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踩高跟鞋,肩背育兒袋,手捧筆記本,魔鬼身材,表情堅毅,大步向前衝進硝煙滾滾的職場……當我們談論起職場媽媽,大概不少人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這樣一個形象。這是美國當代著名社會學家霍克希爾德《職場媽媽不下班》中文版的封面圖片,也是今天無數職場婦女的定妝照。不論你是個已有育兒經歷的媽媽,還是在類似家庭中長大的孩子,打開這本根植於美國現狀的書,大部分中國讀者都會產生一種相見恨晚的共鳴,我們有關工作和育兒的那些遭遇——越來越長的加班時間,無休無止的家務勞動,無法調和的父母分工,陪孩子還是幹事業的永恆難題……都能在大洋彼岸找到迴響。
《職場媽媽不下班》不是一本逢迎性別政治的暢銷書,也沒有簡單地將女權主義的標槍扎到男權的對立面上,而是基於長期大量的一手訪談資料立體地呈現出一種現代工薪家庭的普遍困境,具有超國家的共性。《產後調理院》劇照
霍克希爾德之於中文世界並不陌生,身為情感社會學的代表人物,她的《故土的陌生人》《我們如何捍衛私人生活》等多部關於美國社會的調查研究都已經擁有中文譯本。這一次,她將目光投注到了家庭照料與職場女性上。作為一項以家務勞動與性別關係為切入點的社會學調查,作者的研究始於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調查樣本涉及55個美國家庭,並在1980—1988年對其中的12組夫妻進行了長達8年的追蹤採訪,這12組家庭的訪談記錄組成了本書的主體部分。本書首版於1989年,並在2003年,2012年兩次增補新數據,今天展現在讀者面前的中文版就是根據兩次修訂後的新版翻譯而來。
《職場媽媽不下班》說,全職工作者照料家庭就像「第二輪班」。「上班的時候你在幹活兒,當你回到家,還是幹活兒,上班時每天要審核8個小時的保險索賠,然後回到家,淘米下鍋準備晚餐,照顧孩子,洗一堆衣服。儘管她抗拒,但她的家庭生活確實像是上第二輪班。」所以照料家庭的時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私人時間」。
當我們說起「帶孩子」時,大部分人腦海裡首先浮現的一定是一位母親的形象。為了維持這個約定俗成的觀念,並同時適應現代中產家庭的經濟需求,我們的文化構建出了一個「超級媽媽」神話——就像本書中文版所呈現的封面一樣,「她」是職場中的勝利者,在社會經濟生產中佔有一席之地;同時,「她」可以輕鬆地周旋於收拾家務和帶孩子等一眾瑣事之間——後一件事對她根本夠不成一種「工作」,更遑論是「負擔」。
工作和家庭之間那條巨大的能量裂縫,在這個女性身上憑藉超強的「個人能力」可以完全彌合。
作者將這種造神行為定義成「文化掩飾」:「常見的超級媽媽形象暗示著,她精力充沛、能力非凡,因為這些是她的個人特徵,而不是因為她被迫去接受一張超負荷的時間表……女性背負的額外負擔被隱藏起來。」 由於一種性別意識形態的長期影響,女性的時間不被賦予和男性時間平等的價值,女性從事的勞動也往往遭到貶低,甚至達到可以被忽略的地步。由於長期以來家務勞動和照顧孩子是「女人的事情」,因此人們似乎習慣了它「理所當然的」不是一種工作,甚至不願意承認做這些「雜事」也會「花時間」,文化掩飾就在這種理所當然的偏見中悄然生長出來。特別是對於中國來說,在我們的社會發展中,女性以國家運動的形式開始被大量召喚進入勞動力市場,誠如本書的中文譯者肖所未教授在譯後記中所寫:「相比生產勞動,家裡的『無償勞動』更成為需要縮減的成本,進一步貶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當下中國,家庭照料的價值更缺乏足夠的認可,無論是在經濟、社會還是象徵意義上。也正因如此,家務勞動和老幼照顧不僅僅被男性無視,也常常為(不得不)身擔此重的女性所輕視。」
《金婚》劇照
超級媽媽的掩飾將一個結構性的社會問題收縮到「個人能力」高低的領域,並以此制定出了標準評價女性:「她很能幹,自己帶孩子還能當領導。」「她能量不夠,當媽還可以,對工作不上心。」「她挺遺憾的,自己事業雖然不錯,孩子沒培養好。」
或驕傲或遺憾的,超級媽媽的形象敷衍了客觀需求造成的衝突,成為女性得失的標尺,卻並沒有人質疑這個形象所掩飾的內容本身是否合理。而事實上,家務工作所需要的能量投入並不比社會化的工作少。在今天,職業女性數量的增加被視為「女性解放」的重要例證,並促進了女性權利的提升,然而,當女性的一隻腳已經跨入現代經濟生活,男性與之相匹配的婚姻家庭觀念卻並沒有應運而生。
如果說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的男性勞動力轉移(男人從農場轉移到有償工業勞動),使男人在文明進步的程度上走在了女性前面,那麼在後工業時代,大量職業女性的產生也正在讓無數家庭與傳統的生活模式告別。但這一次是男性「拖後腿」了,丈夫們並沒有快速配合上妻子身份的轉變——女性的另一隻腳依然被牽絆在無法釐清邊界的家庭勞動裡,得不到足夠的幫助和分擔。這導致了一個不眠不休的「不下班媽媽」的誕生,本書將這一現象稱為「停滯的家庭革命」。
