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吃到小西門外的炒飯是大二上學期的一天晚上的十點半。小攤上掛起的燈泡搖搖擺擺,渾濁的黃中帶著棕,從大鍋裡鏟進塑料碗的飯、盛滿食材的大小塑料口袋和那口巨大的鐵鍋都差不多也被染上這個生動的顏色。黃大概是油煙味,棕或者是醬油香。說好「只吃五口就停住」的我立刻忘記了怎么正確數數,雞蛋、豆芽、火腿、蔥,我大概最後是吃了五十五口。
剛來的都柏林的時候,我還是一個為了做一道耗時兩小時的蜂蜜蒜蓉雞胸而險些上課遲到的人。某一個胡思亂想的夜裡,記起自己曾經在中關村一家已經沒落的韓國烤肉店吃到的泡菜炒飯上的五分熟的雞蛋。用不鏽鋼圓勺輕輕一碰,金黃的蛋液立刻流進飽浸著酸辣泡菜汁的軟糯米粒裡,攪拌兩下,雖然燙得不行,但行不宜遲,被蛋液包裹的第一口總是最驚豔難忘的。第二天下課,我就去亞洲超市買了一袋四歐的辣白菜,雖想來僅是豪華版的醬油炒飯,但還是照著下廚房評分最高的菜譜小心地一步步做下來,像個實現夢想的隆重儀式。最後不忘煎一個流心的雞蛋,撒上芝士碎和蔥花。從頭到尾,不到半小時。雖然大米只是德國超市的便宜貨,也沒有額外的辣醬和五花肉來提鮮增味,但是好歹沒有辜負這袋泡菜了,我這樣想。
後來,和一個新加坡朋友再去逛亞洲超市。發現我從來只是掃幾眼的東南亞食材貨架上原來遍陳著各種醬料,比如泰國產的專門用來炒飯、面的小包醬汁分門別類就有七八種,馬來也有田師傅牌的叻沙、冬炎、參巴、咖喱和蝦麵醬。(後來我知道,馬來的咖喱雞醬比自己常用的日本咖喱塊比要稍重一些,丟一點青豆煮軟入味,收汁時倒些椰奶,吸飽湯汁的雞腿肉亦有椰香的鮮甜。)那時,朋友說,她經常用蝦麵醬做湯,打兩個雞蛋,切進日本豆腐,菠菜葉下鍋稍燙一下,味道就很好。因為享樂主義的刺激,我的間歇性記憶力又開始興奮地工作,曾經讓我連吃下兩碗米飯的蝦醬空心菜的味道立刻就泛在舌尖了。
蝦醬有了,空心菜卻難買。前後去了不下五次亞超,在最近的一次,終於在零落的貨架的裡尋得一把。而在這之前,我已經把蝦醬用得乾淨——改一下前段的配方,湯水太薄,不能滿足胃——就用西紅柿和芹菜切粒,一齊煮進日本拉麵,偶爾也燙一下煎好的魚塊和蝦仁,蝦醬的甜辣滲進勁道的麵條裡,也與魚蝦本身的滋味就契合。在三月仍時常悽風苦雨也總是忘帶雨傘的路上,最撫慰自己的大概就是回家能吃到一碗如此的面。
等拉麵吃到無味之後,就想著能不能用剩下的料炒飯試試,不過是代替鹽和生抽,想來是沒有什麼禁忌。油鍋爆蒜,炒香培根碎,下芹菜、玉米和青豆,醬料此時倒一半,倒進米飯之後,再倒剩下的醬拌勻炒開,放上煎蛋,顯然,依舊毫無技巧可言。除了蝦醬,剁碎的熟透牛油果也是很好的sauce,但只能加鹽,生抽或者蠔油都會蓋住前者的滋味。若是能在出鍋後淋上一點果仁碎和檸檬汁,似乎在口感上要精緻了一點。但是,又是由於疲懶的緣故,我總是記不起在前一天燒好米飯放進冰箱,而是在炒的同時等著米煮熟。剛熟的米往往溼潤綿軟,難以成形,這也是為什麼每一個菜譜總是把隔夜飯三個字寫在最上頭的原因——「僅僅用昨日冰箱剩下的食材和米飯也可以做出一鍋好吃的粒粒分明的什錦炒飯!」——它們往往是這樣來吸引主婦們的。而想到我的米飯,剛剛在熱氣中甦醒,散發出自己的獨特的香味不到一分鐘,就要被蹩腳的我倉皇丟進濃鬱的醬汁裡,用鍋鏟稍微拌幾次,就散架成粘稠的米飯糊。這樣看來,有時候也是會對它表示惋惜。
小時候,為了不浪費前一天剩下的飯和菜,爸爸總是把菜切碎重新過油炒一會兒,有時切點紹興香腸,然後倒剩飯,加一點水溼潤拌勻再出鍋,滿滿一碗,他總是吃得很香。媽媽卻嫌這樣不健康,也從來不許我多吃。在總是有新鮮的紅燒排骨,清蒸蝦和螃蟹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即使嘗過幾瓢羹的前者,大概也不會有太大的印象。在這幾周,煩躁的期末加上怠惰的天性,我在頻頻吃著蝦醬和各色蔬菜搭配而成的炒飯的時候,突然就回憶起來爸爸也每每在家裡吃的那一碗。實際上,說是炒飯,都有點抬舉它們了。但現在的我,運動和學習後最想吃的,好像也不大是什麼排骨魚蝦(這顯然不是說我媽做的不好,哈哈),而是五分熟的雞蛋蛋液包裹下,不夠格登個堂入個室的軟糯炒飯,特別是以前爸爸燒的剩菜和香腸的那一口。或許,味覺的遺傳也是可以等待二十年時間的吧。
這周有三場考試,切換著複習近百張ppt的愛爾蘭、日本和義大利的作品、藝術家和風格分析,總拖延到深夜。有一次,大概是四點才吃的午飯,晚上十點半的時候,看著卡拉齊畫的農民吃的豆子都覺得仿佛好吃,就從冰箱裡拿出了白天剩下的米飯。雞蛋、豆芽、火腿、蔥。出鍋後,捧著碗吃的第一口,覺得看著電腦的自己,粗野的姿勢和狀態都和畫裡好像一模一樣,不免覺得有趣。當然,也想到了自己第一口的小西門。原來,煙火氣和醬油香並不是多少神秘的東西,也好像不需要一口巨大的鐵鍋,畢竟,油煙機的燈光差不多也是渾濁的黃棕色。
Annibale Carracci. The Beaneater, Oil on canvas, 1580-15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