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日,一篇熱帖引發口水無數。文中稱中國男人儀表邋遢、氣質猥瑣,「配不上和國際接軌的中國女人」。一時間,眾說紛紜,口水無數。
吵到這份上,我也不好意思再假裝身處統計法則之外,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了。有幾句話要說。
竊以為,男人的美,一在於體魄,二在於氣質。至於穿著打扮,那是次要的。有道是「粗服蓬頭,不減國色」。男人最好的衣服是肌肉,身材足夠棒,隨便套一件地攤貨汗衫都會很性感。反之,若是腦滿腸肥、舉止猥瑣,義大利定製西裝也救不了場。
中國男人肯定有其醜陋之處。而這中國特色的醜陋,是自然進化的結果。
漢樂府《陌上桑》中,美女秦羅敷拒絕使君的殷勤,理由是自己有個好夫婿。她如此描述:「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晰,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羅敷首先誇讚了夫婿的財富和排場,接著炫耀了他的事業與地位,最後才談到了他的美貌。而所謂的「美貌」也不過是皮膚白,有鬍鬚,走鴨子步。這倒是很符合當今許多領導的形象。
「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的秦羅敷嫁給了四十多歲的成功男士,不僅以為天經地義,而且沾沾自喜。無論這個夫婿是真實還是虛構,至少披露了當時的社會風氣。成功男士的定義兩千年前就有了,且一直延續至今。四十餘歲有款有型的成功大叔,則一直是居家旅行之首選。
自古以來,中國女人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形象,除了財主,便是才子。這個相公,那個官人,儘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之所以愛慕才子,除了知書達理,還因為才子擅長考試,考中了就能當官致富,成為新的財主。戲裡那些落魄才子,多半是要考上狀元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戲裡不曾講的是,當上了財主的才子,往往比舊財主更猖狂。
才子們相信「書中自有顏如玉」,意思是,考取了功名,自然有大把的美女供你挑選。在這場兩性戰爭中,男人並不和女人正面交鋒,他的對手是男人。換言之,只有在男人的世界裡掙得一席之地,才有機會參與對女人的分配,所謂「大丈夫何患無妻」。所以,我們的傳統文化中,有投名狀,沒有玫瑰花;多有給男人的奉承,少有寫給女人的情詩;多有兄弟兩肋插刀,少有為女人捨生忘死。「畫眉深淺入時無」,「恨不相逢未嫁時」,這些纏綿的句子,居然都是男人寫給男人的。一部《水滸傳》中,主動追求女性的,不是紈絝子弟,便是淫賤小兒。「衝冠一怒為紅顏」背得千古罵名,其實還未必是為了女人。
於是乎,男人的身體美被長久忽視。古希臘的奧林匹克盛會,運動員盡數裸體上陣,而在古代中國,寬袍大袖遮蓋了所有身材。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是一刀一刀刻出來的,完美的比例,健碩的肌肉,洋溢著青春的力與美。與之對比的是梁楷的李白行吟圖,頭部以下聊聊數筆。這大概是古人心中最完美的男人形象了,不知是不是因為寫意的原因,畫中的李白顯得身長腳短,小腹微凸,遠望如一尊梅瓶。頂級文青李白尚且如此,別人就更不用說了。
事已至此,誰還會攬鏡自照,「吾與徐公孰美?」
二、
若是說古代女人沒地位,沒有選擇權,那麼到了今天,姑娘們算是翻身了吧?
如今最吃香的是兩種男人,一種叫「事業型」,一種叫「事業心」。細細想來,「事業型」就是財主,「事業心」就是才子,換湯不換藥。倘若無才又無財,那就得「對我好」,美其名曰「經濟適用男」。
找男人就是找「依靠」,找「歸宿」,這種思維慣性延續了千年,源自於女人心中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至於男人的形象,那是蛋糕上的櫻桃,用來錦上添花,中看不中用的。帥能當飯吃?
