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這個詞只一見便讓我傾心。但開始讀到它時並不知何意,只覺有點頹然,有點寂寞,隱著些許感傷,還稍透著禪意。後來才知荼蘼是一種夏末秋初方為盛開的花,所謂「一年春事到荼蘼」,荼蘼過後再無花事,人間亦無芬芳,有一種韶華盛極歸於平淡的蒼涼,正因如此亦被人演繹得語意深遠、況味悠長。
荼蘼也被佛書中稱作彼岸花,花開時無葉,葉生時無花,葉與花相念相惜卻不得相見,各自開在彼岸。
花亦如人,人生中有多少人或事在我們的不經意間成為彼岸之花。宛如我們的青春。曾看過一檔相親派對節目,男嘉賓最後問女嘉賓:「如果讓你給十年前的自己發一個簡訊,你會寫什麼?」。
這個問題一瞬間擊中了我,讓我默然。如果給多年前的自己發一個簡訊,我會寫什麼呢?那個曾經的自己,那個愛寫詩愛跳舞的女孩,輕狂得如一株帶剌的薔薇,那麼無所顧忌、肆無忌憚地嫣然著,無知地任性著,不怕傷人,也不怕受傷,在青春的舞池翩然舞動著寶貴的時光,全然不覺那一場花季的舞會終將散場。手中的筆尚沒有來得及歷練到可以描繪詩意的青春,卻驀然發覺在無數次的任意揮霍中,自己早已從青春的驛站打馬揚鞭而過。
無論怎樣地追悔莫及,青春已致荼蘼,成為一株彼岸花。年少時不懂珍惜,懂得珍惜時青春已悄然離去,青春的花事太早,讓我們如何安放這一季的心殤?
那麼愛情呢?有人說愛到荼蘼,則意蘊著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愛即已逝去。
一次和夏雪聊天,夏雪說很少有人能像你那麼走運,輕輕鬆鬆糊裡糊塗嫁一個人就嫁對了。我知夏雪,當年的夏雪長發飄飄,盈盈而立,一如瓊瑤筆下善解人意的清純女生。那雙清澈的大眼睛不知迷倒多少男同學,是男生們追逐的焦點。眾多男生的愛慕對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而言無疑是一襲最奢華的裝扮。夏雪被男生們追到想多任性就可以有多任性,要多高傲似乎就能有多高傲。當年的她拒絕了所有追求她的男生,卻在想結婚的時間選擇了無論是樣貌還是才學都並不優秀的他。
夏雪先他三年考上研究生,為了讓他也能讀研讀博,夏雪傾心了所有的心力。兩人經過多年的努力,在求學的路上終成心願,但愛情卻在日常的瑣碎中荼蘼致凋零。夏雪從別人胸口上的硃砂痣淪落為他衣服上的飯粘子,婚姻走到了盡頭。看著眼前的夏雪,如怨婦一般,口中儘是怨恨,眼裡積滿怨懟,讓人不忍。夏雪念叨著:「如果當初我選的不是他,而是他……」。她口中念叨的那個他——那個當年被她多次任性拒絕愛慕她多年的白衣少年,如今已是一手家庭一手事業,把生活安穩得妥妥貼貼。多年後的他只能無奈地對她說:「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會用我的一生好好愛你。」夏雪潸然,只說:「可惜當年我不懂。」
或許越美麗的女人越是如此,有愛時有多絢爛,失愛時就有多潰敗。如煙花一般,璀璨過後是一地不堪的煙火。人生何來「如果」!愛過的,錯過的,紛紛揚揚,有愛時不相惜,相惜時已不能愛,一場花事已了,愛情已成一株彼岸花,綴在情感的枝頭。
花開又落,緣起而滅,荼蘼似乎總帶著美麗的憂傷,但我更傾心於它的寂寞與孤傲。
她是一位老者,七十多歲仍頭腦清晰、思路敏捷。當年年青的她要嫁給他時,他是右派,年長她七歲。工宣隊做她的工作,問她為什麼一定要嫁給一個右派,難道就因為這個右派長得漂亮?她率性地說:我就是要嫁給他,我就是看他長的漂亮。她嫁給了他,為他生了三個子女,也因了嫁給他,被從技術崗位下放去燒鍋爐。她陪著他經歷一次次的文攻武鬥。那是一個剿滅人性的年代,惡魔一樣的造反派將他一個文弱書生關押並極盡惡毒,他想到了要輕生。而她在那段最艱難的日子裡不曾在他面前掉過一滴眼淚,每天堅持帶著孩子去看他。
作為一個右派的妻子,在那樣一個人性湮滅、惡魔當道的年月,要經歷多少人的白眼、謾罵。聽她說,當時造反派的車都已開到了家門口,要把她也帶走關押。她當時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小女兒和造反派們唇槍舌戰,最後那些惡魔們居然被眼前這個女人給震住了,悻悻而去。一個弱女子的堅強無需經天緯地,但卻足以支撐了一個男人,撐起了一個家。當噩夢過後,一家人終於可以享受正常的生活時,他卻在一場意外中逝去。他走時她四十五歲,獨自帶著三個正在讀書的兒女,用她的智慧、堅韌與執著將三個兒女培養成才,終未再嫁。
蘇東坡云:「酴醿不爭春,寂寞開最晚。……不妝豔已絕,無風香自遠」。荼蘼之花獨享孤寂,無風自香,兀自地開到濃烈、開到徹底,要凋零也是「開到荼蘼花事了」,人間再無芬芳,風煙俱淨。她就是那支荼蘼,一生只為他一人開放,哪怕只是一場荼蘼花事,也拼盡了一生的花香,開得決絕,開得無怨無悔。這種怒放的姿態,縱使韶華傾負,也留下一季歷經風霜的坦然與淡定。
人生無常,悲喜無常,無法預知,無法假設。生活中的我們何不拋卻哀怨,作一支塵世中輪迴的荼蘼,穿越悲喜,穿越無常,享受荼蘼過後的一季沉寂,等待下一個花開的季節。人世間,總有一些人、一些事值得我們用盡一生的努力為之綻放。我們努力過,頹廢過,成功過,失敗過,那一季的花開就會生長在我們生命路的兩旁,「使一路上穿枝拂葉的人,即使走過荊棘,有淚可落,卻不是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