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世紀開始,中國的養貓史伴隨整個社會發展的進程進入到一個新階段。最為顯著的標誌是,養貓成為一門科學,成為近代動物學的組成部分,對貓的記述已經擺脫了簡約晦澀的古典方式,步入近代科學研究的範疇。不過,翻閱民國時期的報紙,品味其中養貓的往事,感觸至深的不是學術界對貓的早期研究,以及充滿情感的「貓痴」文章,而是透過那些色彩斑斕的養貓往事所呈現在眼前的民國社會生活。
鼠疫,又稱黑死病,是一種危害人類最嚴重的烈性傳染病之一。19世紀到20世紀初,鼠疫在中國大暴發,幾乎所有省份都有波及,尤其以黑龍江、山西、河北、廣東、福建和四川等地最為嚴重。其流行範圍廣,持續時間長,民眾死亡巨大,嚴重破壞社會經濟。為此,各級政府高度重視鼠疫預防工作,制定了《傳染病預防條例》等法規,採取一系列措施防治鼠疫,措施之一就是鼓勵民眾養貓捕鼠。商務印書館1942年出版的《鼠疫概要》明確提出動物捕鼠的方法,認為貓和犬捕鼠最佳,但要注意不能讓貓吃飽,貓吃飽了則見鼠不捕。畢夢飛譯國外《鼠疫之預防法》(《晨報》1921年2月16日)講道:「凡有鼠之地,難免不發鼠疫,宜畜貓以捕之。」李子繁《預防鼠疫須要養貓》(《中山日報》1937年5月30日)一文認為,預防鼠疫「簡而易行,較易見效者,莫如選養良貓以治捕之」。其文提出6條建議:一是貓種之選擇;二是相貓之法;三是飼養之法;四是衛生機構提倡養貓;五是政府制定法令,嚴厲處治偷貓之罪;六是嚴禁宰食老貓以杜盜貓之風。為了讓貓在捕鼠中發揮更大的作用,當時民間曾有一場「解放貓兒」的運動,呼籲禁止將貓關在家裡,不準買賣貓,讓貓可以自由地外出捕鼠。1943年2月14日《革命日報》劉孟侯《放貓吟》,1944年1月17日《革命日報》石行《解放貓兒》,1944年7月15日《陝北日報》曰鬱章《解放貓兒》等文章都反映了民國時期「解放貓兒」運動的情況,以及「養貓即是滅鼠」的社會共識。
民國時期,全國家庭養貓的總數也許是歷史上最高的。雖然並沒有權威的統計數據,但是從文獻上看,為預防鼠疫,廣東、福建、四川、雲南和陝西等省政府曾經鼓勵民眾養貓,甚至要求一戶必須畜養一隻貓。1941年4月25日《南華報》刊登廣東省政府關於禁止食貓的通令,講道:「鼠疫發生,系由寄生鼠體之鼠蚤傳播,本省南路廉江等縣,每春季必有流行,其害人之多,傳染之速,誠足驚人。為防患未然,以保康饒起見,尤應早日進行撲滅鼠類,以滅鼠疫危險,而殺鼠類,尤以畜貓為最有效法門。……廣東省各界三十年度春季種痘及滅鼠大運動委員會,有見及此,特語省府明令禁止殺食,並限每甲畜貓五頭以上,以維衛生,而絕鼠類。」1943年11月29日《福建日報》言:「省當局即將通令全省,鼓勵民間普遍畜貓捕鼠,期於兩年內達到一家一貓,根絕疫患。」據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福建省政府秘書處公報室編輯《福建省概況》記載:1937年福建省戶口數約為2291074戶。按總戶數的一半計算,僅福建一省就有100多萬隻貓,可推測民國時全國養貓的數量是非常巨大的。
在革命聖地延安,中共中央高度重視鼠疫預防工作。面臨缺醫少藥的困難,堅持發動民眾,群防群治,中西醫結合,取得抗擊疫情的勝利。1942年3月6日,中國共產黨的早期政治理論報《解放日報》報導:延安市提倡養貓,撥款3000元用於獎勵滅鼠,專門派出人員設計滅鼠養貓的辦法,指導民眾實施。
民國關於禁止吃貓的通知
