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個特別擰巴的人。
我媽是她們那個年代的代表類型之一:一輩子抱怨,一輩子擰巴。覺得自己過不好都是周圍人和國家造成的。也覺得自己是個可憐人。對外人極儘可能的好、忍讓,對家人變態般的苛刻指責。把自己最壞的一面都給了最親的人。自己親手給自己做了個牢,也順便親手把自己囚了。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媽都是我的噩夢,我巴不得離得遠遠的。可我爸的癌症卻再次將我與她拉到一起,隨之而來的便是戰爭爆發。
那陣子每個人的神經都是繃緊的,而我除了要面對爸爸的生命終點,還要處理搖搖欲墜的公司的大小事務。雖然搬回家中,每天還是忙到深夜。因此,果老師主動提出每天早晨他起來給隔壁病房的爸爸送早飯,換陪房的媽媽回家洗漱早飯。
7點過,媽媽從病房返回家中,我繼續在睡夢中。洗漱完畢,她便獨自坐在偌大的客廳中抽起煙來,煙霧繚繞之間她腦子裡往事一幕幕,這些年來為這個家庭的太過付出,心中的委屈一股腦湧上心頭,眼睛酸澀起來。又想著我這個女兒這些年來的不懂事,離婚、遠走,僅僅是她父親確診肝癌才勉強回來,可回來了也和她之前像隔了層膜。她這一生都是為了女兒和家庭付出了所有,「要不是為了女兒,我怎麼會甘願忍受那麼多,和這個男人走到現在?」她暗自想著,不由得咬著嘴唇,眼淚落了下來。
隨即她猛灌了一口茶,將手中還未燃盡的煙,在菸灰缸中使勁滅掉。起身往我的房間走去,走到門口看著我尚且酣睡的臉,火冒三丈:「自己的爸爸都這樣了,你還睡得著。」
我在如此猛烈的情緒面前,驚醒了。揉了揉眼睛,赫然看到怒氣衝衝的媽媽站在房間門口,不由得心一沉,可還是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媽,你站在那裡做什麼?」
「我做什麼,你覺得呢?你知不知道幾點了?」
「我昨晚加班睡得晚。」
「哼,睡得晚。我天天晚上都失眠,早晨還不是照樣起來照顧你爸爸?」
「哦,果老師說他明天開始回來暫時不上班了,請好了假。」
「你們回來一點用都沒有,能幫上什麼忙?你知不知道你爸沒幾天了,你還睡得著?」
我突然頓住了,在未開燈的房間中,低下了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突然抬起來,直直地看向媽媽。她感受到了我不一樣的情緒,說:「你瞪著我幹啥,你說你回來這些天幫我做了什麼?你還不如不回來,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我繼續瞪著我媽,眼中漸漸有了淚水。
突然一字一句地說著:「夠了,從小到大你都是這樣。感覺全家人都欠你的。我爸欠你,我欠你,家裡面都是廢物,就你最強,最可憐。一天到晚都和我爸鬧,我想起來就覺得害怕。真的,這些年我走得遠遠的,就是受夠你了。今天,我就想問問你,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說完我用手捂著臉嚎啕大哭。
我媽愣在那裡,隨即一個巴掌向我打過來,邊打邊哭:「你這個沒有良心的,你這樣說你媽媽,你要遭報應。」
我將頭埋在雙腿間,任由我媽打。我媽越打越失去控制,拼命地搖晃著我的身體,仿佛要把這些她覺得的委屈全部發洩出來。
我突然抬起頭來,使勁了推開我媽,邊哭邊吼著:「你說,我們到底欠了你什麼?」
被推開的媽媽,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像個孩子般咧嘴嚎啕大哭起來,我冷冷地看著她,嫌棄地繞開,走向衛生間,一把將門鎖上,將水龍頭開到最大。
這是我和我媽一個「戰爭」的片段寫照。不過,在我爸去世之後,我和我媽的關係也走向了緩和。我慢慢放下對她的期待,當然偶爾還是會有,希望她能像我希望的那樣對我。看到她所經歷的不同,允許她不同。不再與她爭辯,選擇聽了就過。時時關心她,希望她擁有新的生活。
其實,我長得特別像她。她是個很能幹很熱情很可愛的女孩子啊!
