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容逃亡15年——福田和子,一隻無腳鳥的一生

她好像是一隻無腳的鳥，飛了整整15年，這是她一個人的旅程，也是她與全世界的一場對抗，一旦輸了，便會失去自由。

電影《阿飛正傳》劇照

昭和23年，即1948年，位於日本愛媛縣松山市的一家醫院，一個女嬰呱呱墜地，父母將其取名為福田和子，希望她能有一個安靜祥和的人生。然而這個時候誰都不知道，正是這個襁褓中的可愛女嬰，將會擁有一段遠比電影更加傳奇荒誕的人生。

電影《福田和子》劇照

福田四歲時，父親跟著一位舞女跑了，母親帶著她搬到了愛媛縣的川之江市（該市2004年時與土居町、新宮村、伊予三島市合併成為四國中央市）。此時日本正值美佔時期，國內局勢動蕩不休，經濟蕭條，一個單身母親帶著一個孩子，一沒技術，二沒力氣，為了不被餓死，福田母親只能選擇賣身。

同時期日本風俗業

川之江市位於海邊，福田母親的主要客戶便是當地的漁民。其中一個漁民因為經常照顧福田母親的生意，日久生情，兩人奇蹟般好上了，並順理成章結了婚。婚後，福田母親帶著福田跟著漁民搬到了來島，滿心以為從此就能過上安靜平穩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長，本就排外的小島很快就得知了福田母親曾經從事的職業，島民們總是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母女兩人，周圍的鄰居們時常對她們指指點點，同學們也總是拿這件事取笑福田。

福田自小便經受周圍的歧視

一直到福田上初三時，母親終於忍受不了長年的被歧視，再次離婚。離婚後，母女兩搬到了愛媛縣東北邊的今治市，福田母親選擇重操舊業，幹了一段時間後，靠著原先存的錢，頗具商業頭腦的她在當地開了一家脫衣舞酒吧，生意還不錯，此後母女兩的日子也逐漸富足起來。

同時期日本酒吧

因為對女兒心懷愧疚，為了彌補，母親極力滿足著福田在物質上的需求，然而打小就跟著母親東奔西跑看過世間百態的福田渴望的並不僅僅是物質上的關懷，從未有過的父愛和只有錢的母愛讓正值青春期的福田成了一名叛逆少女，她渴望尋找一個精神寄託，於是她選擇了早戀，對方是福田的同班同學，陽光帥氣，兩人青澀的戀愛持續了一段時間，福田受傷的心靈也慢慢得到治癒。直到有一天，同學丸太匆匆忙忙地跑來告訴福田，說是她的男朋友在街上被人打死了。

圖文無關

這裡涉及到日本政府扶持黑社會打壓極左翼學生的黑歷史，有興趣的朋友可自行擺渡。總之就是福田的初戀男友當時正是極左翼學生的一員，在一次抗議中，不幸被政府派來的黑社會當街毆打致死。得知這件事後，剛上高三的福田傷心欲絕，不久後便選擇了輟學。後來，她開始和當地一名小混混同居。

1966年，無所事事的福田跟著男友跑到高松市國稅局局長家偷東西，失手被抓，事後福田被判了6年有期徒刑，並被送往了大名鼎鼎的松山監獄，這也是她一生的噩夢之源。

日本女子監獄

因為受到政府扶持，日本黑社會在這段時期飛速壯大，可能是出於居安思危的想法，黑社會成員對他們的第二家園——監獄進行了重點關照，典型例子便是福田被關押的松山監獄。當時被關押的幾百名黑社會成員通過收買賄賂獄警，而後又反過來用這件事威脅獄警，讓他們往監獄裡運送大量的菸酒和現金，並且黑社會成員還掌控著監獄內各個地區的鑰匙，能夠在監獄裡自由行動，使對外人來說如同地獄的監獄對他們來說和自己家沒什麼兩樣。

最後膽子越來越大的黑社會成員甚至買通女性監獄的獄警，讓他們能肆無忌憚侵犯被關押的女性犯人們。這一事件便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松山監獄事件，而福田便是這個事件中那些不幸的女犯人之一，並且相比其他人，她的經歷要更為不幸。

當時局面到了即將失控的情況，未免事情暴露，松山監獄的典獄長提出將部分年輕女犯人轉移到高松市的監獄，福田就在這個名單之中。本來監獄長是好心，但沒想到對福田這些女犯人來說，轉移到高松監獄根本就是剛出狼窩，又入虎口。在這裡，福田又慘遭獄警性侵。