預防鼠疫的需求使貓成了稀缺的物種,各地貓價飛漲。《新天津畫報》1942年12月23日報:四川各地鼠患猖獗,兩年間貓的價格上漲了幾百倍,一隻普通的雌貓要200元。貓的稀缺和價格上漲使偷盜貓的現象頻發,各地報紙上常見破獲盜貓案的新聞。1939年11月26日《晨報》刊登北平市警察局取締流氓偷貓盜狗的通令,要求各區嚴行查緝。1940年7月5日《戲劇報》有王柱宇寫的《偷貓秘訣》一文,分析了當時北平市偷貓賊常用的手段,提醒養貓主人注意提防。百姓害怕貓兒被偷,便用繩子將貓系在院裡。貓丟了就要遍地去找。在報紙上刊登尋貓廣告算是養貓近代化的一種表現。民國報紙上尋貓啟事五花八門。1928年4月7日《晨報》刊登一則獨特的廣告,原文如下:「本宅於十號走失花白小貓一隻,頸系銅鈴,腹白背黑,足短尾長,厥名阿米,餘家愛之不勝。各方仁人君子,如有知其下落,送到本宅,酬洋二元;知風報信,因而尋獲者,酬洋一元,決不食言。[注意]如將此貓送回本宅者,福祿雙全,子孫滿堂,陰功積德,長命富貴。如知此貓下落,不送回本宅者,惡貫滿盈,殃及子孫,斬宗滅嗣,男盜女娼。本宅敬白。」文字尖酸刻薄,極盡威逼利誘之能事,但也反映了貓主人對偷貓賊的憤恨。
民國初年,中國民族工商業發展迅速,同時也是中國近代商標制度的開創期。在各式各樣、豐富多彩的民國商標中,動物圖案最多,其中也有許多以貓為形象的商標,涉及不同行業。從民國報紙上統計貓牌商標廣告約有幾十種,絕大部分是日用品。如上海永豐電器廠出產貓牌手電筒、熱水瓶,各種飛貓牌燈泡、開關。廣州東洲電器製品廠的貓頭牌手電筒,上海遠興實業工廠的雄貓牌襪子,上海友益織造廠的黑貓牌襪子,上海毛絨紡織廠的雙貓牌絨線,大陸電機針織廠的雙貓牌襪子,豐泰染織廠的麗貓牌染織品,上海申泰源顏料號的金貓牌顏料,農民染料廠的童貓牌染料,福廈華記火柴廠的三貓牌火柴,上海永孚公司出品黑貓牌雪花霜,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的大貓牌香菸,廣西德成煙廠的金貓牌香菸,中國元華菸草公司的大三貓牌香菸,還有貓雀牌紡織品,黑貓牌服裝,貓牌花布,富貓牌手套、圍巾,貓牌塔糖,貓牌紅磁漆,貓牌油墨等品牌。
這些商標的圖案設計出自國人設計師之手,充滿著藝術氣息,極具民族特色,反映了民國時期的審美觀念。如貓牌手電筒在圓簡的底部做出凸起的小貓形象,突出貓眼和鬍鬚,簡潔精緻;武進大成紡織染公司的貓雀牌紡織品則用一幅貓銜雀鳥油畫作為商標,色彩鮮豔,栩栩如生。商標上除圖案外,必須寫明是註冊商標和廠商字號,也配有簡明的廣告詞。如雙貓牌絨線用黃色和黑白花兩隻小貓圖案,左右配上「純毛絨線,經久耐用」。黑貓牌襪子還配有「節約聲明」。廠家以貓作為商標圖案的主題,用貓的可愛拉近與消費者的距離,使人們更易於接受。
廠家以貓作為商標圖案的招牌
以貓做店鋪的字號招牌並不常見。民國時,天津倫敦道(今成都道)有一家非常有名的「小貓飯店」。小貓飯店開業於1939年,中間歇業年餘。1942年重新營業,持續到1955年,是清末著名外交家呂海寰之子呂學靖開辦的。飯店的招牌就是一隻黑貓的頭像。天津是當時北方最早開埠的城市,華洋雜處的社會需求使西餐業發展迅速。小貓飯店屬於中國人開辦的純正西餐廳,主要經營德系西餐,又善於創新,名菜有德式烤雞、罐燜肉、番茄文化雞飯等。有小貓咖啡廳,可外送夜宵。夏季開設露天酒吧,歌舞彈唱,極受京津兩地文人墨客的喜愛。1942年重新開業時,著名書法家金梁、報界名筆王伯龍等都有詩聯為賀,刊於《新天津畫報》等報刊上。金梁題詩云:「小貓飯店小貓來,一見動心有趣哉。莫笑貓兒開夜宴,靈貓歌舞醉貓回。」贈聯一對:「小者侯大者王虛位以待,貓來貴狗來富每飯不忘。」王伯龍書對聯並題識,云:「小月團香烹顧渚,貓頭筍美憶黃州。小貓飯店新張用髯翁詩意奉祝並博渭公九兄一噱,壬午孟夏上浣王伯龍。」王伯龍與金梁、趙元任等都是天津最有影響的文人社團——城南詩社的重要成員,常聚飲觴詠。小貓飯店開業後,詩社曾以「小貓」二字作詩鐘課題,在《新天津畫報》上開闢「小貓嶲語」欄目,為小貓飯店題寫多副對聯,有林稚薇的「大名應入識小錄,每飯不忘吃貓詩」,王嘯圃的「小築墻東鄰宋玉,貓眠花底夢莊周」,等等。這些詩聯典雅渾成,為小貓飯店增色不少。
