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前,我感受深圳的細節,來自一款拖鞋。
這是一雙平平無奇的拖鞋,黑底白面,之後也有藍白和粉白的配色,大概是用塑料的材質做成。它不是經典的人字拖造型,白色鞋面上用藍黑線勾勒,看起來像一道平面的「拱橋」;它也沒有任何的出廠信息,鞋面上有一行sport power的羅馬體英文,以及大號的英文字母「SP」縮寫,以上就是它全部的品牌包裝(以下稱為SP拖鞋)。
當年的深圳,拖鞋是如此流暢自然地出現在大街小巷,出現在我的年少生活之中。拖鞋,這個曾經是如此隨意、還帶著幾分「粗痞」的服飾符號,竟然在改革開放的特區,在高樓大廈的霓虹燈下,無處不在。對於從南方小縣奔赴深圳的我,這種來自大城市的衝擊,全是意料之外的奇遇。
▲1998年,中英街/畫報君
我與這款SP拖鞋的際遇,才剛剛開始。首先,它並非來自「內地工廠」的產物,後來才知道,它只出產於中英街,換言之,它是隔岸相望的島上與我們共通的某種日常符號。以至於,它似乎帶有某種特別的標示性,腳感、鞋型還有SP的印刷細節,對於我都已經了如指掌。如果當年也有鑑鞋平臺的話,我可能就是專業的鑑鞋師。
有一次,我拜託母親買遍了周邊市場上能買到的各類拖鞋,有人字拖、塑膠拖等等,但是無論價格高低,在我的親身測試下,腳感和SP拖鞋都不能相提並論。
更讓我感受到衝擊的,是身邊那些日常穿著SP拖鞋的人。他們,都是我的初中同學們,在他們的口中,麥可喬丹變成了「米高佐敦」,羅伯特巴喬是讓人難以接受的「顛奴巴治奧」,他們會穿著一款顧名思義「變色龍」的微喇牛仔褲,純正港貨,背後的標牌是「york」,讓人禁不住想起大洋彼岸的紐約。再搭配起那雙百看不厭的SP拖鞋,如果是現在,那或許就是高街風吧。當然,他們會看類似於香港《MILK》的雜誌,如果沒有學會廣東話,裡面的文字,無疑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天書」。
而我們之所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同學」,最大的共同點是沒有深圳常住戶口。在上一個學期末,經歷一輪「沒有深圳戶口的同學請舉手」之後,暑假過後,我們就共同來到了一所新的初中,這是一所專為「非深戶」少年準備的學校,非深戶包括我這樣的內地插班生,也有父母都在香港或者是超生後沒辦法落戶的同齡人。
如果說,我們有某種明顯的隔閡的話,現在想起來,那一定是來自我們的過去與這個城市的關聯。他們的家庭更早來到深圳,或者他們的父輩都在從事和香港有關的行業,例如跑「中港線」的貨櫃、穿梭海關的貿易,遊走於灰色地帶的各路香港帶貨,或者就是一個來自於香港工薪階層的家庭。不得不承認,在那個歲月中,深港的邊界比想像的要模糊得多,這不只是好比中英街的一街兩面,而是來自於生活的細節、人潮的互動還有觀念的共識。
當時,一個世界的深圳存在於國貿地王的高聳入雲,存在於「時間就是金錢」裡;而另一個世界的深圳,只存在於新世界撲面而來的衝動中,它的秩序都藏在約定俗成的細節裡,它的規則都在野蠻的磨合中。
深圳,就是一股強大的衝擊波。
拖鞋最大的共識,來自於每年深圳夏秋季的颱風天。那一天,學校會成為SP拖鞋的樂園,你可以從他們搭配這款潮流拖鞋的創新和用心程度上,來重新認識每一位身邊的同齡人。只是校服挽起褲腳的拖鞋,不過是循規蹈矩,女生的超短褲搭配可以算是「叛經背道」,成為校園「網紅」,如果是堅持微喇牛仔褲配拖鞋歷經風吹雨打的,絕對是校園裡的潮男大神。
這樣的放縱,也會遭遇某種秩序的「抵制」。有一年,剛從北方新調任來的校長,大概是無法欣賞沿海的「潮流」,在周一早操會上,以苦口婆心哭笑不得的態度,聊起穿著拖鞋上學的不文明、不合時宜。第二天,這位新任校長就收到了一封來自同學們的溝通信,大概是從十個理由分析為什麼颱風天不應該禁止拖鞋進校園,其中既包括對深圳沿海氣候特點的闡述,也有關於深圳特區自由與包容的解讀。此封信並沒有得到回音,該校長在幾年後也晉升別處,但是不知道這個拖鞋的故事,是否也給他留下了深圳的細節。
正如一個細節沒辦法支撐一座城市的宏觀敘述,這雙拖鞋也似乎只存在於一群人的年少記憶之中。
一所新「非深戶」學校的第一屆畢業生,它註定要和他們外來的父母、要和這個城市一起,經受劇變。20多前的畢業後,沒有典禮,一鬨而散,當中的許多人就再也未謀面。
當年颱風天超短褲搭配SP拖鞋的女生,據說嫁去了香港,素麵朝天,不再是誰眼中的焦點;也有人像我一樣,20多年來依然生活在這個城市,逐漸不惑,偶爾還會聊聊夢想;還有初中畢業後就急著去香港闖世界的男孩,最後一次見他是多年前的醫院,一場工地意外可能改變了他的人生。
40年的移民城市,每一天都在飛速變化之中,一雙拖鞋、一群人的聚散,微觀得不能再微觀。但是時間和歷史,總不經意浮現在細節當中,它們是一種溝通方式,連接過去和未來。
今天,深圳夏秋依然颱風不斷,即使是那樣,我也不願意穿拖鞋出門,因為溼漉漉的感覺太年輕。我打開鞋櫃,在滿滿的精緻或者不精緻的鞋中,尋找生活的秩序感,尋找場景的儀式感。
正如今天,那個熟悉的、高聳入雲的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