松山監獄事件於1966年4月被媒體曝光。同年5月，日本國會介入調查。同年6月底，兩名松山監獄副典獄長在家中自縊身亡，而松山監獄的檔案室也被一場神秘大火燒個精光。包括囚犯投訴記錄等物證全部被毀，調查自然也就不了了之。雖然後來部分松山監獄女犯人出獄後選擇對監獄提起訴訟，但均應無法提出確鑿證據而宣告作罷。1981年，松山監獄事件的15年追訴有效期已滿，而當初獄中發生的所有罪惡也自此徹底融入黑暗之中。

逍遙法外的黑社會

將目光轉回福田身上，1972年，福田從高松監獄刑滿釋放後，她回到了松山市。或許是受母親影響，也可能是監獄事件的陰影，身無所長的福田走上了和母親一樣的路，開始在當地夜總會當女招待。幾年後，福田也和母親當初一樣，和一個經常照顧自己生意的名叫池上的人好上了，池上原來也是黑社會成員，而且和當初關押福田的松山監獄中大部分的黑社會成員隸屬於同一個社團，當然池田本人不知道這件事，福田也從未提過。兩人並未登記結婚，但這並不影響他們有一段幸福的生活，在這期間，福田給池上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電影《福田和子》劇照

如果故事到此結束的話，那也不失為一個幸福的結局。可惜造化弄人，80年代初期，正值日本經濟泡沫被刺破之前，因為丈夫所在工廠效益不好，為了補貼家用，福田決定重操舊業。奈何歲月不饒人，30多歲的福田在這個靠青春吃飯的行當裡早已失去了核心競爭力，於是她只能選擇去脫衣舞酒吧找了份舞娘的工作。當時的她絕對想不到，正是這份工作，令她一下子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電影《福田和子》劇照

1982年8月24日，一群登山愛好者在松山市市郊發現一具無名女屍，屍體衣物完好，並未發現明顯侵犯痕跡。經過比對，日本警方初步判斷該女屍應該就是三天前有人報警說失蹤的舞女安岡厚子。由此警方立刻對安岡厚子生前的人際關係展開排查，發現其31歲，單身，花錢大手大腳，生前經常向同事借錢，因為總是拖延還款甚至乾脆不還，久而久之，只有和她關係不錯的福田還給她借錢，於是警方立即將注意力放在了福田身上。據安岡厚子的鄰居反映，最近幾天有一男一女多次出入安岡家中，且每次都拿著大包小包，警方入室調查後發現，安岡家的財物早已被搬空，連衣服都不剩一件。

從精裝搬成毛坯

案發6天後，警方終於認定福田有重大作案嫌疑，於是匆忙往其家中趕，結果令他們失望的是，福田此時早已經不知所蹤，家中只剩下了池上和他的四個孩子。在警方的審訊下，池上很快承認這件案子的確和福田有關。據其所供述，8月19日晚，他正在工廠加班，突然接到福田電話說出事了，讓他快過去。池上趕到後，發現福田面前趴著一個女人，福田介紹說這是她同事安岡，因為欠錢不還，她今天上門準備討個說法，結果沒想到兩人說著說著就扭打起來，當時安岡拿著把刀要殺她，為自保她反手用菸灰缸砸暈了安岡，接著激動下一時失手掐死了她。池上說當時他想報警，可福田卻不讓，說是報警的話，她借出去的400萬日元就徹底要不回來了。福田提議趁著警方沒發現，將安岡家中的東西變賣了抵債，於是池上便協助福田將安岡屍體拖到市郊樹林中，接著又搬空了安岡家中物品進行變賣，錢都被福田拿走了，而福田具體去了哪，池上表示他也不知道。

案發後福田向丈夫求助

警方隨後以拋屍罪逮捕了池上，而法醫對安岡屍檢後發現，安岡頭部並沒有被擊打的痕跡，而且她也不是被掐死的，而是被人用絲襪活活勒死的，這意味著福田很可能不是自衛殺人，整件事或許是一場蓄意謀殺。於是警方立即對福田展開全面追捕，但結果卻一無所獲。事實上，福田此時早已經跑到了八百裡開外。早在警方接到安岡失蹤電話的第二天，也就是22日，福田就已經在大阪一家銀行取走了安岡存摺裡的59萬。在隨後的逃亡生涯中，福田在東京的多家整形醫院進行了臉部局部整形，隨後逃到了旅遊勝地金澤，因為該地外來人口較多，不用擔心口音問題。

