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鏡是絢麗多姿、斷代有序的文化寶藏,其中既包含人文理念、風土民情,又涉及中日交往、文化傳承等重要課題。
日本和鏡在吸收與消化中國文化後,開始了醞釀本民族銅鏡文化的過程。和鏡藝術在起步之初,即選擇寫生形式的花鳥紋作為和鏡紋飾的發展方向。筆者不禁思索,這是否與之前日本對唐代花鳥紋銅鏡、植物紋銅鏡的學習,以及對宋代「格物致知」觀念的認同有關?
瑞花雙鳳八菱鏡(鏡拓) 直徑11.9cm
11世紀—12世紀 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日本平安時代是扶桑文化開始「和式化」的時期,瑞花雙鳳紋與瑞花鴛鴦紋的八菱鏡逐漸流行起來。日本學者久保智康在《中世紀前期的銅鏡之作》中曾談道 :
彌生時代(公元前300年—公元前250年)以來,中國銅鏡開始傳入日本。在模仿中國銅鏡的過程中,和鏡開始逐漸誕生。奈良時代(710—784),中國唐代的銅鏡被舶載到日本。日本仿造的同型鏡(被統稱為「唐式鏡」)在日本列島各地得到廣泛使用。進入平安時代(794—1192),鳳凰紋(中國稱為「雙鸞紋」)和唐草紋,以及八菱鏡等鏡形首先被選擇用於銅鏡的製作。
天寶十二年(753),日本遣唐留學生阿倍仲麻呂(漢名晁衡)向唐玄宗辭行,準備以唐使身份跟隨日本遣唐使一道回國。
當聽聞晁衡決心返回日本時,王維寫下《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一詩,其中有「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鄉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之句,表達了詩人對友人安危的擔憂,又充滿對巨鰲與海中旅行的幻想。
富士山松原柄鏡 直徑24.3cm 柄長10cm
18世紀中後期 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晁衡的《銜命還國作》有「蓬萊鄉路遠,若木故園林」一句,直接將自己的歸鄉之路與通向蓬萊之途等同。中日之間的海路險象環生,晁衡在歸國途中遇到了風暴。
聽聞他在海上遇險,李白寫下《哭晁卿衡》,其中有「日本晁卿辭帝都,徵帆一片繞蓬壺」一句。晁衡回到長安後,聽聞此詩深有感觸,寫下了《望鄉》,感嘆「卅年長安住 , 歸不到蓬壺」,最終沒有葉落歸根回到日本。
由此可見,王維、李白、晁衡在詩文中,均將日本與蓬萊仙島畫上了等號,而且儲光羲和包佶也在詩文中對此達成了共識。這似乎可以解釋「蓬萊紋」為何能在和鏡紋飾中佔得「半壁江山」。和鏡紋飾中的松、竹、鶴、龜等元素,均能在之前的中國藝術品中找到原型。
和鏡中的蓬萊紋 , 在漢鏡中找不到完全對應的紋樣 , 但是筆者發現蕭雲從所繪版畫中,有一幅描繪了《天問》中「萍號起雨,何以興之?撰體協脅,鹿何膺之?鰲戴山抃,何以安之」的景象,即天空中雨師在耕風播雨,地面有一隻兩頭八足的神鹿,海中有背負神山的巨鰲。
日本為海中島國,地震頻發。黃遵憲《日本雜事詩》云:「一震雷驚眾籟號,沉沉地底湧波濤。累人日夜憂天墜,頗怨靈鰲戴未牢。」他認為日本的情況就像傳說所描繪的那樣——海上的神山因被巨鰲託載而頗不安定,當雷驚波湧時,神山就會沉於海底。
基於這些神話傳說,唐、宋銅鏡中的道教主題「蓬萊紋」在日本和鏡的發展中大放異彩,成為獨立的一大類別。
下面,我們來看巨鰲背負蓬萊山柄鏡。據《列子·湯問》記載,海上仙山因無根而隨波逐流,天帝派遣巨鰲用頭部支撐仙山。此鏡中,仙山安置於巨鰲的背部,與《列子·湯問》中巨鰲以頭支撐仙山的狀態不同,反而與《列仙傳》中巨靈之龜以背部承託仙山的傳說更契合。
在傳說中,蓬萊仙山上有「不死之藥」。此鏡紋飾為浮遊於水中的巨鰲,巨鰲背負的應該就是結滿了「不死之藥」的仙樹。
巨鰲背負蓬萊山柄鏡(鏡拓)直徑16.6cm
18世紀中後期 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目前筆者未在漢鏡中見到與和鏡中「蓬萊紋」相似的紋樣源頭,但是和鏡中的海中之鰲與唐鏡中的龜遊紋飾,確有著相通的文化內因。
鏡中龜紋的含義不只是暗示季節。《史記·龜策列傳》曰:「龜甚神靈,降於上天。」同時,龜的自然屬性即為長壽。
《漢武帝別國洞冥記》卷中說:「黃安,代郡人也……坐神龜,廣三尺,人問:『子坐此龜幾年矣?』對曰:『昔伏羲始造網罟,獲此龜以授吾。吾坐龜背已平矣。此蟲晨日月之光,二千歲即一出頭,吾坐此龜,已見五出頭矣』……世人謂黃安萬歲矣。」這一故事內容與南陽麒麟崗漢畫像石《仙人乘龜圖》所反映的思想是吻合的。
左:南陽麒麟崗漢畫像石《仙人乘龜圖》線稿