可她也是個沒能夠得到父母認可的孩子,所以她一生都活在「匱乏的自我價值感」之中。我要好好修復自己,以能夠在之後繼續修復和她的關係。畢竟她是愛我的,雖然愛我的方式不像我所期待那樣。
六孃抽菸,對於50年代的女性,可比90後紋大花臂要另類多了。
六嬢說她之前是不抽菸的,這個得怪她女兒,就是我老婆,50米深藍。(反正基本上大多數情況,六嬢都能找到其他人來背鍋)
在女兒初二的時候,右腳脛骨和腓骨粉碎性骨折。在治療的時候又發生醫療事故,差點截肢。
那個年代沒有微信朋友圈,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有很多人都知道,來看望的人絡繹不絕,其中就有人送了一條煙過來。
人走屋靜,讓女兒因劇烈疼痛發出叫喚聲格外鬧心。老公在外出差,註定所有的事情都只有六嬢自己操辦和承擔,別人來做,她也看不慣。
她試圖去睡覺,心裡五味雜陳,怎麼也睡不著:都怪這個女子不聽話,非要騎自行車,還要載人,真的是活該。但是如果當時早點察覺女兒腳發腫的程度,也許就就不至於到要截肢的情況。如果自己沒有堅持找認識的朋友給女兒醫治,是不是會好一些呢,現在還不知道女兒的右腳能不能保得住,如果很有什麼岔子,女兒這一輩子就完了,男人回來也要說。現在要不要找醫生朋友賠償呢?別人也是無心的,還是算了吧。要怪,就怪老天爺吧,造化弄人,這也許就是女兒的命。這時耳邊又傳來女兒砸相框的聲音,大概是太疼了吧,聽著就心糾著痛,六嬢自己的眼淚也跟著就掉下來了,如果真的截肢了,這個女子怎麼辦啊……
六嬢看到桌子上放著的一條中華,也不知道看望病人,為什麼會有人送煙,那就抽一根試試吧,六嬢心裡這樣想。然後六嬢抽出一根煙,用點灶的打火機點燃了這根煙,試著像那些老煙囪一樣,深吸一口煙,一股刺痛感在撞擊著六嬢的喉嚨和肺。很快有點暈眩的感覺,那種感覺,靈魂像出竅了一樣,又像喝醉了但是不像吐,感覺真好。一口煙子吐出來,遮住了一部分視線,就像遮住了一些煩惱一樣,心裡莫名的踏實。
後來女兒的腳是保住了,但是煙,卻再也沒有斷過了。
我爸去年去世了,64歲肝癌晚期。
他最後留給我的話是「要活自己」。從前年查出肝癌到離世,八個多月時間,他用這最後的時間想明白一件事「人生在世,為了別人壓抑自己都是狗屁」。可人生沒法重來,最後他帶著滿心懊悔,走得挺痛苦。
回看我爸64年的人生,有過得意但更多是失意,的確活得挺不暢快,更別提自己了。而對於他們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活自己」其實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我爸是1954年生的人,那是中國剛剛經歷了巨變的一個特殊時期。加上我爸家庭的特殊性——江湖曲藝雜技團,他的父母是跟隨曾祖父走南闖北的藝人出生,我爸從小便是被長期寄養在別人家的孩子,他父母十天半個月才可迴轉看看他和小妹。到後來,歷經文革暴風疾雨,曾祖父慘死在武鬥中,成為了永久家族創傷,這件事情也是我爸永生不願再提起的苦痛,也影響了他之後的人生軌跡。
在表演家庭成長起來的人,大多天生都會有表演天賦,我爸便是團裡當時出了名的好嗓子,且各種曲子一學便會,加上濃眉大眼相貌俊朗,其實是走文藝的好苗子。後來在我成長過程中,也偶爾會聽我爸唱兩下,可也僅僅如此。因為曾祖父及其劇團在整個文革期間遭受苦難,爸爸他們這一輩幾乎都被禁止從事表演藝術相關的行業,大姑當了老師,我爸進了事業單位,而三姑成了工人。家族內部也鮮少開口談及過去「張一飛劇團」的輝煌和榮光,這些記憶全部都被硬生生的埋葬在了歷史的長河中,沒有人再願意翻看回想。
而我奶奶作為曾祖父的親侄女,更是目睹了整個大家庭更龐大的遷徙顛沛流離之苦。爺爺是曾祖父買來的義子,奶奶是被曾祖父從蕪湖老家從小帶著闖蕩江湖的親侄女,他們在十多歲的時候被曾祖父配了婚。因此,這便造就了我奶奶十分強勢的個性,在他們這個小家庭內部唯她獨尊。