旅遊勝地金澤

在金澤，福田化名小野寺華代，並找到一份服務員的工作。不久後，她認識了一家點心店的老闆，中年喪偶的老闆和缺乏安全感的福田情投意合，兩人很快走到了一起。老闆提出結婚，可福田因為擔心身份暴露，只得忍痛拒絕，說她是因為被前夫家暴，一個人偷偷跑出來的，沒有離婚，所以也沒法結婚，點心店老闆方才作罷。在福田的幫助下，點心店的生意蒸蒸日上，兩人也從兩層小破樓搬入了三層小別墅。時間一久，福田因為思念孩子，便託人將自己的大兒子帶了過來，對外介紹說這是她的侄子。

電影《福田和子》福田母子相見

1986年初，福田的大兒子在送貨途中與他人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保險公司的人上門核實情況，需要其出示駕照，剛好被點心店老闆看到駕照上的地址是愛媛縣松山市。本來這沒什麼事，畢竟殺人案每年都有發生，福田犯得也不是什麼驚天大案，但不巧的是因為著名的阿部定殺害情夫事件（有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留言針對此事件單開一期），導致當時的日本上上下下都對此類事件格外感興趣。當天晚上，老闆便對福田開玩笑道：你不會就是那個殺人潛逃的福田吧？

一個月後，老闆和朋友聚餐時，正好電視上又播放了幾年前福田殺人潛逃的新聞，喝得暈乎乎的老闆吐著大舌頭對人說他店裡有個夥計剛好就是松山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聯想到福田一直不願和老闆結婚，且對松山來的大侄子格外的親近，老闆的一個朋友覺得情況可疑，便偷偷向當地警局報案。當地警方得知情況後立即趕往店裡調查，可不巧的是福田當時並不在店裡，警方一番調查無果後只能離開。

頗具戲劇性的是，警察剛走沒多遠，他們就撞上了回來的福田，但此時福田早已經過多次整容，警方並沒有將其認出，反而拿著福田原本的照片問她有沒有見過這個女人，福田一看到照片就立刻明白了情況，在強裝鎮定打發了警察後，她連點心店都沒回，直接在附近找了輛自行車，騎上就跑。

跑路吧，福田

過了大半天，因為福田遲遲未歸，店裡的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所謂的老闆娘還真是逃犯福田和子。於是眾人立刻通知警局並把福田的兒子給控制了起來，警方對其進行了多次盤問，但這並沒有什麼卵用，最後只能將其釋放，點心店老闆看在舊情的份上，給了福田兒子一筆錢讓他回家。而警方也是此時才知道，福田逃亡後還整過容，根據點心店眾人的描述，警方重新繪製了福田的圖片，並繼續對其展開追捕。

在這段時間，福田先後前往京都、名古屋、福井縣等地，做過飯店服務員、酒店清潔工、酒吧陪酒等工作，並且利用打工掙的錢她再次進行了整容。而經過前次的遭遇後，她變得格外小心，絕不在同一個地方呆三個月以上，也不與人過多交談。每次感覺被人懷疑後，她就會立馬收拾東西前往下一個地方，就像是一隻無腳的鳥，無法落地，累了也只能在風中休息，這是她一個人的旅程，更是她與全世界的一場對抗，一旦輸了，她就會失去自由。

一隻無腳的鳥，永遠無法落地

時光荏苒，時間很快到了1996年8月，此時距離福田殺人事件已經過去了整整14年，距離15年的追訴期只剩一年。福田知道，只要熬過這一年，她就能獲得永久的自由。另一方面，不願承認失敗的警方也做出了最後努力，公開懸賞100萬徵集福田的線索。與此同時，當初第一次為福田進行整容手術的醫院也發出了300萬的懸賞通告。據院長所說，他們認為都是因為他們在不知情況下給福田做了手術，所以才導致福田這麼多年的逍遙法外，這300萬純粹是對他們無意間作為「幫兇」的贖罪。但鄙人認為，想藉機蹭熱度打廣告或許才是院方的真實想法，畢竟一個逃犯通過在這整容成功逃過警方追捕14年，這難道不是對醫院整容水平的最好證明麼？尤其在追訴期只剩一年的情況下，天知道這300萬還能不能給出去。

