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環王》的種族設定非常有意思。精靈是中洲大陸最高等的生物,他們高貴,美麗,長生,智慧,擁有魔法,代表正義;長相呢,呃,就是最最標準,最最正統的金髮碧眼高鼻梁的北歐白人長相。
這種長相即使是在白人自己那裡也是最吃香的。我在巴黎聽一個棕色頭髮的女人抱怨,所有男人都喜歡金髮女孩。
託爾金絕對想不到,他去世以後會有一個名叫郭敬明的神奇作家,給馮紹峰戴上巴啦啦小魔仙頭套扮演精靈王子。真是連湖南臺都挽救不回的車禍現場。
《指環王》裡的人族大致對應的就是高加索白人,霍比特人則是縮小版的高加索白人,這兩個人種都是善良正義,雖然偶爾也會被惡勢力教唆;矮人族長得有點像中東人,類似於歐洲人眼中的近歐異族,可善可惡,是可以拉攏結盟的對象,但不能完全被信任。
再然後就是半獸人(奧克斯,orcs)這個神奇的種族了。他們長相醜陋,天性邪惡,智商奇低,缺乏人性。人類跟半獸人打交道的方式,就是滅了他們。雖然這個種族在現實世界中沒有直接對應,但我隱隱覺得,殖民時代的歐洲人,就是這麼看待和對待「野蠻人」的——比如說印第安人。
在《指環王》的世界觀中,種族決定等級,種族決定善惡,種族之間相互隔絕,難以通婚。通婚的結果是降級。比如人族國王阿拉貢與精靈公主通婚,代價是精靈公主放棄精靈身份。
大家有沒有發現,在民權運動到來之前,西方社會的種族觀念,的的確確就是這樣的?黑人與白人的混血兒,會被認為就是黑人——比如歐巴馬。可他媽媽明明是白人呀。
這一套世界觀被完整無誤地繼承下來,進入西方幻想文學與以此為基礎的遊戲。《魔獸世界》《魔獸爭霸》都是類似邏輯。即使正義種族之間的等級被弱化,也會有一個對應半獸人的邪惡種族,存在目的就是被玩家屠殺。
J.K.羅琳的種族觀念要比託爾金進步許多。在《哈利波特》的種族設定中,麻瓜可以生出巫師,比如赫敏;巫師可能生出麻瓜,那叫啞炮。好巫師可能變壞,伏地魔就是;壞巫師可能是好人,比如斯內普。在J.K.羅琳的魔法世界,種族不是絕對的,善惡不是絕對的。
但也不盡然。有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種族設定——「家養小精靈」。他們是一群生下來就給巫師們做奴隸的小精靈。
羅琳對這個種族的描寫非常有意思。她寫了一個名叫多比的小精靈,想要擺脫奴隸身份;赫敏受到多比感染,建立了一個「家養小精靈權益促進會」的組織,卻發現大多數家養小精靈,其實不想擺脫奴隸身份。他們認為自己的使命就是給人做奴隸。
這很明顯是個政治隱喻,指向的是現實世界中的某些宗教極權國家(尤其伊斯蘭世界)。有多比這樣本民族的民權鬥士,也有赫敏這樣的國際人權組織,但卻對極權國家的現狀無可奈何。
接下來要說中國神魔世界設定了。
我之前做春秋戰國與古希臘比較,漢朝與古羅馬比較的題目。當時做得非常絕望,幾乎對中國文化失去信心。原因是我發現,民主、平等、自由、法律、重商主義,早在希臘羅馬的時代,就已經非常繁榮昌盛了;而對應同時期的中國,真的是一點民主平等自由都沒有。諸子百家,家家講尊卑,講等級;孔墨管荀,個個在講怎麼維護君權。
所以也非常理解五四時期知識界為什麼激烈地反傳統。因為中國文化,真的是缺乏民主平等的觀念。
但是,隨著我對儒家道家了解的深入,我發現,中國文化中的等級,其實是一種相對等級。
父親凌駕於兒子,但兒子有朝一日會變成父親;君主凌駕於臣子,但君主在父親面前又是兒子;丈夫凌駕於妻子,但是丈夫在君主面前又只是臣子。
也就是說,中國文化的等級是一種視環境而變(situational)的等級。它不是絕對的。
而西方的平等呢,也不是絕對的平等。古希臘羅馬的公民根本就不包括奴隸;一直到現代,在馬丁路德金以前,平等的概念都不適用於黑人與有色人種。
把中西方的等級觀念貫徹到種族問題上,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從希臘羅馬到殖民時代,白人仍然是白人,野蠻人仍然是野蠻人;而中國呢,從春秋戰國到晚清,所有蠻夷都被搞定——啊,全都變成了中國人。
中國文化有一種強大的包容性。文明化成,潤物無聲。族裔認同不是通過血緣,而是通過文化。徵服別人不是通過槍炮鐵蹄,也是通過文化——這裡面有一種叫人驚異,平和而從容的偉大。從古到今,從匈奴到女真,全都消失了。從異族說漢話,寫漢字,改漢服的那一刻開始,這個文化就非常溫存地把他們納入到自己的懷抱中。
由中國文化這種等級的相對性,族裔的包容性而推衍,中國神魔世界的種族設定,呈現出一些很有意思的特質。首先它仍然是等級的,在佛教之前,就有人有神有仙有鬼,在佛教之後有六道。其次——它的完全不同於西方的特點——就是它的種族是相對的。
人死會變成鬼;鬼投胎可以變成人;畜生經過修煉可以變成妖;妖通過修煉可以變成人變成仙;人犯錯可能會投胎變畜生;神犯錯可能會貶為妖;人、妖通過努力可以變成仙,變成神,變成佛。用王陽明的話說,「人人皆可為堯舜。」
這種設定在西方奇幻世界是行不通的。半獸人可以通過修煉變成人嗎?普通人可以通過努力,變成高貴的、美麗的、金髮碧眼的精靈嗎?
