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後,我總在想,兔絨娃娃的臉可真大呀。
「你們今天是不會回去了吧?」她突然揚起臉看著我,我一時有些發愣。「我讓你睡我的床好嗎?」她手絞著小裙子,咧著嘴笑,臉像一朵花,「我想和姐姐你一起睡,嘻嘻。」
我半靠在沙發上,沙發很軟,和她手裡抱著的小絨兔子一樣軟。但是,我想,應該沒有她發光眼瞳下的小臉軟。真的很想,很想戳一下吶。
「不回去了吧。」我沒看她,低頭捏著肚子上躺著的「二號」兔絨娃娃的大臉,違心地說了一句。
我清楚自己的秉性。不喜歡在別人家裡過夜,不喜歡僵著一張臉說恭維的話,不喜歡和不相熟的人出行、聊天。就像現在此刻,我只想呆在我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寢室,而不是跟著長輩出來走親訪友。
除此之外,我確切地知道大人的所有安排,今天晚上大家都會回家,而這之後我們也幾乎沒有再見的可能。我突然有些許的煩躁,垂著頭,戳著兔絨娃娃的臉,沒再開口。
電視裡循環放著各種動畫片,三個孩子喜好不同的緣故。我其實有點想看《熊出沒》。我不能玩手機。
「姐姐,今天晚上你不會回去吧?」她突然又問我,一邊抓著我的手臂,力氣大得有些和她的年齡不符。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急忙補充道:「我想和你一起睡。」
我心跳慢了一下,舉起手戳了戳她的臉,又戳了一下兔子的臉,真如我想像般柔軟。「看情況吧。」我有些不忍心再欺騙她。
這兔子臉真大,我拿進比劃了自己的臉,竟比我的臉還大。許久,我終於放過它臉了,轉而橫抱著它。
我又看見她站起身來轉頭問:「爺爺,他們今天晚上不會走的,對吧。」表叔回:「不會走的,當然不會走的。」我靜默不語,她卻開心起來,又安靜地坐回去看動畫片了。
我其實有些理解她的想法。父母常年不在家,跟著祖父母一起生活,突然有個姐姐冒出來,願意陪她玩、陪她鬧,願意抱她、給她拍好看的照片,願意牽著她的手在院子裡蹦蹦跳跳、吵吵鬧鬧,願意聽她說她的小秘密和一些奇思妙想,願意溫柔地看著她並鼓勵她去做喜歡的事情。如果我是她的話,我也不願意這個姐姐離開。
他們說要收拾出門吃飯了。因為人太多要提前去預訂位置,我只得跟著長輩先行出發,等著她和他們隨後再來。我正打算站起來。「等一下,我幫你解開辮子。」她急急地抓著我。我才想起我頭上還頂著她之前給我綁的各種慘不忍睹的小辮子。
「姐姐,你等會還會回來的,對嗎?」她直直地望著我,眼睛裡是我有些熟悉又陌生的清澈乾淨,普通話帶著小孩子糯糯的韻味。
我別過臉想了想,捏了捏小兔子的臉,又舉起往她臉上湊:「你看這兔子的臉比你的還大。」她歪著臉咯咯地笑。
我穿好鞋子出門的時候,聽到她還在問,「姐姐還會回來的對嗎?」表叔肯定地回:「會的。」我並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我也並不知道,這就是我預料之中又預料之外的最後一別。
我坐在回程車上時想,早知道她不會一起出來吃飯的話,應該好好地和她道個別。至少,我想至少應該抱她一下。但想到這裡,我卻自嘲地笑了。
我莫名地想起了很多在記憶裡說好會留下然後就失去蹤影也失去輪廓的人。我有時候也會希翼地想當初他們離開我的時候是否也曾如此糾結和心酸過。我也在想當初那個滿懷著期待眼睛裡都是光芒和星星的姑娘到底是如何一步步失去了光亮暗淡到了如今現在的地步。
到底是時間錯了,是父母錯了,是他們錯了,還是自己錯了?還是,大家都沒有錯,只是生活本該如此。本該如此的令人討厭。
回來後,我總在想,那天晚上她該等了我多久,等到最後終於認清現實的時候有沒有難過,有沒有討厭我。我其實還想知道,她現在有沒有忘了我,她是否還會有勇氣拉著其他姑娘的手,一臉真誠地說:「我喜歡姐姐,想和姐姐一起睡。」
我希望她記得我,更希望她忘了我。因為我總是記得,所以我過得並不快樂。
如果能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跟她講:「姐姐很喜歡你,但是姐姐還有自己的生活,今天必須要離開了。姐姐會在心裡一直想著你,想你每天都很開心快樂,想你成為一位一直勇敢可愛的姑娘。」然後再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
兔絨娃娃的臉真的很大,可惜應該再也戳不到了。
(謹以此文紀念那個屬兔的小姑娘,願你一生無憂,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