右:南陽麒麟崗漢畫像石《仙人不死藥》線稿
在南陽麒麟崗漢畫像石《仙人乘龜圖》中,仙人手持仙草,跽坐於神龜之上。仙人長發,身形修長。仙草彎曲巨大,花苞垂於仙人身後。龜昂首爬行。
與此畫像石出於同一墓葬的還有《仙人不死藥》畫像石,其中的「不死之藥」與乘龜仙人所持之仙草造型相似,似為同一種植物。由此,仙人、龜與不死藥建立了密切的聯繫。
龜在中國神話傳說中被視為祥瑞之物,必定也不是「俗像」。《抱樸子》中記載有可解人言的千歲神龜,正是和鏡紋樣中龜的樣子,即額上有角狀突起,龜甲後有長長的毫毛,如龜鈕蓬萊紋鏡。
龜鈕蓬萊紋鏡 直徑13.65cm
17世紀—18世紀 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此鏡與其他蓬萊紋鏡最大的不同體現在鏡子邊緣的內側鑄造有複雜的紋飾。由鏡子中心向外觀看,鏡緣內側上方為海浪菊花紋飾。
菊花意象在有關蓬萊仙境的傳說中也佔有一席之地。在中國,人們會在重陽節登高、飲菊花酒,認為這樣能延年益壽。源自中國的菊花被移植到日本,實質上是一種具有特殊意蘊的文化符號的傳播。
在平安時代,日本皇宮出現了「賞菊宴」。日本皇室的紋章即為菊紋,即十六重瓣菊花。到了江戶時代,重陽節在日本被普及到民間。鏡緣內側下方為海浪蚌螺紋,用於表示汪洋大海中的繁多生物,以烘託海上仙山縹緲難測的虛幻氛圍。
此鏡之鈕為龜形。龜形鈕在漢鏡中起源甚早。龜紋在唐代得到推崇,很多唐鏡的鏡紐即為龜鈕,如現藏於日本正倉院的唐雙龍八卦葵花鏡,鏡呈葵花狀,外緣有八卦紋,內區有雙龍繞頸相向,張牙舞爪,雙龍頭上有「三山」(蓬萊、方丈、瀛洲)紋樣,雙龍身下鏡鈕呈龜伏荷葉狀,龍身之間布有雲氣紋。
高砂銘蓬萊紋柄鏡和高砂翁媼紋柄鏡兩面和鏡則均以「高砂」(日本兵庫縣南部加古河河口的都市)為主題。高砂翁媼紋柄鏡的紋飾以一株盤曲遒勁的松樹為中心,一翁、一媼站立在松樹左右。高砂銘蓬萊紋柄鏡的紋飾可見岸邊水浪翻滾,一隻仙鶴立於岸邊仰頭鳴叫,招呼天空中飛來的夥伴。岸邊有松樹修竹。鏡銘為「高砂」二字。
傳說在日本平安時代延喜年間(901—922),肥後國(日本古代令制國之一,約在今熊本縣)神官友成在前往京都的途中經過了播磨國(日本古代令制國之一,約在今兵庫縣南部)的高砂海濱,見到了一對老夫婦,自稱是高砂和住吉相生之松的化身。
左:砂銘蓬萊紋柄鏡(鏡拓) 直徑30.1cm 柄長10.7cm
18世紀中期 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右:高砂翁媼紋柄鏡(鏡拓) 直徑18.3cm 柄長9.6cm
18世紀中後期 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日本以「高砂」為題材的謠曲,常以連理松頌揚夫妻恩愛,江戶時代的婚儀賀歌中即有「連理松,並蒂蓮」,這似乎從漢文化中「連理枝」「比翼鳥」「並蒂蓮」等意象發展而來。
「高砂」題材代表著典型的日本文化,黃遵憲《日本國志》有載:「(日本)婚嫁例用銅鏡,多鑄為高砂甕媼拜旭日圖……世傳有老松成精為夫婦,其壽無量,故取為祥徵。」此類鏡子在日本風俗中被作為婚嫁之物。
除此類和鏡外,還有夢銘南天貘紋柄鏡和橘徽貘紋柄鏡。貘體型中等,臀部窄小,矮足短尾,鼻端凸出似象,能自由伸縮,長度比象鼻短。此鏡中的貘滿身火焰,增添了神秘感。貘上有日本橘徽家紋。
左:夢銘南天貘紋柄鏡(鏡拓) 直徑14.8cm 柄長9.6cm
18 世紀前中期 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右:桔徽貘紋柄鏡(鏡拓) 直徑17.8cm 柄長9.3cm
18世紀中後期 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貘在古代中國並不罕見,「湖北天門鄧家灣所出新石器時代石家河文化之紅陶小塑像中有象也有貘,二者不僅體態不同,鼻子的造型亦各異,表現手法十分寫實。河南安陽發現過貘骨,說明商代有貘。周代則留下了四件貘尊」。
中國古人認為,貘食銅鐵,能闢邪。貘的形象在先秦青銅器和漢畫像磚中均可以見到。唐朝後期,貘這種怪獸的傳說流入了日本。在日本室町時代,貘被當作是一種吉祥的神獸。在日本,人盡皆知貘能食夢,王公貴族常在金漆木枕上寫下「貘」的漢字。
除貘紋鏡外,此次展覽中還有松原紋柄鏡。松原,即松樹形成的松樹林。日本有許多由茂密的松樹林組成的風景名勝。在日本文學中,松樹是秋天的寄語,鬱鬱蔥蔥的松原經歷了歲月洗禮,被賦予了與大自然共生的精神力量。
本文節選自《中國美術》2020年第2期
《止水為鑑話和風》
作者:倪葭 桂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