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出身卑賤,從小失去人身自由,她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甚至連父母姓什麼也不知道,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和色情狂的表嫂。十歲那年,她被賈府的大管家賴大買去做使喚丫頭,屬於「奴才的奴才」之列,由於賴大媽媽常帶著她到賈府中去,見賈母喜歡,便把她當作禮品「孝敬」了這位老祖宗,後來賈母又將她給了寶玉。
在大觀園的眾丫頭中,睛雯是最美的一個,就連心性古板、「吃齋念佛」、「向來不多管閒事」的王夫人,也記得她那「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那「好個美人兒」的形貌,而鳳姐則評價說:「若論這些丫頭,共總比起來,都沒有晴雯生得好。」晴雯的美,不僅在於外表,更在於她的內心。她心地光明,熱情洋溢,從不矯揉造作、裝腔作勢,也從不韜光養晦、故作平庸。她「身為下賤」,卻品行高潔,且目光犀利,嫉惡如仇,又鋒芒畢露、敢說敢為,因此很令一些人畏懼。
寶玉房裡的大丫頭襲人,常常被她頂得做不得聲,而一般小丫頭如小紅因鑽營有望、正在興頭,晴雯知道後,便當面一頓搶白,把她想「爬上高枝兒」的幻夢打個粉碎;又如秋紋,得了主子賞的兩件舊衣裳,喜不自勝,也被睛雯「呸」的一聲好罵:「好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再如墜兒,偷了平兒的手鐲,病中的睛雯一聽此事,便怒火中燒,掙扎而起,拿簪子朝墜兒手上亂戳,並恨極而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動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晴雯之所以如此,就是為了捍衛窮人的骨氣,而奴顏媚骨,則是她最憎惡的!
晴雯的奴隸地位並沒有局限於怒同類之不爭上,更為可貴的是她還具有不畏權勢,敢於蔑視和冒犯封建主子的反抗性。比如有一次過端午節,賈寶玉因為大家都沒興致而感到心裡很悶,適逢跌折了扇骨子的小事,便大發脾氣責怪了晴雯幾句。可是晴雯卻不管這個貴族公子心裡正不樂意,竟出言頂撞起來,甚至連他和襲人之間的曖昧關係也捅出來了。結果氣得賈寶玉要立刻回太太把她打發出去。但晴雯依然不肯低頭,倒是在一旁的襲人怕自己與寶玉的曖昧關係張揚出去收不了場,急得跪下央求,賈寶玉方才作罷,而這場衝突最後則是以睛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喜劇收場。之所以如此,除了晴雯與寶玉雖名為奴與主外,關鍵在于晴雯從不承認自己是聽任主子奴役、侮弄、踐踏的奴才,而寶玉又偏偏是從不願以主子自居、以奴才看人的封建主義的叛逆者,因此才能在相互間靈魂共鳴的大笑聲中解決矛盾。
晴雯的嫉惡如仇、不畏權勢的性格,在對待不像寶玉那樣的封建主子時情況又會怎樣呢?這一點,在抄檢大觀園事件中,表現得相當明白也相當強烈。當仗著王夫人的勢力而抖盡威風的王善保家的領著眾人前來搜查時,眾丫環都順從地打開箱子,不敢作聲,獨有睛雯卻沒好臉色,她「挽著頭髮闖進來,『嚯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首先給了王善保家的一個「沒趣兒」;於是王善保家的便拿「奉太太的命來搜察」這樣的話來壓人,誰知這更激怒了晴雯,她聽了這話,越發火上澆油,便指著王善保家的臉說道:「你說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都見過,就只沒有看見你這個有頭有臉的大管事的奶奶!」嗆得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氣,只得咬咬牙,且忍了這口氣,細細的看了一看,卻不見有什麼私弊之物,只好恨恨地離開。敢說敢怒敢頂的睛雯,就這樣不顧身陷危境的後果,堅定地抗擊了封建統治者的幫兇,終於打下了王善保家的作威作福的氣焰。
正是由于晴雯具有這種仇恨封建壓迫的反抗性,所以她對反封建主義的賈寶玉懷著一種如她自己所說的「痴心傻意」。她不但真摯地關心賈寶玉的生活,而且對他的違反封建禮教的行為採取維護支持的態度。這從寶玉溫書和睛要補裘兩件事上可以看得分明。如一次夜裡,忽有小丫頭報信,說是次日賈政要盤考寶玉,寶玉一時無可奈何,「想來想去,別無他法」,只得硬著頭皮理書,以備盤考。於是怡紅院中大丫頭擔心、小丫頭受累,而寶玉又怎麼也讀不進書,眾人正急得無可如何之時,忽聽外面春燕、秋紋嚷道:「不好了!一個人打牆上跳下來了!」心中正為寶玉想主意逃脫此難的晴雯,聞言猛驚,旋即心生一計,對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嚇著了。」寶玉一聽,恰中下懷,眾人也趁機聒噪起來,鬧得沸沸揚揚。
