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筆還是多年前的一管湖州狼毫,帶著些微的光澤與溫潤,像是人世間那些小小的不忍釋手的悲傷與歡樂,更似生命深處的風驚雨急、歲月靜好,一應託付於墨黑紙白、尺幅浩渺間,一筆一畫,草長鶯飛;一收一放,晴波滑笏。
把書畫藝術當成中國傳統文化生態環境標本之一來經營,雖然艱難卻亦勉勵活出一種姿態萬千的人生來,這正是周廣勝多年來應有的人生況味。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出生於河北景縣草根農家的廣勝,沒有鐘鼎世家、書香門第供養一派溫山軟水的脫俗機緣;且為家中獨子,更需承載鄉土社會裡父輩眼中的殷殷期望。
在貧窮成為農村生活主色調的青澀歲月裡,少年意氣當拿雲,酷愛塗鴉的他,至今在故鄉老屋牆壁上仍有痕跡存焉。祖父和父母苦中有樂,深感欣慰,欣然買毛筆數管催他學書。
因當時的中國鄉土社會,缺少於朱絲欄間浮動出身懷「五四」氣質的長衫墨影來對其指點一二,最終廢然作罷。畢竟,七十年代出生者是最後一撥趕上一葉載愁扁舟的人,慣於從愁苦中奮起,寒窗苦讀。
有人說:誰可以驕傲地淋一場故鄉夜雨,然後昂然走出鄉村版圖,讓青春慢給時光,誰就會贏得別樣人生。廣勝終於踏上祖輩望眼欲穿之願景,邁出了人生第一步,考入中師。當時恰逢學校開辦書法課,廣勝如魚得水,如饑似渴,終日與筆墨為伍。
「日日臨池,舒戕我心,自得其樂,痴思長繩以系日,常至深夜不覺累。」這是廣勝三十歲時對那段碑影飄飄、帖意翩翩的中師歲月的深情追憶。
讀大學期間,廣勝的專業是政教,然而對他而言,不油不潤充滿清氣的書法藝術始終難脫納蘭詞裡山一程水一程的牽掛。
「說到習書,餘很幸運。因幸遇好時代,資料全,展事多,機會多,提高快;因結交諸多道友,於交流、溝通、爭論中收穫甚眾。」不過,真正使他接近書藝大境界之門徑者,仍是讀書。
學養和詩心才是中國書法之根。書裡千山,書外萬壑,期間,廣勝讀了大量古今中外文學經典名著,來淘洗性情,澡雪精神。
文化視野的開拓以及人文情懷的高古,使他初味「筆鋒墨秀,玄旨微情,俱在有意無意、可想不可到之境」:醉醒天涯,筆底關山千千疊,如真如幻、似與不似中,傳統氣息蒼潤欲滴,藝術魂魄如楊柳岸邊舊時的晚風一樣清爽。
人文精髓與筆墨技法,究竟是誰動了誰的奶酪?似乎已無解答之必要。
對於讀書、寫字,我一直比較努力並快樂著。這樣做並不是以不枉人家所冠之的「書法家」的稱號為目的,也不想將來修成什么正果,更不像有些『大家』所云的『將書法貫注其身心性命』,而是確實喜歡老祖宗給創造的這門藝術。於是也像他們那樣「遊於藝」,學書消日,以書為樂,以「夜貓子」的精神狀態學習,並且能做到夜以繼日。
這是廣勝的彌古齋裡飄出來的「閒言碎語」。清湯掛麵的心性,永葆對圓缺的豁達,非真正的讀書人不能擁有,越是孤寂恬淡的氛圍越是可以襯託出自己的挺拔和風華。
南朝王僧虔曾作《筆意贊》,堪稱從歷代蒼蒼王朝下文人墨客的心事和頓悟中提煉出來的精華:「書之妙道,神採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以斯言之,豈易多得?必使心忘於筆,手忘於書,心手達情,書不忘想,是謂求之不得,考之即彰。」
廣勝習書起步於顏楷,轉習二王,後學米芾,旁涉大篆及漢隸,今攻章草。而今早致力於書法教育的他且行且珍惜。
觀其章草作品,無論扇面、條幅、對聯、鬥方小品,還是氣貫長虹的長卷,都有著深山古寺般的拙樸與微茫。讀其章草創作理念,仿佛駐足傳統庭院中的一口老井旁,領悟著「萬事盡如秋在水,幾人能識靜中香」的真意。
廣勝的創作思路是融今草於章草,入古出新。師古而不泥古,書風追求自家風貌。
我常想,書法創作不能亦步亦趨,毫無自己的創造,若完全步人後塵就會平淡無奇無新意,懨懨無神無生氣,藝術生命也將會俱滅盡毀。既取法乎上,又入古創新,這才是真正的習書之路。
廣勝在書法追求上甘做一顆使流水說不出話來的石子,不虛不浮,不為法縛,直指本心。
我臨帖和創作相結合,在創作中嘗試用今草書法的率意活潑之態寫章草,不論是大字創作還是小字創作,我均在線條節奏感、墨色、抒發性情上尋找表達和突破的方向,注意不受結構之約束,用筆中鋒著力、沉著痛快,結字平中見奇、婀娜多姿,筆勢方圓兼備、曲中見直,用墨講究層次、五色皆妙,氣勢前後呼應、筆意連貫,如此於字法、墨法、章法諸方面均融以今草筆意,從而打破了章草橫向取勢的傳統格式,使得節奏強烈,韻律悠揚,給人一種音樂的感覺和強烈的視覺衝擊力。