奶奶年輕時,演唱彈俱全,美麗動人,加上又是團長的親侄女,在劇團中的地位自然高人一等,爺爺在她面前一直是唯唯諾諾愛護有加。在他們的三個兒女相繼出世,劇團走向衰敗過後,奶奶於家庭的地位也牢不可變,最後形成了完完全全的控制型人格,將爺爺,甚至兒女們的人生都力圖掌控。
我爸的初戀便是被奶奶活生生拆散的。這件事也成為了我爸後面這幾十年,直到人生最後都非常後悔的事。他為了做一個「媽媽的孝子」,壓抑著自己對初戀的不舍,內心的痛苦,也將這些壓抑帶進了自己後來的婚姻之中。壓抑成為了我爸幾十年的人生底色,而這些壓抑讓他這一生都無法脫身去追尋真實的自己。
於是,當他成為一個爸爸之後,也沒法做到真正的給予。他在我心中是一個沉默寡言,極少與我親近也極少肯定我的爸爸。以致我在很長的時間裡,都以為他是不愛我的。
他將自己深深的壓抑著,成為了一個不快樂的人。直到人生的盡頭,才大夢初醒。
我爸最後那個月,我一直陪伴,這也是我和他這輩子最親密的時候了。記得,他時常因身體不適在夜裡無法入眠,我便陪他坐著。他依舊話少,壓抑早已成為他潛意識裡頭最隱蔽的熟悉,時時刻刻都存在著。我沉默著體會著他的沉默和痛苦,那時我時常難過於無法開口的安慰,而後來我慢慢明白這樣沉默的陪伴或許是他那時的最好安慰。
我爸走得時候,我們都不在身旁。他似乎是故意將我們都支開,好一個人安安靜靜的上路。凌晨五點,我站在他逐漸冰冷的身體面前,拉著他的手怎麼也哭不出來。而在之後的某個無人的夜晚,卻猛然嚎啕大哭,也是在那之後我便下定決心,要去活自己。
我這輩子要代我爸,活得暢快。活出自己來!
我不會開車,沒動力學,因為身邊全是會開車的人,特別是老婆,18歲拿駕照,如果不是強行規定交強險都敢不買。但是在嶽父眼裡,女子車技,很一般!
嶽父是個沉默的人,不大愛說話,不過我也沒見過他發火。老婆說,在她小時候爸爸是很開朗的人,年紀越大越孤僻。所以我跟嶽父相處的時間和次數都不多。
印象最深的一次單獨相處,是有一次去我要去阿壩一個山裡的農業基地出差,坐大巴不方便。嶽父竟然自告奮勇要當我的司機。呃……兩個平時不怎麼交流的大老爺們兒,在幾平米的空間裡面並排坐幾個小時,想想都尬。不過有個司機確實要方便很多,我還是感恩戴德地答應了。
「我看你有點焦呢?」晚上老婆問我。
「對啊,明天我跟爸聊啥子呢?我有社恐得嘛!」我有點無奈。
「哎呀,沒話說就不說,哪兒那麼惱火哦!」老婆說,「我還說啥子事。搞快睡咯!」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6點多就出發了。很快上了高速,我坐副駕駛一直不停地吃零食,吃了瓜子,吃楊梅,然後吃牛肉乾……嶽父開著車,一路沒有說話,意料之中。
可能因為起得早,我老打哈欠,嶽父瞟了我一下說:」你睡嘛,沒得事。」我也沒客氣,說了句好,就睡著了。
睜開眼睛已經下高速,在國道上,車窗外已經有些藏族風格的建築,打開車窗,窗外空氣乾燥又清涼,讓我精神一震。點了根煙。望著遠處的山,不由的深吸一口氣,好像現在就在山上一樣。山在成都城裡是稀缺品。
嶽父突然開口,」你放點歌來聽呢。」
對哈,」爸你想聽什麼歌?」我拿出手機連藍牙。
「你平時聽的都可以。」爸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說。
「要的,那我自由發揮哈。」我開始找歌。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記得老婆說她最喜歡的搖滾歌手是崔健,肯定爸年輕的時候經常放崔健的歌,那有什麼比用「一無所有」打破尷尬更好的選擇呢。嶽父開始跟著輕哼,身體微微地靠在座椅後背,嘴角露出笑容。我暗自鬆了口氣。
「你爸媽在家裡養了幾隻狗呢?」爸又突然開口問我。
「以前有四隻,現在只剩下兩隻了。」我很認真地回答。等了兩秒鐘,我補充道:「另外兩隻都是年紀大了,老死的。」
「那你爸媽肯定很少出門耍哦,拖起狗兒出去不方便。」嶽父想了一下,說道。
「就是就是,他們也不會開車,養狗這幾年拖得他們有點惱火!」我馬上跟進。
「嗯……」嶽父又想了一下。
「嗯,確實。」我轉過頭看著窗外,扔掉菸頭,心想,嗯什麼,嗯是什麼鬼?
