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首席人物觀(ID:sxrenwuguan),作者 | 王明雅,編輯 | 江嶽
一、原地待命
陳曦經歷了最詭異的一次回京。
正月十五,飛機落地時已是凌晨1點,機場行人寥寥,所有人都口罩覆面,默契地互相遠離,寂靜,壓抑,如同默片電影。
朋友開車來接她,兩人全副武裝,帽子、眼鏡、口罩和手套,車行一路,始終沒摘。這次回來,她連父母都沒告訴,而是徑直扎進獨居的家,將自己隔離起來。
按照年前計劃,她此時應該正在東北的片場裡忙碌。這位28歲的女孩正在帶著自己作為製片人的第一個項目,是受歡迎的犯罪題材,好本子,從一場影展創投會中脫穎而出,也啟用了國內一線男演員,2019年11月正式開機,原定今年3月中旬殺青。
一切順遂,陳曦原本覺得自己運氣不錯。
直到這場疫情為她的新項目按下了暫停鍵,大勢之下,無人倖免。2月初,劇組接到當地宣傳部的一封建議書,因疫情影響,希望他們能暫緩拍攝。
雖然是建議書,但陳曦知道,這是不可能違抗的命令。劇組駐紮之地偏遠,人員被感染的風險不大,但隨著附近村鎮相繼封鎖,工作人員的進出都成了難題,這戲,不停也得停了。
陳曦所在的東北小鎮,只是影視行業停工潮的末端。早在1月27日,橫店影視基地已經宣布所有劇組暫停拍攝,包括趙麗穎出演的《有翡》劇組在內,均原地待命,復工時間另行通知——這是整個行業的風向標。
陳曦的劇組最初選擇了原地等待,大家分析過後的判斷是:也許正月十五所有就能恢復。於是,製作組臨時從外地調配來兩千個口罩,每天分發,還有專門的人員負責早晚給所有人量體溫,房間做消殺。
等待的日子無聊又無奈,大家不能出門,只能呆在房間裡吃飯、刷手機。
那位一線男演員給陳曦發來微信安慰:你第一部片子就趕上這麼難的事,其實也意味著經驗一下子增加了許多。
但安慰並未阻擋壞消息的到來。元宵節前幾天的下午,陳曦正和導演聊天,大股東突然發來消息,全國劇組大面積復工可能會在5月份,戲拍不了了。
不再猶豫,兩人馬上決定:劇組遣散,撤離。
這意味著項目要經歷長達一年的等待——這部劇的主要取景都在冬天。她做好了多花一年到兩年時間去經營這個項目的準備。
在影視行業,項目因為各種原因被拉長是常有的事情,而無限期的延長開工,卻是行業難以承受之重。2月13日,橫店影視城宣布陸續恢復拍攝。
但真正開工的劇組並沒有幾個。
從業八年的經紀人子琪最近正在頭疼,她帶的一位演員不但滯留上海的劇組過春節,還沒拍上戲,「很可憐」。
子琪就職於行業某腰部影視公司經紀部,1月底,她收到劇組正式停工的通知。通知裡沒有明確的復工日期,她的那位藝人,只能在劇組租下的賓館裡默默等待。
對於這樣的糟糕局面,她們並非毫無準備。
年前,劇組已經趕著拍完了男女主角們的大多數戲份。年後,疫情消息越來越密,考慮到成本原因,這個以室內拍攝和棚拍為主的劇組還是在斷斷續續堅持著,但越來越多的消息都指向了那個不妙的結局。
停工之後,子琪帶的那位女演員只能在酒店裡熬著。
她不算一線,只是經常在螢屏上出現的熟臉型小花。在公司看來,她戲約不斷,處於事業上升期。然而,這樣的角色在劇組不會被特別照顧。
「沒有話語權,一切只能聽安排」,「可以走,但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子琪對她的處境很清楚,卻也無可奈何。
二、影城空曠
1月中旬,《唐人街探案3》劇組到成都一家大型商場做春節檔上映前的宣傳活動,主創之一的王寶強來了,現場裡三層外三層地聚滿了圍觀者。
宇寧所在的影城是合作方,她便配合做了些接應和布置現場的工作。為了這場持續了不過半小時的活動,她從下午2點就開始準備,連軸忙活到6點下班。
當時有多熱鬧,短短數天後的撤檔就有多悲涼。
1月23日,包括《姜子牙》、《囧媽》、《奪冠》、《唐人街探案3》等在內的七部影片先後宣布撤出春節檔。嚴峻疫情之下,這個可能成為史上最強的春節檔直接「夭折」了。
影片撤檔消息宣布的那天,是宇寧在這個春節檔裡的最後忙碌。
她迅速趕回影院,參與處理退票事宜。看著作業系統上不斷蹦出來的退票申請,她忍不住和同事在小群裡哀嚎:「這一單退掉三張,我心好痛。」
前臺偶爾還有觀眾來問,真的沒電影看了嗎。也有人說,這是僅剩的娛樂活動了,怎麼也沒了呢。
宇寧擔心的事情更多。這位影院市場人員本來在參與一家新店的籌備工作,按照原計劃,新店要在春節檔開業,這是一家影院最合適的試金石,然而,這個機會顯然要被錯過了。