閒話不多說，因為關於福田和子的懸賞一下子提高到了400萬，於是在當時那個錢還比較值錢的90年代，整個日本社會都沸騰了，用全民皆偵探來形容都絲毫不為過。而福田本人當時正躲藏在福井縣，長年的奔波讓她異常疲憊，或許是近在咫尺的自由令她放鬆了警惕，在經常出入的一家關東煮店中，福田興致大發拿起卡拉OK放聲歌唱，而也正是因為這一唱，讓她與近在咫尺的自由從此擦肩而過。容貌可以通過整形改變，但聲音卻變不了，剛好關東煮店的老闆從電視上聽過福田與家人的通話錄音，覺得聲音可疑的他又仔細盯著福田，越看越覺得像。最終在400萬日元的誘惑下，他果斷選擇了報警。

魔性之女也抵抗不了的誘惑

考慮到福田之前的謹慎，同時這也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抓捕福田的機會，所以警方這一次並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讓老闆等福田下一次來時悄悄留下她用過的餐具，通過比對上面的指紋來確定是否是他們要找的人。過了幾天，距離追溯有效期還剩不到一個月，福田再次來到關東煮店，警方通過比對她留在杯子上的指紋，終於確定這個可疑女子就是潛逃了近15年的福田和子。激動萬分的警察立即在關東煮店周圍展開布控，準備等福田下一次到店時當場抓捕。可一連幾天，福田都沒有出現，警方為免打草驚蛇，也不敢大肆搜查，只能將最後的稻草壓在了這個小小的關東煮店。

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福田在此前已經整整領先了14年，她堅信自己會贏得這場比賽，而所有的證據也都在證明似乎她真的會成為最後的贏家。然而，就在警方準備認輸放棄的時候，1997年7月29日，福田再次來到了這家店，多日等候在此的警察這一次沒有失手，當場就將這個潛逃近15年的女人抓捕，這隻沒有腳的鳥終於還是落了地。

電影《福田和子》劇照

被逮捕的福田起初還想將罪名推到此時已經身故的池上身上，但奈何警方這麼多年早已將案情調查的清清楚楚。1997年8月18日下午兩點，福井警察局的資料送達愛媛縣地方檢察院，檢察院隨後以故意殺人罪對福田和子正式提起公訴，此時距離追訴時限只剩11個小時。

福田最終還是沒能逃過時效期限，但在她十幾歲時給她帶來傷害的人卻成功逃過了，作為受害者的福田最終得到的是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我不敢說如果當時那些兇手被繩之以法，福田後來就不會殺人，但是如果當時她的冤屈能夠得到洗刷，或許後來的她就不會踏上長達十五年的逃亡之路，或許她就不會一心想要熬到那個15年的追訴有效期。

1999年5月，松山法院作出判決，福田和子故意殺人罪成立，判處無期徒刑。福田和子的辯護律師表示不服並提出上訴。2003年11月，東京最高法院裁決，駁回被告方上訴請求，判處福田無期徒刑。2005年2月27日，福田和子在牢中突然失去意識暈倒，最終於2005年3月10日因突發腦梗塞經搶救無效後離世，享年57歲。

福田和子被捕新聞

福田和子在獄中留下了幾封信，信的內容後來被公布，其中有一封寫到：我終究是個弱女子，所以常常要靠男人才能活下去，也慢慢學會了喝酒，儘管在逃亡生涯中，我有時會過著奢侈的生活，但這也僅僅是表象而已，我很痛苦，無論給自己買多高檔的東西，也始終無法平復內心的煎熬。我是獨生女，母親拼命掙錢將我養大，我想要的東西，她都會買給我，但就算得到這些東西，我的心裡依舊感到空虛。所以，我想要結婚，想要生孩子，想要擁有一個熱熱鬧鬧的家庭，這是我的夢想，結果奇怪的命運卻給我帶來了如此怪異的人生，到頭來，我什麼也無法得到，就連真心的愛也無法擁有。

2010年4月27日，日本修改了刑事訴訟法，取消了致人死亡犯罪的追訴時效期限，命案永久有效，再也沒有追訴時效期的問題。2016年，根據福田和子經歷所改編的同名電影在日本上映，名叫就叫《福田和子：整容逃亡15年》，反響熱烈，國內豆瓣評分6.9，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