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輝是我早年的老同事,比我大七八歲。年輕時,李光輝英俊瀟灑,將近一米八的個子,濃眉大眼,頭髮烏黑鋥亮,而且必定都是當時最流行也最時髦的髮型。
他常常向同事炫耀他的「頭型」(他一直稱髮型為「頭型」)。有一次,他甚至向我訴說他的苦衷,覺得自己在太陽地裡的影子不太好看。
因為他早年插隊落戶,當時為了能提前回城,和一個腿部有點殘疾的城裡姑娘結了婚。工作後,隨著個人境遇日漸好轉,尤其是在提拔當了副科長後,人又帥,前程又無限美好,夫妻之間就開始有點那麼不正常。時不時就傳出他和打字員小胡、勞資員小孟之間不真不假的緋聞。
不過,他老婆小蔣可不是個省油燈。一天早上,公司剛上班,他老婆鬧到公司來了,一瘸一顛地跑到總經理室號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指明道姓罵某某某是狐狸精,要破壞他們的家庭。李光輝嚇得一溜煙跑了,跑得連影兒都找不著。那時候還沒有手機。
經此一鬧,李光輝在公司的形象大大受損。為此,他確也收斂了不少,但是依然很注重自己的外表,尤其是髮型。
九十年代初,公司要在海南設立一個分公司。李光輝毛遂自薦,願挑重擔。公司就派他當了那家分公司的書記。
兩年後,再見到李光輝,大家都吃了一驚:只見他頭髮花白,臉也曬黑了,甚至好象背也有點駝。
公司上上下下都說,老李到海南辛苦了。而他自己反倒不以為然,大大咧咧地胡嚕著自己的頭髮說,老了,該白就得白,該黑就得黑。他這個動作也極讓大家吃驚。因為要是擱到以前,誰要是敢動他一根頭髮絲,弄壞了他的「頭型」,他非跟你急不可。
後來我調到市局工作。他從海南回來後,任一分公司經理。有一次在一起打牌、吃飯,驀然發現他頭頂上的頭髮好像變得稀疏起來,就提醒他要小心「謝頂」。
他說,一年前就發現掉頭髮了,到處找人看,上海、深圳都去過了,做了不知多少次化驗,也喝了不少藥,還塗了各種這樣那樣的藥膏子啥的,都沒用,醫生說這是遺傳造成的。他爸、他叔「謝頂」,他兩個姐前些年也有點兒了。
大家聽了,都有點替他擔心。還有個常年一起的同事調侃說,老李這樣「光輝照人」的「帥哥」要是「謝頂」了,那真是連老天爺都不憑良心了。
而李光輝自己反倒不象以前那麼在意了,笑呵呵地說,什麼帥哥?該咋著就咋著吧,各有各的命。
再後來,我調到江南工作。前年,老李打來電話說,要和一幫老同事來看我,說退休了,出來玩玩,會會老同事、老朋友。我表示熱烈歡迎。
來的那天,我開車到高鐵站接他們。乍一見面,我嚇了一跳:我幾乎認不出李光輝了,這哪兒是當年的李光輝啊?!
只見老李頭頂上的頭髮全都脫落了,只有周圍還留有一圈稀稀落落的毛髮,而且就是這些碩果僅存的毛髮,也都「營養不良」的樣子,半黃不白。再看老李面部,額頭上刻著幾道深深的皺紋,兩頰上的法令紋,遠遠望去就象是用黑墨水在臉上畫了個深深的「八」字。
而且,他的駝背已非常明顯。在那幾個迎面走來的老同事中,李光輝顯得是那麼蒼老,而又有些萎靡。
晚上大家把酒敘舊,相談甚歡。因我和李光輝早年關係最密,所以老李當晚的話也最多。
談起早年他風流倜儻的話題,老李感慨不已,但語氣中明顯有了一種從容、隨和、平靜、淡定的感覺。
老李說,其實他剛回城那時頭髮就開始白了,當時他之所以天天頭髮烏黑鋥亮,都是因為染的,所以最怕別人碰他頭髮。也正是因為頻繁地染髮,導致他家族的「謝頂」遺傳病在他這兒被提前誘發,四十三歲那年他就開始脫髮了。
後來到各大醫院看,知道是這方面原因後,從此他就不再染髮,甚至有段時間,洗頭時連洗髮水都不敢用了。
老李感慨地說,剛開始「謝頂」時,也接受不了,苦惱。有段時間,特別怕見熟人,嫌丟人。上班後,朝辦公室裡一鑽,哪裡也不想去。開會、出差、吃請啥的,能推就推,能躲就躲。結果,有幾回還差點誤了工作上的大事。
後來,自己想開了,該來的總得來,該受的就得受,這就是命,乾脆就隨它去,反正已是這樣了。結果,這樣一想,反倒沒啥了。同事、朋友之間,都還象以前一樣,工作該咋幹還咋幹,關係該咋處還咋處,除了偶爾有人開開玩笑,時間一久,根本也沒人關心我謝不謝頂了。
不過,老李感慨地說,回想這些年啊,經歷的許多事兒,比白頭髮、掉頭髮、「謝頂」呀嚴重得多得多的事兒,多了去了,不也都過去了。現在你看,咱不都還好好的,大家又聚在一起痛快喝酒、快活聊天了嘛!
大家都為老李的豁達感到欣慰,尤其我,更為他有如此人生覺悟深表欽佩。我想說,你李光輝啊,現在不僅頭上「光輝」了,你的性格和高見也更加光輝了。但是,當著那麼多多年未見面的老同事,這句調侃的話我沒能說出口。
其實,人生就是如此。不管你自己遇到什麼事兒,裡子的也好,面子的也好,只要你自己能想得開、看得透、悟得通、守得住,別人的看法、別人的臉色那都是次要的,都是無所謂的。
而且,別人對你的看法和臉色,最終也都取決於你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自尊、自信、自強、自愛。
人,歸根結底是為自己而活的,不是為別人的看法和臉色而活的。李光輝「謝頂」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