽情，說她夢到一個男人的臉，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他是誰，說最後才發現這個人就是他，末了強調了一句：「以後不準王太太坐這輛車 」
非常平淡的劇情，但張艾嘉偏偏就借著這種平淡，用如此細膩的手法給我們看：中國式愛情啊，含蓄之後的釋放，不是放肆，而是故作嗔怪和假裝嫌棄。車裡的對話不會是「我愛你」，只會是怪裡怪氣的「你沒說要買車啊」，是帶著哭腔的「你唱歌怎麼還是那麼難聽」。
這時候你才明白，為什麼張艾嘉給賀卡的特寫鏡頭就是匆匆一瞥，根本不給觀眾看清的機會——因為那封信寫了什麼，已經完全不重要了。那一寫、一收、一瞥、一藏，已經向我們展示了最典型的中國式愛情：含蓄，委婉，克制，餘韻無窮，「樂而不淫」。
就算單憑這麼一段，《相愛相親》拿到國際上去，放在影史裡，都是站得住腳的。
不過，還真有人把賀卡內容截圖出來了：
英：
以往日子清苦，總盼著能過好點，如今日子變好了，感情反而淡薄了，這麼多年 ，你心裡頭有什麼不快樂的，那真是我的錯，別跟自己過不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咱們的路還長著呢！
孝平
多平實的文字。寫信這件事，比信本身重要多了。
這就是為什麼張艾嘉這部新片讓人忍不住推薦，因為我們已經受夠了太多不像電影的電影了，因為她回歸了電影本身，因為她用了大量非常電影化的處理手法：能用鏡頭調度的，少囉嗦；能通過布景、動作實現的，少說臺詞；能用影像的變化讓觀眾自行領悟的，少直白說教。
比如影片裡老師張艾嘉的班上，有一位坐在最後一排的男同學，他自始至終就沒說過一句話，但是靠著兩個鏡頭——老師被記者糾纏時挺身而出、老師虛假宣傳塑造偉光正課堂形象時選擇曠課抗議——整個率真的形象完全出來了；
比如上面這位「問題」男學生的父親，影片先是給了一段哭喪表演的戲，昏暗廁所裡收錢的長鏡頭似乎沒給觀眾太多好感，但鏡頭一切，就是夜雨中的一句「我當然是劇團的，要不然也不至於來幹這個」，電影對小人物無奈生活的同情和理解，一下子就出來了。
又比如，賣唱歌手阿達在拍照時臨時起意，躺進棺材裡讓老人給自己拍張照 ，就在躺下的那一刻突然啜泣，說了一句「其實也沒那麼可怕嘛」。有過漂泊經歷的觀眾估計也會有那麼一點揪心的感覺吧?
當然，只是技術手法上實現得好還不夠，《相親相愛》最讓人難忘的是張艾嘉的姿態：溫暖、平和，用張艾嘉自己的話來講，就是「希望大家看完電影後感覺到一種溫暖，能感覺到我在銀幕上擁抱你」。
六十四歲的張艾嘉，作為演員獲獎無數，作為導演，拍過《心動》，拍過《少女小漁》，還拍過探討不同世代女人處境的《20 30 40》。以往她講了太多，當然，作為內地首片，她要講的更多。但每一個道理她都講得很輕，比如如對政府部門踢皮球、選秀節目濫情的展現，甚至你都不覺得是批判，就是給你看現實，點到即止，沒有刻意的煽情，沒有過分強烈的戲劇化。
比起大部分總想在影片裡努力表達點什麼，卻往往用力過猛的導演，和電影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張艾嘉，似乎真的「六十耳順」了。她就是坐下來，講故事。
片中張艾嘉經常夢見自己小時候攀爬煙囪時驚慌失措求助無門，童年陰影讓她產生巨大的控制欲。她缺乏安全感，而控制可以滿足她；她要強，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甚至大學畢業後條件優越追求者眾多也寧願等心上人服完兵役；她完美主義，教學示範課上不惜找託也要展現出最好的狀態。
這要讓很多年輕導演拍，估計會落腳到童年經歷對個人性格的影響上，也是不錯的點。但張艾嘉的野心，或者說胸懷，遠不止如此。她每次點到即止後，又繼續講別的，講了兩個小時。聽著聽著，你會覺得面前真的坐著以為見多識廣、和藹可親的老人，就這麼不緊不慢地給你講著故事，她不負責道德判斷，只是單純講故事，細節到位，不矯情，不油膩，不拖泥帶水，剛講完一個，你還想著回味一下，她又開始講下一個了。
到最後，你發現，她口中的人物名字越來越模糊，你只知道都是些什麼事，卻不知道到底是誰經歷了這些事。但這已經無所謂了，她本就無意講一個明確的個人的故事，她要講的，是中國 人的故事，是愛的故事（比起拗口的中文名，英文名直接就是Love Education——愛的教育)。
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你和我一樣，看完片子了，卻完全想不起來田壯壯的角色叫什麼名字（誒電影說了嗎？），千萬不要以為是自己觀影不認真，其實是張艾嘉拍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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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相親 (2017)
導演: 張艾嘉
主演: 張艾嘉/ 田壯壯/ 郎月婷/ 宋寧
類型: 劇情/ 愛情
語言: 漢語普通話
首播: 2017-11-03(中國大陸)
編輯｜胡雯雯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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