《小捨得》劇照
女性的總體勞動時間高於男性,女性要上班、做家務、看孩子,「女性每周的勞動時間比男性多15個小時。這意味著,女性每一年的勞動時間比男性多出整一個月(每天按24小時計),而每12年則多出一整年。」在本書進行調研的受訪人群中,70%的男性自述承擔了三分之到一半的家務勞動,而能夠與女性平分家務的男性僅有20%,另有10%的男性承擔的家務不足總量的三分之一。而即便是在家務分配比較平衡的家庭中,女性也會出於傳統價值觀的影響,習慣性認為自己對操辦家庭事務負有更大責任。
母親要上班、做家務、帶孩子,而大部分父親則只需要照顧其中的兩項:工作和孩子。我們只需對兩種勞動的性質進行簡單的比較就會發現,
父親在做選擇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家庭生活中最枯燥的那部分:清理房間、收拾廁所、洗衣做飯。就算是在「照料孩子」這一項勞動中,父親更多承擔的也是帶孩子「做好玩的事」,比如戶外遊戲,或者輔導學習。而母親則花了更多的時間在日復一復的看護上:比如餵飯、洗澡、換尿布、帶孩子去醫院……
《小歡喜》劇照
在家務勞動分配比較平均的家庭中,母親通常也承擔了更多在固定時間必須執行的重複勞動。比如在大多數家庭中,母親負責做飯,父親負責修理電器。做飯是一日三餐,到點必須進行的任務,而修電器也許只要幾個月甚至一年一次,況且還可以「等我有時間時」再做。「因此,和女性相比,男性對何時幹家務有更多的掌控力。他們可能也會忙於家務,但一般對自己的時間有更多自主權。」而女性則表現得更為疲憊、心力交瘁,儘管職場媽媽通常擁有更好的經濟地位、更高的自尊感。
誠如本書的副標題所言,這是一場「未完成的家庭革命」,女性通過職業生活提高了社會地位,但革命的另一半並沒有完成:家庭經濟壓力對女性薪水的實際需求與根深蒂固的「男主外,女主內」思維造成了矛盾的停滯,家務勞動依然不停地呼喚著女性,舊道德的楷模依然存在。
答案似乎是:並不快樂。面對疲憊不堪的職場媽媽,男性採用的應對策略通常有兩種:做超級奶爸或者視而不見。成為超級奶爸——這其實是「超級媽媽」的異性複製版,同樣的負荷轉移到男性身上,但問題並未有根本性解決;而對家務勞動視而不見,一些男性選擇用這種迴避的方式與叱吒職場的媽媽們爭奪家庭地位的平衡感:讓妻子做家務是一種特權,如果男人分擔了第二輪班,他就喪失了這種特權。然而即便如此,承擔巨大工作量的女性的負面情緒也會造成家庭矛盾,讓男性處於道德上的不利地位,進而陷入同樣的沮喪和焦慮。
《職場媽媽不下班》使用「性別策略」來稱呼夫妻雙方對待家務分工的觀念和處理方式,每每涉及男性性別策略的時候,作者的描述往往略顯灰暗,性別策略的底層充滿斷裂和心機,作者由此提出了一個「感恩經濟學」的模型:夫妻雙方通過對家庭的貢獻(主要是經濟上的)不斷向情感銀行存入道德積分,而避免做家務的人其實就是在用自己帳戶中往日的道德積分兌換自由時間。除了積分兌換制的邏輯,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有時處理家務還會被視為一種無償的「饋贈」,作為禮物由一方送給另一方:「男女性別意識形態之間的互相作用,背後隱含著更深層次的雙方對彼此的感恩之情的相互作用。一個人想要如何認同自己,影響著在婚姻的你來我往中,什麼會被視為一種饋贈,什麼又不會。當一個男人覺得妻子比自己賺得多不符合自己的男性理想,『忍受它』就成為他對她的饋贈(……)另一個男性說:當我老婆開始比我賺得多時,我覺得自己好像挖到寶了。在這個案例裡,成為饋贈的是妻子的薪資,而不是他接納這份薪資的氣量。」
作者進而指出,當一對夫妻發生矛盾時,很少是因為具體的誰做了什麼,誰又沒做什麼,更多的爭執聚焦於饋贈的索取和給予。不得不令人嘆服,霍克希爾德在此處所展示出的「社會學的想像力」簡直可以用犀利來形容,幾乎一針見血的說出了家庭政治的底層邏輯。
《婚姻故事》劇照
作者認為,「雙職工」家庭的處境是一個社會的系統性困境,如果人們的性別觀念不發生改變,如果無法從國家制度上正視家庭勞動的需求、從外部提供更多的家政幫助和支持,單靠夫妻的努力很難找到完美的解決方案。
「要投入工作就沒有時間照顧家庭」,這種物理時間上的矛盾不可能由「超能力媽媽」的神話來粉飾。《職場媽媽不下班》將那個長期被遮蔽的、模稜兩可的「家務事」提到臺前來討論,證明展示照料家庭這樁「小事」的真實存在,並要求賦予它與「上班工作」平等的地位。在本書的末尾,作者提出了一個更良性的國家性別策略:男性主動分擔家庭勞動,並在工作場所建立日託中心,賦予生育、育兒、帶老人看病等一系列家庭職責以合理的帶薪假期。否則,我們可能會迎來的是一個離婚率更高的社會,畢竟誰的一天不是只有24個小時呢。本文為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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