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克斯的音韻
張新銳
深冬的午夜時分，窗外下起了雨，冷硬的雨滴打在窗玻璃上發出沙沙的如蠶吃桑葉的聲音。每次有雨聲的夜裡，總是睡得特別的香，特別的甜，而今晚卻無法人眠，舉頭看看無盡的雨絲，凝眸望望陽臺上滿目的蔥蘢，只想輕輕張開手臂，靜靜感受雨的氣息，輕輕屏住呼吸，悄悄地聽雨。
耳畔仿佛又迴蕩起那個雪夜裡薩克斯樂曲的旋律。《回家》這首曲子真的好美，它如一條藍色的河流從我心裡淌過。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時，我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從此不離不棄，曾經徹夜只重複聽這首曲，直至天邊泛出魚肚白。每聽一次，心裡就會隱隱作痛。《回家》已不僅僅是一首曲子，它承載了青春萌動的我無數的柔情和傷痛。家是那麼的遙遠，但我仍然在這悠揚的音樂中看到了那翹首在村口等待遠歸兒女的母親，眼睛竟禁不住地模糊起來。
第一次聽人吹奏薩克斯是在清華園裡。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秋夜，我從荷塘邊經過，驀然聽到一陣悠揚婉轉的薩克斯樂曲聲從靜靜的夜空中飄過來，如絲綢般的柔滑，似醇酒般的醉人。那一刻，我的靈魂仿佛飄進了繁花似錦的春天裡，整個身心都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從此，我喜愛上了薩克斯。
我喜歡薩克斯奏出的悠揚音韻，更喜歡在一些特別的時刻靜靜地傾聽薩克斯的樂曲。
仲春時節，微雨初歇的鄉村田野裡，溼潤的空氣中飄散著青草清新的味道，晶瑩的水珠兒一顆一顆地從嫩嫩的新葉上慢慢地落下來。田埂上，有蒲公英或地丁花在悄悄地開放著，優雅而沉靜，如淡妝的少女倚欄凝望遠方。薩克斯的樂聲從某個地方輕緩地飄過來，如訴如怨地在四周輕輕地流淌。此刻，一種幽幽的情緒會在心中纏繞，像剛過去的細雨一般，綿綿密密地裹緊了身子，似有似無的憂傷和淡淡的幸福感覺混合在一起，分不清，道不白，卻讓人始終不願抽離出來。
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後，睡眼矇矓的半醒半夢之時，太陽白晃晃地照射在窗外滿牆的爬山虎上，四周的人聲、車聲都已睏倦，漸漸地沉寂下去，連蟬兒的叫聲也慢慢地疲憊起來。微風從院前掠過，把薔薇花淡淡的香氣送到鼻腔裡。薩克斯的樂聲從遠處陣陣傳來，飛動的音符陽光般直透夢中，照亮夢境中最幽深的地方，散漫著的靈魂突然聚攏一處，在冥冥中飄出肉體，在碧藍的蒼穹中飛舞。想放聲歌唱，卻又怕打破那一份幽靜的美好氛圍，只能一任靈魂在天宇下飛翔。
金風蕭瑟的深秋季節，夕陽西下的傍晚時分，城市一隅的偏僻街道上，匆忙的行人漸漸稀少，陣陣秋風裡，一片片黃褐色的葉子在法國梧桐的樹枝上掙扎著，掙扎著，終於撒手而去，在空中旋轉著飄零，似一隻只飛舞的色彩斑斕的蝴蝶，固執地尋找著什麼。暮色一點一點地圍攏過來，踩著那一片片手掌似的落葉，聽著街角處薩克斯的樂曲聲，忍不住就會流出淚來。此時，心情竟是那樣的溫柔，仿佛生命歷程中所有的失意和鬱悶都在豁然之間煙消雲散，心中的陰霾被陽光普照，靈魂像從沉重的鎧甲中脫落而出，腳步立時輕快得如同炊煙一般。
雪花飄飛的冬日夜晚，夜闌人靜之時，獨坐於紅泥火爐旁邊，靜靜地聆聽窗外的簌簌聲，薩克斯的曲韻突然間透雪而來，在室內氤氳。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立即在心裡膨脹開來，忍不住站起來，想給某個久未相見的朋友撥個電話，卻終於沒有拔出號碼；拿起筆來，很想寫下點什麼感想，最終也只是長嘆一聲擲筆而去，獨立窗前，任那種情緒在胸腔裡漫延再漫延，久久地不願人睡。或者，在深夜嘈雜的酒吧裡，聽演奏者在臺上忘
我地吹奏薩克斯，臺下的人或傾心或呆滯地睜大眼睛望著。此時，恍惚中會覺得世上別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那支吹奏著的曲子在耳畔縈繞著、盤旋著。樂聲裡的鳴咽和嘆息，令人生出一種絕望而溫暖的感覺，讓人感到仿佛此生只要有這支樂曲就可以幸福著或憂傷著美美地活下去了。
我說不清楚為什麼一聽到薩克斯演奏的樂曲就會產生這樣美好抑或憂傷的情緒，也許是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種在痛苦的時候又有著與之相關的美好、幸福，卻飽含著揮之不去的憂傷感情吧，而帶來這種感覺的，可能只是某種自然景象、某幅畫、某首樂曲，甚至某個瞬間。而薩克斯的獨特音色尤其能引起人的這種感情。
對於我來說，也許是早早地就經歷過的人生苦難讓我對生活中某些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有著異於別人的感受，才使我對薩克斯演奏出來的旋律格外敏感。也正是這些感受，才使我更願意去為生活而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