晴雯還唯恐主子不知,忙到王夫人那裡要藥,說寶玉被嚇得「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最後直傳到賈母耳裡,終於使寶玉安然過此一關。又如一次,寶玉因不小心,把賈母所賜的一件俄羅斯來的孔雀裘燒了一個洞,深怕第二天被賈母、王夫人知道了要責怪,而外邊匠人又不會織補,大家俱感束手無策,當時睛雯正在病中,發著高燒,為了寶玉,她強支病體,「咬牙挺著」,憑著一手好針線,「依本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邊歇一會」,直到「自鳴鐘已敲了四下」才「剛剛補完」,結果總算幫寶玉遮掩過去,而自己則差點搭上了性命。
晴雯和寶玉建立在叛逆封建主義基礎上的友誼是耐人尋味的,難怪賈寶玉被打後想和林黛玉暗通情意時要故意把襲人打發開去,卻唯獨不避睛雯;而睛雯不但替他們作成此事,還替他們出主意「私相傳遞」,贈送舊帕。可以說,晴雯是賈寶玉除林黛玉外最可信賴的「同志」了。有這樣一個助長賈寶玉不走封建道路而又勇於反抗的「俏丫環」,便不能不引起封建統治者的深惡痛絕,自然會對她施以狠狠的打擊:她的美麗首先成了罪狀,封建統治者說她是「嬌精似的東西」,而她的直言頂撞和當面不留情地揭穿偽善,又招來了襲人的妒恨和暗下讒言。
昏瞶的王夫人竟一口咬定:「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於是她先把病中的晴雯叫來當眾辱罵一頓;接著又異常果斷決絕地親自出馬,到怡紅院中趁睛雯病得「已經四五天水米不曾沾牙」的時候,硬把她從炕上拉下來驅逐出去。臨走時,王夫人還吩咐:「把她貼身的衣服露出去,餘者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就這樣,晴雯帶著一身重病和無限屈辱,被兩個女人架出了那個把她剝奪得乾乾淨淨的榮國府。她很快便在沒有照料、沒有醫藥的情況下,懷著滿腔的屈辱和悲憤,死在她姑舅哥哥家裡的「一領蘆席上」。
在臨近死亡的時刻,賈寶玉偷偷地去看望她,她對賈寶玉吐出了積蓄心頭的熾熱語言:「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然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晴雯為了感激這位貴族公子的多情,也為了表示反抗到底的意志,她在死別吞聲的最後時刻,以極度強烈的痛切感受和悲憤、留戀之情,拼命掙扎著把手指擱在口邊,「狠命一咬,只聽『咯吱』一聲,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拉了寶玉的手,將指甲擱在他的手中」;接著她又掙扎著「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小襖兒脫下,遞給寶玉」。
等到賈寶玉臨走時,她更是聲淚俱下地發出這樣的抗議:「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好一個有骨氣的「勇晴雯」!不但敢作敢為,而且光明磊落,勇於承擔一切!晴雯就是這樣以她所特有的方式,表示了潔白而火紅的真情,而她得到的報答則是寶玉對封建家庭的深刻認識,並把自己對於這個殘忍、陰險、可怕、可恨的現實世界的痛感和對於幻想世界的憧憬一齊匯入那篇吊晴雯的《芙蓉誄》中:「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闈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帽慘於雁塞」;「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毀被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的確,把晴雯比作被朝廷排斥的賈誼,比作貌美遭忌的昭君,都表明她是寶玉崇敬的偉大女性,也是讀者心目中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