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生的人,是挨捶最慘的一代,最好的青春,虛耗在無休止的運動中;待成年,才發現那十年竟挺了過來。在挨捶的年代找一個沒挨捶的人,亦或是挨了捶還能不斷走好運的人,和我一起品讀那樣的人生,在寒冷的冬日,百無聊賴之餘,也算一種消遣。
城裡人讀書的時候,王大爹在邊疆省份的邊遠村落,和四個弟弟一起長大,唯一的姐姐夭折走了。過了幾年,上山下鄉運動風風火火席捲全國,知青們放棄學業奔赴邊疆,王大爹在家種著洋芋,放著牛羊。貧農的階級成分,文革的狂風巨浪襲來之時,王大爹家衝擊甚小,他也沒有太多記憶,只是在文革末期,結婚生子。知青回城高考,歷經十餘年苦難,迎來新的人生;王大爹分家了。
分家是王大爹屬於自己人生的開始,也是他六十三年人生中記憶最深刻的一次,父親給的一口黑黝黝的吊鍋,蓋新瓦房時分的四根松樹幹,算是全部家當。什麼運動、什麼文革、什麼高考,都沒那口吊鍋留下的印象深刻,沒有它就沒了一家人的夥食,肚子總比革命重要吧。天天搞鬥爭,也頂不了一頓飽飯。
我們那個年代,不能外出打工,不能開鋪面做生意,更不能販賣牲口,你要是敢做這些,罪名撲面而來,牢裡的飯可不好吃。農村合作社不存在了,集體解散了,我家兩口子加上大兒子,三個人分得有土地,一個兩畝多,三個有六畝多。不過稀奇的是,現在我的土地有二十畝左右。不是自留地多,是當時集體有塊地,集體解散了,沒人敢要,我想,都不要,那我要得了,犯錯就犯錯。要了那塊地,又和別人調了幾塊,慢慢的就多了起來,不過那些地,現在我都不種了,種地能有幾個錢。我的錢,是從草裡生出來的。
說來你不信,那時候這也不許幹,那也不許碰,我只有放馬。我家在藥山鎮法拉村老學校的一個村子,一百多戶人家,六百多口人,算是大村子。現在年輕人都外出打工,留在農村的,也就一百來口老弱病殘的。
我和外出打工的不同,和留下來的也不同,我是最悠閒的,日子是最好過的,每天泡杯茶和他們吹牛打牌,一年掙的也不比打工的少。我們在山腳,山坡上都是草,缺柴也就缺得厲害,沒有哪個地方會像我們村子那樣,沒有柴禾燒的,我是最早燒煤炭的,90塊一車的煤,這是加上運費的錢啊,一年都燒不完,可拿得出這90塊的,又有幾家。我的錢,是從草裡生出來的。
說沒挨過捶,那是假話。我有四個孩子,頭兩個是兒子,老三老四都是超生的。老三是個女的,生她的時候,繳了680塊的罰款,三十年前的680塊,頂那些個村幹部兩年的工資,可不是小錢啊。有個村叫木瓦,和我年紀差不多的人,都是兩個孩子,三個的都很少,他們計劃生育是抓得最嚴的。咱們村,和我年紀一樣的,七八個的都有,老百姓狠啊。老百姓狠了,他們就慫了,不過錢還是得出,不出錢就被拉去結紮,結紮的人,可不少啊,大男人拉去結紮,不是什麼好事。生這個老四,罰的款更多了,被人舉報,找親戚說了情,最後罰了1340塊,足足翻了一倍。那時候一千多,頂現在一萬多了吧。不過,我的錢,是從草裡生出來的。
我這個1340塊的小兒子,可不簡單。國家雖然罰了我的款,可我把他培養成一名教師,去廣西教書了,他二十六七才大學畢業。那時候不卡學籍,他讀到初一,學習趕不走,又回來讀小學,六年級老師不收,說這孩子太調皮,經常約兩三個同學去打人,其他孩子都怕他,再說讀了初中回來,當了老大,誰還惹得起啊;五年級人家也不收,老師怕教不好,誤了我兒子;還好四年級的老師,是他舅,他媽去說的情,他舅啊,孩子你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我們不會幫他撐一次腰。就這樣他又從四年級開始讀,你說丟人不丟人,初中讀回來的學生,還考不贏原班生。好在是,讀著讀著,開竅了,一開了竅,就考了個二本。讀大學時,他二哥家修房子,三姐嫁到鎮雄也修房子,我供個大學生,他們兩家修房子我還一家拿一萬。我的錢啊,是草裡生出來的。
你還別不信,我前兩年買了頭母牛,買回來兩月就配了種,一年就生小崽子;這就叫命,有的人命不好,做什麼,什麼不順,我是命好那一類,我的錢,就是命好從草裡生出來的。我放了四十幾年的馬,我家山頂那片,有很大一塊草皮,馬放到那裡,就打野了,一兩月上去餵一次鹽。這幾十年,被偷的馬,也有幾十匹。我現在有三十幾匹馬在打野,每年產個十來匹小馬,過上兩年,小馬長成大馬,又可以生小馬,馬子馬孫無窮盡矣。我每年賣上十匹,是不是也有四五萬啦,那馬可還在生馬啊,每年我就是花幾袋鹽巴錢。你說我這個錢,就是養了個得癆病的老婆子幾十年,它照樣花不完。我的錢啊,是從草裡生出來的。
許庚2019.11.10記於老家
許庚2021年1月9日修改於昆明北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