儘管有越來越多的女人聲稱隸屬於「外貌協會」,可她們心裡很清楚:帥哥是用來養眼的,放在家裡不實惠,也不安全。所以她們對著電視裡的美男流口水,卻義無反顧地投入歪瓜裂棗的懷抱。銀幕上,美男子橫行;生活中,醜男人吃香,其實是互為因果。藝術果然是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
甚至於,在不少姑娘的心中,醜陋恰恰是男人的優點:贅肉表示吃喝不愁;肚腩暗示了養尊處優;相貌猥瑣則說明有安全感。年齡大點?沒關係,成熟的男人才更有味道。
種瓜得瓜,求仁得仁。從這點來說,中國男人配得上中國女人,而且是絕配。
也有人感慨「鮮花插在牛糞裡」。有錯嗎?牛糞有營養,有溫度,還有安全感。其實,很多姑娘正是自願地低到牛糞裡,然後開出花來。
中國女人可怕的實際,毀了男人的僅存的詩意和英雄情懷。反過來,男人的庸俗和不爭氣,也毀了女人最後的浪漫。嫦娥奔月了,虞姬自刎了,柳如是投水被撈起,那就跟著錢謙益好好過日子吧。
三、
男人的魅力來自哪裡?一言以蔽之,自由。
其它那些美好的詞彙,比如豪邁、比如野性、比如風度、比如自信,不過是自由的衍生品,是1後面的那些0。
自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時代以來,中國男人最稀缺的,便是自由。
專制王朝用戶籍制度束縛了男人的雙腳,用禮教道德禁錮了男人的精神,用科舉考試扭曲了男人的追求。這般生存環境賦予了中國男人無數的優秀品質——勤勞善良、誠實守信、熱愛和平、默默耕耘……唯獨缺少了男人最本質的魅力。我們有無數的好男人,卻少了許多真漢子。《史記》和《世說新語》的年代遠去了,易水悲歌和魏晉風度成了遙遠的絕響。如果說中國男人曾經是匹野馬,那麼後來,它沒有了草原。
以至於,當堅船利炮轟開了國門,許多人眼界大開,驚呼洋人「膝蓋不會彎」,「有四個睪丸」。
好吧,往事莫要再提。今天,一個典型的中國男人,從小被教育「聽話」、「要乖」。稍大一點,被應試教育、題海戰術壓得喘不過氣來。工作後,最大的心願是進入體制內,捧一個安穩的鐵飯碗。多年的努力,終於掙得一個「房奴」的身份。在單位看領導的臉色,在家看老婆(丈母娘)的臉色,說話唯唯諾諾,放屁細聲細氣。更有多少人,只在虛擬的遊戲中尋找快意和勇氣。這一生,是俯首低眉的一生,是畫地為牢的一生。
別人運動的時候,我們在做題;別人閱讀的時候,我們在打遊戲;別人旅行的時候,我們在應酬。酒色財氣,銷魂蝕骨;趨利附勢,面目可憎。為何醜陋,僅此而已。
所以才渴望用外在的東西來證明自己:拼命掙錢,拼命往上爬,一旦得了勢,買名表,買豪宅,買越野吉普,仿佛大丈夫當如是。
可是財富、地位、排場、行裝,這一切不過是標籤。所謂的「成功男人」,撕掉你的標籤,還剩下什麼?
四、
1973年,著名戰地女記者法拉奇採訪了希臘抵抗運動發起人、反獨裁戰士亞歷山大·帕納古裡斯,那時他剛出獄。法拉奇問,「亞歷山大,告訴我,男人意味著什麼?」
帕納古裡斯回答,「意味著有勇氣,有尊嚴。意味著相信人類。意味著去愛,但不允許讓愛成為避風港。意味著鬥爭和勝利。」
兩人從下午聊到第二天清晨,最後,帕納古裡斯問,「依你看,男人是什麼?」
法拉奇已經愛上了他,「我說,男人應該像你這樣。」
男人是什麼?請允許我借用約翰·艾傑奇《我心狂野》中的一段話作答:「每個男人的心裡從小就想要一把槍,冀望打一場仗,一次荒野冒險,一段堅韌不拔的人生,以及拯救一位美人。那是神賦予男人的形象,是男人要活出的模樣。」
中國男人醜陋嗎?這一問發人深省。與其牴觸,與其迴避,不如重新審視自己,以何面目立於天地間。
相由心生。外表的醜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內心的空虛和粗鄙。
作者:路明,新浪微博:@坐在後排的兄弟,原文刊登於《文匯報》,作者授權灼見轉載,在此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