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家
傍晚的家有了烏雲的顏色
風來小小的院子裡
數完了天上的歸鴉
孩子們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飯時妻的瑣碎的話——
幾年前的舊事已如煙了
而在青菜湯的淡味裡
我覺出了一些生之悽涼。
作者 / 紀弦
對了解一點現代詩的人來說,紀弦這首詩未免太有名,有名得都不知道它到底好在哪裡,有名得現在讀起來,感覺也就是just so so。某天讀睡一個朋友,也是我們的聲優杉梓同學偶然向我談及這首詩,提到張愛玲對紀弦這首詩的評價,倒引起我一點興趣。
張愛玲說:「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樣的潔淨,悽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讀完這段印象式的讚譽之詞,我就很想知道張愛玲是在什麼情況下給了紀弦這樣高的評價,畢竟,張愛玲寫小說是好手,對詩的眼光有沒有那麼精準,還很難說。
然後我就找到張愛玲的那篇叫做《詩與胡說》的文章,發表在1944年8月的《雜誌》月刊。由此得到一個信息,紀弦(路易士)這首詩應當寫於1944年之前的抗戰時期,也就是詩人的大陸時期。這個信息更新了我一個很大的誤讀,因為之前我一直把這首詩想像成詩人在臺灣的生活場景。時代和地域背景的陡然變換,你不禁要重新來認識一首詩。因為這風也不是臺灣的風,這歸鴉也不再是臺灣的歸鴉,這青菜湯的淡味裡也不再是對臺灣的滋味的想像,而是多了些大陸的煙塵。
張愛玲在這篇文章裡很促狹地把他和鴛鴦蝴蝶派小說放在一起嘲諷,後來讀到這首《傍晚的家》,才有些改觀:「把路易士和他深惡痛疾的鴛蝴派相提並論,想必他是要生氣的。我想說明的是,我不能因為顧明道已經死了的緣故原諒他的小說,也不能因為路易士從前作過好詩的緣故原諒他後來的有些詩。但是讀到了《傍晚的家》,我又是一樣想法了,覺得不但《散步的魚》可原諒,就連這人一切幼稚惡劣的做作也應當被容忍了。」
有趣的是,在這篇文章裡,張愛玲也談了他對中國新詩的看法:「中國的新詩,經過胡適,經過劉半農、徐志摩,就連後來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絕路,用唐朝人的方式來說我們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經給人說完了,用自己的話呢,不知怎麼總說得不像話,真是急人的事。」張愛玲看來是不太滿意「新月派」的作詩方法,反而傾向紀弦他們的現代體了。
「我覺出了一些生之悽涼」,對於這「悽涼」,我其實一直有一種比較促狹的看法,覺得這裡面有明顯且刻意的對家庭生活之無奈、荒誕和鬱結的表現。「晚飯時妻的瑣碎的話」(定時的嘮叨),「幾年前的舊事」(也許是被反覆提及且並不愉快的舊事),「青菜湯的淡味」(廚藝不佳),如此種種每天都在重複上演,如何不讓人感到「生之悽涼」?
這種促狹的看法其實笑一笑也就過了,既然談詩,不免還是要鄭重其事一點。這「悽涼」自然並非詩人一茶一飯具體的「悽涼」,乃是人生更廣大更普遍的「悽涼之境」,是詩人在晚飯時分的特定時刻,自家小院子的特定情境下,通過小小一碗青菜湯,突然捕捉到或者意識到的一種「悽涼」的存在感。有人指出,雖然紀弦用的是「悽涼」一詞,但表達的卻是「荒涼」之感,不無道理。我們都知道夏志清在評論張愛玲時,首先指出其小說「蒼涼」的人生意味。在這「蒼涼」、「悽涼」,和「荒涼」之間,確實是有某些共通之處,足以打動張愛玲,也打動很多人的。
薦詩 / 流馬
2014/12/06
回復 生之悽涼 ,可收聽某四、杉梓的女聲朗讀,以及王威、王雪楠的男聲朗讀。
題圖 / nami tuikawa
朗讀 / 某四、杉梓、王威、王雪楠
配樂 / Do You-Yiruma(某四版)
值守 / 流馬、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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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圈裡儘是寂寞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