老店的業績也要打上問號。
正常情況下,春節假期正是旺季,宇寧所在的公司,往常大年初一當天,一家影院的營收便能破20萬。20萬是什麼概念呢,相當於算上0點場後,《速度與激情7》上映那天的業績。
宇寧已經習慣了春節的忙碌。對她而言,春節假期就是一段瘋狂加班的日子,她需要和店長仔細研究數據。坐在為影院賺錢的位置上,春節檔就像一場考試,他們得根據觀影數據變更定價,指導排片,把握不能漲太多和不能流失顧客之間的平衡。
如今,她只能跟多數人一樣,懷念著往日繁忙中的那份溫馨:孩子可以短暫地不必忌口爆米花,老人卸下亂花錢的防備,年輕的男男女女們或牽手,或相擁,連吵鬧聲都散發著喜氣洋洋的氣息。
影院不是沒有意識到疫情會對營收造成衝擊。
在各電影沒有正式宣布撤檔之前,為提振經營狀況,這家大型影城一度動員全體員工做消殺,包括規定:員工進門前先用體溫槍測體溫,衛生間全部更換為符合要求的洗手液,還增加了免洗洗手液,辦公室人員同樣也要做好室內的消毒工作。
直到現在,宇寧還能想起來影院裡那種肆虐的濃烈消毒水味道。
但這些努力最終無力挽救蒼白的春節檔。很快,影院也選擇了暫停營業。
雪上加霜的是,1月24日,字節跳動花費6.3億元購買下徐崢導演的《囧媽》,並宣布在旗下短視頻平臺免費觀看。宇寧說,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抑制不住體內的吐槽之力,有點想罵人。「徐崢在道義上有負同僚。」這個姑娘倒豆子似地批判起來。
她理解徐崢需要算好這筆經濟帳,但還是無法認同這種破壞行業規則、損他人利益的方式。不過,「無論大家如何抵制,以後他的片子賣,影院還不是照樣排」。她無奈地笑笑,影城才是食物鏈的底層。
這些天,朋友圈裡接連有同行叫賣,清理影院的冰淇淋、爆米花庫存。她也有些擔憂,蜀地氣候溫和潮溼,除夕前一周進貨囤積的爆米花、糖漿類食品,怕是要壞。
她更擔憂四五線小城的同行們。
她所在的大型連鎖影城尚有抗風險的能力,那些承包地方小影院的老闆們,本指望春節檔回本,如今恐怕要落得個血本無歸。有人已經在交流群裡曬休假單——私人承包的影院用強制員工休假的方式暫停了工資發放。
三、寒意持久
在意外擁有的這場春節休假裡,宇寧偶爾還是會去影院值班。
偌大的地方空曠不似往日熱鬧,一同值班的還有維護設備的同事,場內走路說話都能聽到回聲。
年前影院大廳裡布置的老鼠玩偶早已積了灰,它還沒來得及和小朋友合影留念,就要倉促退役。宇寧也無需處理什麼數據,時常靠把玩手機度過一日。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了情人節,春節檔7部影片撤檔後,原計劃於本月情人節前後上映的15部影片也接連宣布撤檔。
統計數據顯示,2018年以來,國內有近2000家影院被迫關停,如今運轉的大多影院也處於虧損狀態,疫情無疑雪上加霜——如果院線能在3月末全面恢復,第一季度全國影院損失近120億元。
毫無疑問,這段影院的「空曠」期,正在蠶食整個行業的信心。
無工可返的還有影視宣發人員。如今,曉琳只能用玩笑話自我安慰,「就當度假吧,平時真的太累了」。這個行業以熬夜多而著稱,加班到一兩點是常事。
曉琳那根常年緊繃的弦突然鬆了下來。
事實上,從2018年下半年開始,她已經感受到行情下滑的跡象:項目進展不像往常順利,很多環節都因為資金問題陷入停滯;新啟動項目也經常做到一半就停了。
她經手的一部大製作影片的宣發工作就在2018年戛然而止。這部片子邀請到國內一線男演員,還請來了幾位國際知名影星,製作完成後,卻因種種原因不斷延遲定檔,上線遙遙無期。
前期大量宣發費用打了水漂,一度導致公司帳面資金緊張。曉琳其實更心痛電影,「很好看,真的希望能有機會上映」。她早年在電視欄目做事,單純因為喜歡電影,才選擇了這份忙起來就沒日沒夜的職業。
而眼下這波疫情,無疑將這場持續兩年的寒潮,推向了冰點之下更苦寒之地。
張斌的小公司也在飄搖之中。
他是一名從業十餘年的資深編劇,擁有自己的的編劇公司,老牌業務是動畫內容,如今內容擴展,一半人員在做包括電影、電視劇、網劇在內的實拍編劇工作。
2018年下半年,他的公司先是停掉了兩個網劇項目,2019年,又有大大小小各種項目胎死腹中。提出終止項目的甲方中,大則有阿里影業、愛奇藝,小則有黃磊的黃小廚等,原因各有不同,資金、導演等,終局卻是相似的。
