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1988年生於安徽,
媒體評論員,專注文化觀察、時事評論。
「凡爾賽文學」的得名源自日本漫畫《凡爾賽玫瑰》,這部作品細緻刻畫了18世紀末法國凡爾賽宮貴族生活的浮華奢靡,網友以「凡爾賽」借指高檔、奢華的生活。今年11月初,一個網友在微博上用「平實」的文字記錄她的「高貴」生活,引來網友圍觀。隨後「以低調的方式進行炫耀」的「凡爾賽文學」在網絡興起。「凡爾賽文學」是一種話語模式,這種話語模式先抑後揚,明貶暗褒,自說自話,假裝用苦惱、不開心的口吻炫耀自己,經典造句是「老公給我買了一個香奈兒包包,真的很醜,我很生氣」。
馬斯洛說「期盼社會對自己的尊重,是個人天性的需要」,在社交圈中展現一種優越感是很正常的現象。炫耀、顯擺,在網際網路上也很常見,與此相關的網絡熱點堪稱此起彼伏。如果說「凡爾賽文學」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修辭上少了些直白刻露的暴發戶既視感。
不過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凡爾賽文學」一點也不新鮮,比如宋代的晏殊就是這樣。他說自己寫詩,從來不用金、玉,只說氣象,比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窮人家自然沒有這等景致。可見,追求舉手投足不經意間的富貴氣象,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凡爾賽文學」的興起,也是這種文學現象的不定期出現。人們厭煩了簡單粗暴地炫富,轉而委婉表達,緩解炫耀帶給旁人的生理不適。
不過這個詞在網絡上的變化,也堪稱奇幻漂流。起初,「凡爾賽文學」還是一種拜金主義式的炫耀,但隨著網友紛紛加入造句,這個詞很快就變成了對拜金主義的調侃與解構。諸如「現在有疫情,不能坐飛機,沒辦法自己開著飛機去,老費勁了,還得和空管局打聲招呼」。這種話,說的人和聽的人都知道,不過是句玩笑,沒人當回事。「凡爾賽文學」初始意義其實已經失去了,如今不過是一句網絡笑話。
「凡爾賽文學」之所以迅速變成略帶貶義、相互調侃的網絡梗,還是跟這個話語模式過於直白有關。或許「始作俑者」自以為這種表達曲折、隱晦、不露痕跡,不過符號意象還是很明顯。縱觀「凡爾賽文學」,不過名包名表、豪宅轎跑,這幾類意象反覆排列組合。這種意象堆疊的「文學體裁」,一定容易走向形式僵化的枯燥乏味,它的本義,其實是在一種主旨虛無中被自行消解的。
考察「凡爾賽文學」的境遇,不能忽視中國網絡空間的基本面。據中國網際網路信息中心發布的第45次《中國網際網路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0年3月,我國網民規模為9.04億,其中6.5億網民月收入不足5000元。可見,以炫富為目的的「凡爾賽文學」,在網上能找到多少真正的同路人?那種扭捏作態、孤芳自賞的「凡爾賽文學」,丟到滿是社畜、打工人的網絡上,哪還能保持體體面面、光鮮亮麗?
或許,「凡爾賽文學」最初能出現,也源自於一種對富貴生活的虛構或者想像性佔有。如果真實生活是金玉滿堂的,很難想像人們會在表達中對名車、名包、名表這些符號標籤如此執著。從常識推測,對於習以為常的生活、輕易得到的物品,人們大概是不會刻意強調的,因為意識不到。比如,有多少人記得自家的油鹽醬醋是什麼牌子的?如果日常生活水準夠高,那些價格只佔月收入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單品,真的值得拿來炫耀嗎?真的達到了這種段位,那個時候話題大概是上市、併購、買島了吧?
《凡爾賽玫瑰》封面
不過,「凡爾賽文學」只有負面意義嗎?恐怕也不盡然。「凡爾賽文學」的出現是很值得玩味的現象。2020年並不是個輕鬆的年份,新冠肺炎疫情對社會經濟造成了巨大影響。回想年初,除了疫情信息之外,市場蕭條、行業凋敝、資金鍊斷裂的消息不斷傳來,那種對不確定性的恐懼,相信不少人記憶猶新。然而,隨著國內疫情穩定,國內復產復工的節奏顯著加快。接下來人們看到的新聞,就是經濟重啟、GDP恢復增長、「雙十一」再創紀錄等等。結合這個大背景,再聯想「凡爾賽文學」興起,可以理解為,儘管是炫富,但至少說明生活的希望還在,人們依然在追求一種精緻生活。如果生活的節奏緊張,工作和生活在疫情之下無從喘息,人們又哪來閒情逸緻淡淡地秀出奢侈品、頭等艙、魚子醬呢?
從這個角度看,或許不少人不喜歡「凡爾賽文學」本身的矯揉造作,但從社會整體看,這個網絡熱點的出現,其實還是令人感慨萬千的。「凡爾賽文學」在網絡上受盡調侃,本身意味著社會生活進入一種常態,網際網路恢復了交流、娛樂等較為原始的屬性。這種「平常」,放在2020年這種「不平常」的年份看,實在是來之不易。
而「凡爾賽文學」迅速被網際網路自由時代的平民主義所消解,繼而演化成為「出圈」熱刺,也是一種令人欣慰的現象。這至少說明,雖然人人都會有對生活質量的追求,嚮往更理想的生活,但赤裸裸的物質崇拜,依然很難獲得廣泛的認同。
這其實也是一個社會「青春狀態」的呈現,人們或許並不十分富裕,但也並不對紙醉金迷充滿豔羨,相反,人們更多信奉的依然是一種奮鬥、努力的價值觀。在奢華的物質面前,人們並沒有表現得迷失自我、隨波逐流,更多呈現的是一種調侃與幽默的態度,某種程度看,這也是自信的一種形態。
當然,「凡爾賽文學」或是其他變種,根本上消失也是不大可能的。在消費被大大強調的今天,類似的拜金主義表現形式一定會有它存在的空間。但是這也不用過度緊張,虛偽與矯飾、炫耀與浮誇,很容易就會在充滿著平民精神的網絡上被戳破。人們更喜歡的不是燈紅酒綠的魔幻感,依然是腳踏實地的真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