對應到現實世界中,黑人和有色族裔,再努力也不可能變成金髮碧眼的白人。
與西方不同,中國文化的等級秩序,默認了一種基於meritocracy的等級躍遷。它承認個人努力,鼓勵個人努力,並且認可那些取得成就的底層賤民。「有教無類」是在教育層面的體現,「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在政治層面的體現,科舉考試是在制度層面的體現,修仙小說、神魔小說,則是它在文化領域的體現。
《西遊記》是一個最完整的例子。石頭可以成精;猴妖可以成佛;天蓬元帥與捲簾大將從神貶為妖,又從妖修煉成佛。人、物、妖、神、佛這些族類,都沒有既定的善惡標籤。有好人有壞人,有好的妖有壞的妖,有好的神也有壞的神。
《白蛇傳》則是一個道德躍遷的例子。蛇可以修煉成精;蛇精可以修煉成人。白素貞為救許仙水漫金山犯下淘天大罪——但是中國文化原諒了她;不但原諒她,還讚美她,還將她封神。這是一個小白蛇逆襲成神的故事呀!
接下來說到正題——我們當下的玄幻世界設定。
伴隨西學東漸,西方文化以一種非常強勢的姿態在改變中國文化。《指環王》走紅後,中國作者急於建立一套足以與西方抗衡的東方世界觀。江南的九州就是一個例子。
有沒有想過九州為什麼失敗?
關於九州的評論文章,大多將失敗原因歸向於團隊的不融合。我覺得這是很可笑的歸因。寫作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事。沒聽說託爾金有什麼團隊。
我覺得九州失敗,最深層次的原因,是它企圖融合不相容的兩套世界觀——種族隔離的西方世界觀,與種族流動的中國世界觀。
這也是《擇天記》,還有以《擇天記》為代表的一大批玄幻小說的世界觀,不能使我信服的原因。《擇天記》設定三個種族,人妖魔。人與妖是天生善的種族,魔是天生惡的種族——有沒有覺得很熟悉?對應的就是《指環王》世界裡的人、精靈、半獸人。
《擇天記》一方面借用了西方魔幻世界觀,另一方面它又是一部修仙小說——修仙本身,就是一個階級躍遷的過程。這兩個世界觀完完全全是矛盾的。如果人能修仙,妖能修仙,那麼魔是不是也能修仙?
小時候看《仙劍奇俠傳》,劉亦菲發現自己長了一條巨大的蛇尾巴,嚇死了,又哭又鬧又甩尾巴,痛不欲生。為什麼呢?她以為自己是妖;而這個妖,遵循的是西方魔幻的設定,出身決定,生下來是妖,就永遠都是妖。直到後來,她發現自己其實不是妖——是女媧後人,是神哎!登時開開心心拯救天下蒼生去了。
你聽說過白娘子因為自己是蛇妖而哭泣嗎?沒有。因為在白娘子的世界裡,種族是流動的。即使暫時屈居人下,她仍然可以通過個人努力,實現階級躍遷。
中國當代作者在借鑑西方魔幻文學的過程中,將很多西方魔幻的程式,生搬硬套到自己的世界觀裡。西方有魔法,好,我們拿仙法;西方有魔杖,我們拿法器;西方有霍格沃茨,我們拿國教學院;西方有掃帚,我們有御劍飛行;西方有咒語,我們拿符咒;西方有半獸人,我們有妖魔;西方人與半獸人大戰,我們來個仙魔大戰;連同西方魔幻世界的種族隔絕,也被一併搬運到我們的世界觀裡。
但其實這些程式與概念,並不是一一對應的關係呀!
又也許我們的神魔世界,並不需要與西方文化一一對應呀!
貓膩已經是玄幻小說界神級的作家。讀《擇天記》,可以知道作者確實有看《道藏》;可是看它的世界觀,又仿佛與道教無關。
有幾個作者展現了道教的存想、齋醮、授籙儀式呢?有幾個作者展現了道教的官僚化特質呢?比如天師道對漢朝官僚體系的挪用,還有對「急急如律令」這種政府官文的挪用——這一點《西遊記》就做得非常好。
一個完整的世界觀,不是拿幾個《山海經》《搜神記》的名字就可以堆砌出來的。你讀了顧頡剛和古史辨派嗎?你讀了袁柯嗎?《尚書》《莊子》《淮南子》看了嗎?唐傳奇看了嗎?《太平廣記》《玉海》這樣的類書也有許多神話故事,明清神魔小說更是一架子一架子的。
一個有說服力的宏大世界觀背後,是一個文化甚或幾個文化的深厚積澱。《指環王》作者託爾金是語文學家,精通古英語、日爾曼語系、哥特語、冰島語、中世界威爾斯語、芬蘭語。《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可以告訴你,羅琳是多麼熟悉希臘羅馬神話、北歐神話、塞爾特神話與英國神話。
中國文化裡的幻想元素,真的可以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那麼好的文化,我們卻拿不出一部有說服力的作品,可以像《指環王》和《哈利波特》一樣,創造一個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神魔世界。我們的作者,寧願抄襲、借梗、搬用西方魔幻設定,也不願意花下功夫,抽絲剝繭,歸繁至簡出一個我們自己的,令人信服的世界觀。
好像一個乞丐,明明捧著金飯碗,卻要跑去跟西方人,跟日本人,跟韓國人要飯。
為什麼不回家呢?
——明明我們的家裡,有一座大大的寶藏。
《擇天記》世界的存在目的其實是舔顏233333
好啦更完啦~下周五見啦^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