相關統計數據顯示,2019年前三季度,全國拍攝製作電視劇備案共646部,比2018年同期減少27%;拍攝製作電視劇備案共24617集,較2018年同期減少30%。
張斌無法樂觀。
去年,有合作方找上門來,稱手上一部改編的文學作品已經被愛奇藝評為S級。他在豆瓣上沒搜出來這部作品,一度真假難辨。溝通中,對方提到,日子難過,如今留下來還願意做事的,已經是中堅力量和骨幹了。這話他信了。
過去的一年,他經常帶領團隊去一家甲方上市公司的總部開會,年中時這家企業的茶歇還有咖啡,秋天再去,會議室裡只擺放了一圈農夫山泉。等到年底時,這家公司被曝出裁員潮,招待用的飲品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悄然換成了紙杯白水。
四、等待春暖
這幾日線上開工後,有副導演斷斷續續找過來選角,但子琪沒能開心起來。
副導演們大多只是隨口一問,你們家演員什麼情況?等子琪追問「項目預計開機時間」等,無一例外,對方都模糊推說3、4月份,而很多項目連男女一號都沒敲定,這讓人心裡沒底。
持續的寒冬使得藝人日子難過,子琪說,呆在上海劇組的小花現在倒不為工作暫停恐慌,畢竟這樣的日子在年前過了不少。
這個往日光鮮無比的行業,如今也要學會賺辛苦錢了。
2018年開始,影視行業迎來企業查稅、明星限薪、熱錢退卻等風波,大批中小型影視公司裁員甚至倒閉。單2019年,全國就有1884家影視公司關停。與此同時,平臺、片方等各處控制成本,大幅降低了藝人片酬。
「落差很大。」子琪說,自家演員一度難以接受這樣的片酬縮水比例,但市場決定片酬。
更困難的是,遊戲規則也變了。以往,片方會根據演員定價格,如今卻變成了根據價格去敲定演員。
子琪了解到,很多行業內有咖位的藝人日子也開始緊巴巴,他們以往片酬高達近千萬,如今拿一百萬也很普遍。更有甚者,超一線的藝人為接到優質片子的一號角色,寧願零片酬出演。
年前,子琪曾為小花聊過一些商業活動,但如今多數都延期或者不了了之了。
從業這些年,她沒碰到過比現在更難的時候。
「以為2019年已經很寒冬了,沒想到今年更嚴重。」去年年底,她的公司裁掉一部分行政、各崗位助理等職員,萬幸她所在的經紀部沒有「被挨刀」,原因很簡單:營收能力還可以。
2019年夏天之前,製片人陳曦對橫店的印象還是「繁盛」。
日均近百個劇組同時開拍,5000多名群演走來走去,身旁擦身而過的一輛車,裡面坐著的可能就是大牌藝人。陳凱歌、爾冬陞這些知名導演們打板開拍,一張張打光板星星點點,填補著園內的光亮。
印象在去年夏天被打破。再去橫店,她發現這裡正在開拍的劇組不過30多個,其中不少知名劇組,把規模精簡至過去的1/3。
陳曦運氣不錯的是,她所在的公司暫時沒有裁員或倒閉風險,只是,也要告別過去錦衣玉食的生活,開始精打細算,敲定項目時謹慎又謹慎,「把錢用在刀刃上」。
很多人在寒冬中才會真正體會到盛夏的美好,正如此刻,武漢寂靜多日後,人們都在無比懷念一條條商業步行街的夜晚,打扮時髦的年輕男女在夜市的燈光下駐足停留,奶茶店前排隊的人綿延不絕,燒烤的煙燻味和啤酒的甘冽一同湧進鼻尖,街頭傳來斷斷續續的吉他音與歌調。
影視行業歸根結底是個造夢的產業。
紅牆青瓦內,王宮威嚴,蟒袍與珠玉加身,輕紗蝶翼紛飛,百年亙久的愛恨情仇在鏡頭內日復一日重構。
沒有人捨得離開,新人亦前赴後繼。
兩年前,從德語系畢業的飛飛直奔影視公司而去,她趕上了最糟糕的那段日子,卻從未生出過退意。
這些年,她輾轉數家公司,在無戲可導的導演工作室打雜,從一家二十餘人的影視公司裁至五個人的時候離開,寫過本子,做過責編,始終沒能找到一個穩定的落腳地。
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喜歡唱歌,業餘在音樂平臺直播,攢下不少粉絲,偶爾也喜歡嘗試譬如用手機通話數字格敲樂調的新奇玩法。
大學畢業那年,她寫了一首小詩。「夢是種子發芽,撐烈心臟,再流一公升鮮血。」小詩並不為謳歌夢想,但如今看來,很是應景。
沒有哪個行業會永遠立於巔峰,也沒有哪個行業會永遠趴在谷底。那些在暗夜中堅持的人們,都在等待著,陽光重新打在臉上的那一天。
(應受訪人要求,陳曦、宇寧、曉琳、子琪、張斌、飛飛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