10點過了,還有大概1個小時的山路,爸已經連續開了4個多小時,60多歲的人了, 我還是有點擔心,問嶽父要不要休息一下,他說沒問題。
開山路才感受到嶽父的車技確實好。
山路窄,大多數路段都是兩車道,而且彎道很多。不過我們一路都在超前面的車,車速基本保持在50-60碼。
嶽父身子前傾,雙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目光緊盯前方。每次超車,向左轉方向盤,身子也向左傾斜,一直大力按喇叭,告知前方車輛,我要超車了,然後馬上向右轉方向盤,身子也跟著向右傾斜,返回行車道,又是一個加速,拉開和後面車的距離。感覺就像在投入地玩遊戲。就這樣,我們一路都在飆,感覺比在高速上還快。
我也跟著向左向右地傾斜,右手緊拉著車窗上方的扶手保持平衡。音響了放著崔健的歌,唱著那個年代的人的激情和憤怒。
沒有人說話。
我第一次有了想學車的衝動。
「我當兵的時候是開車的。」爸說。
「怪不得。」我答道。
「所以你嫑擔心,沒得問題。」爸微微笑了一下。
「不會不會,張楊經常說爸技術好得很,這次我是見識了。」
「這個算啥子,以前我們出任務的是時候,半夜三經跑山路,旁邊就是崖,經常都在死人。」
「嗯……那是有點兇哦。」我附和著。說著爸又超了一輛川Z的帕傑羅。
「我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聽崔健的歌,還有齊秦的也還闊以。」爸突然換了個話題,我有點摸不著北。
「我小時候,我爸喜歡鄧麗君兒。我記到家裡很多鄧麗君的磁帶。」我接著說。
「嗯,鄧麗君我們年輕的時候都聽。」
「……」我不是個善於聊天的人。
「你去辦事時間來得及不?」爸接著問我。
「來得及,慢慢開都來得及。遲一點也莫來頭。」我說。
「開車就要有開車的樣子噻,這些車子開得磨磨蹭蹭的我看到都惱火。」爸說。「嘿嘿,我以前在農機局當經理的時候,辦事情從來不會遲到。」爸接著說,臉上浮現出笑容,我挺少看到的。
「嗯,薑還是老的辣哈。我覺得爸應該是個很負責人的人。」我不是太會誇別人,有點尷尬。
「呵呵呵」,爸停頓了一下,繼續道:」我當年經常帶到辦會員出去跑業務,還是辛苦。以前我也經常跑阿壩州。」爸開始跟我講他跑業務的事情。
不知不覺就到了目的地,這點時間過得挺快。
我跳下車,爸拿出乾糧和茶杯,讓我去辦事。等我返回的時候,已經是下午5點過了。我怕爸辛苦,說要不到縣城住一晚上,爸說今天趕一下回家算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放了一路的鄧麗君的歌,有一茬沒一茬地跟爸聊天。
上了高速,也許是爸確實有些累了,一直沒有再說話,我也就靠著窗口睡著了。
回到家,跟老婆聊了今天一路跟爸出門的經歷,老婆跟我說,好像爸就是從下崗的時候開始,就不大愛說話了,我想想,我爸好像也是。他們那一代人,讀書遇到文革,青春遇到上山下鄉,工作遇到下崗,不容易。
從那以後,我跟嶽父要親近一些了,偶爾他會關心一下我的工作,不過也僅此而已。
去年3月,嶽父肝癌去世,臨終那段時間,嶽父會點名要我幫他上廁所,扶他上床。我其實是心存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