民國時,窮人養貓純屬無奈,與飼養寵物無關。老鼠對農作物、倉癛糧食和衣物的破壞,使窮人也盡力去養貓捕鼠。鼠疫猖獗地區,政府要求百姓養貓。窮人為了避免處罰,不得不勉強養貓。1943年10月20日《福建日報》報導說:「每一住戶均須養貓一頭,但年來糧食騰貴,普通家庭為節省食料,均不願飼養不能掙利之牲畜。養貓令頒布後,雷厲風行,無貓之家,即須受罰。民眾為求免罰,均紛向鄰縣購買。……小貓一頭亦非百金莫得。」社會底層的窮人哪裡有錢去買貓和養貓的。
窮人養不起貓,卻要為富人養貓服務。民國時,有錢人養貓但自己並不出去買貓魚,而是有人每天送貓魚上門。送貓魚的人大都是上年紀的老婦人,靠送貓魚所得的微薄收入維持生活。1940年2月17日《南京新報》刊登陶覺非的《送貓魚》一文:「拿貓魚呀!我在每天的早晨,都能夠聽到這種蒼老的腔調。說起送貓魚這職業,大都以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為最多。因為她們一上了五六十歲,勞力的事情,當然是無精神去幹的了,所以她們為了要解決生活問題,只有送貓魚這一條路了。據她們告訴我說,她們每天所得的代價,簡直低微到極點了。譬如你家有一隻貓,送到了月份,僅有兩角大洋的代價。若以一天來計算,那麼每天只有兩個銅子呀!她說的時候,老淚好像是在眼眶內打著滾呢!我猜她的內心之悲憤,是怨著米價太昂貴離奇,混不飽肚皮所致吧。哎!那只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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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民黨政府統治的後期,政治腐敗,經濟崩潰,通貨膨脹,物價狂漲,政府發行的法幣大幅貶值,人民生活都已陷入水深火熱的境地。貧困的生活都難以為繼,誰還有閒錢去養貓呢,就連文人們也養不起貓了。
《埋貓記》
梅花生是天津戲劇界和報界的名筆。他喜歡養貓,曾養兩隻大貓,後又生了四隻小貓。他在1948年6月25日《天津真善美畫報》寫了一篇《從買貓魚說起》,講道:「我每天早起,有一件要緊的工作,就是我跑到菜市去買魚餵貓。起初買一萬元的,就可以吃一天,後來一萬拿不出手了,只好兩萬。每天貓魚費兩萬元,十天二十萬,三十一天六十二萬,玉米面十二萬一斤,每斤做四窩頭,頂多餵四天貓。……倒退十年,我這筆貓費,夠開個大銀行了!」一個月後,母貓死了,梅花生痛心疾首,無力給心愛的貓立個碑碣。1948年7月28日在《天津真善美畫報》上他又寫了《埋貓記》,讀之令人淚奔,對當時的社會狀況有了真切的理解。文章不長,真情實感,抄錄如下:
記得北平陶然亭畔有一鸚鵡塚,還立有碑碣,刊刻著動人的文章,被人寫入筆記裡,讀之令人迴腸蕩氣。昨天我完成了一個小貓的葬儀,她去世了五十三天,因為被人帶門不慎,擠壞了肚子,癱臥三天,終於嗚呼哀哉。我本著衛生原則,不忍把她拋入垃圾箱去餵綠豆蠅,乃決定於黑夜實行葬儀。參加葬儀者,只有我們兩個人,以竹籃盛其,平平正正放在其中,然後培土,令人有「馬嵬坡畔泥土中,不見玉人空死處」之感。本想給它立一塊碑碣,刊上詞首,以留永久紀念,無奈當此棒子麵三十萬一斤的季節,實在提不起閒情逸緻,只好罷了。貓乎,泉下有知,尚希原諒!
養貓本是極為個人的行為,但進入近現代以後,貓的社會屬性更加鮮明,與人類社會生活關係愈發緊密,成為可以觀察人們社會生活的一個窗口,尤其是人與動物的關係,鼠疫猖獗,商業發展,貧困和物價等社會問題都真切地反映出來。養貓雖是小事,但可以成為研究某些重要歷史問題的獨特視角。
文章來源:《文史天地》第275期
【歷史學者,編審】
責任編輯/姚勝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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