廣勝對於章草創作的可貴探索與當代著名章草大家劉藝在《草書創作經驗談》中提出的「從大處著眼,從小處入手」、注重神採與格調的觀點不謀而合。
「最是江州舊司馬,十年心事訴琵琶。」拋開了章草書寫傳統的束縛,廣勝在章草創作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其創作的章草作品多次在中國書法家協會主辦的賽事中入展、獲獎。筆墨流變,競秀書林,成為清露晨流中的一枝。
雙眉在風中,一抹如山色。還應該訴諸筆端的,是廣勝在不惑之年後,問道之心不滅,勇攀高峰,考取四川大學中國畫與書法專業博士研究生。
「華發多風雨,人生足別離。」從燕趙大地到著名學府川大,廣勝在侯開嘉、胡抗美、呂金光等組成的人文團隊裡,重新從書畫技法和學術理念上靜蘊沉潛,找尋、拓寬和提升自我。
梨花不如桃花紅,桃花不如梨花白。要想開得出眾,吸引住人們的眼光,不要管其他的花開得怎麼樣,只要自己開得又大又好看,比什麼都強。人最大的敵人其實就是他自己。
丁亥之夏,風荷正舉。著名書法家王家新先生見到廣勝用章草所書的毛主席《沁園春·雪》後,曾欣然題跋曰:「廣勝兄以章草書毛主席沁園春雪詞卷,意氣風發,詩情盎然,不讓前賢,自書胸臆,蔚然大寫。餘嘗浸淫章草之法,惜未入堂奧,今觀斯作,於心欽佩,欣然!」
狼毫輕嘯,筆走龍蛇,遠離花哨,老拙到底;廣勝的章草自然仍有大境界可追求,但如今也已隱隱透出汩汩的地氣,經得起前塵舊事磨洗過的雪夜重逢,經得起世俗流風的任性吹拂,更經得起早年故鄉池塘邊那顆等待花開的心蔓延怒茁。
東方美學語境歷來注重書畫同源。稍許對中國書畫史有所涉獵者,便可如數家珍般舉出古今諸多書畫雙絕之大家,古代如王維、米芾、趙佶、趙孟頫等,近代如齊白石、吳昌碩、黃賓虹、潘天壽等。
他們以書入畫,以畫入書;以虛筆烘託實情,以實筆敷設虛境,胸中有風規,韻味應筆生。他們的書法和繪畫作品深厚如同線裝的宋版,久遠如西湖的月色,筆意沉秀間墨光流麗,一如風雪夜裡浮動的暗香和書香。實為後世學習的模山範水。
趙孟頫在《秀石疏林圖卷》畫作上題詩云:「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即言書畫皆擅之妙諦。
廣勝貴在書畫雙修。他清晰地認識到,中國山水畫,有北方派系和江南派系之分。
餘身居太行,出於觀山寫生之便利,自然以北方的太行山作為學習研究的方向,那千山萬壑、山高林密的萬千景象,時常令餘流連往返。餘很幸運,始學繪畫便是師從當代著名山水畫家白雲鄉先生,白師山水畫氣勢磅礴,法度森嚴,氣象萬千,樹木山石變化莫測,顯示出一派群山蒼蒼、大野茫茫之氣象。
廣勝是以書法為梯,登覽山水景象,曠放人生的。
換言之,作為一名有著三十年書法學習經歷的書家,廣勝是從書畫同源性的視角切入繪畫學習的。
我始終認為,對於中國書法藝術的學習和研究,是中國傳統繪畫母性的根本問題,理解並把握了中國書法藝術,對中國傳統繪畫而言是一個極大的飛躍。因為我們的歷史文化、哲學都一致,所以中國書法和繪畫也有了諸多的一致:總的審美觀念意趣是一致的,最基本的手段——「線條」即基本的筆法是一致的,墨法要求是一致的,款識的要求是一致的,作品總體的章法要求也是一致的。
遠心天授,玉振金聲。書法與繪畫,同樣承載著傳統的意緒,又不忘現實人生的諸般況味;同樣可以穿過名利的走廊而沒有韁人的清高與「頭巾氣」;同樣在小世界裡透著「大乾坤」,讓人深深切切觸摸到大地的老根、生活的脈搏。
現實中學習繪畫者不重視書法學習,而自身又羞於書法落款甚至倩人題款者大有人在,其所忽視者不僅是書法在繪畫中不可替代之作用,更有對書畫同宗同源之論的放逐與消解,最後無論怎樣廢寢努力,終歸是墨影壓春愁,難臻闊境。
廣勝踐行於書法入畫,將厚重多變、張弛有度、氣勢雄強的北碑書法用筆於山水畫繪畫創作中,質樸勁健的筆觸,雄渾厚重的色調,很融洽地合為一體,給人以強烈的視覺衝擊力,從而體現出文人畫的竹下風流來。面對廣勝書法筆墨跨入畫境式的書寫,除了對其在畫壇初露崢嶸即獲成功報以欣然微笑外,更應默許其間跳躍的書法元素掀起深刻的文化因緣,會令整個畫境走得更深更幽更遠。
「城上已吹新歲角,窗前猶點舊年燈。」任它世風多元,百味攻心,默默堅守住屬於自己的人生據點,自然可以在風物華美的藝術世界裡,用筆墨來溫暖滾滾紅塵裡的清華涼影。廣勝的書畫作品必定能夠泛起風霜遮掩不住的歲月風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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